讀陳半丁家書

□ 唐國生

這是一封陳半丁寫給弟弟陳易齋的信札，信文如下：

前后三接手書，一一收到，此間因風云緊張人心日見搖動，兄雖竭力鎮靜，而為大小人口起見，終覺有所不安。論者多數皆謂平津不致有事，然而日前從飛機光臨之后，地面上即轉惶恐，一時搬走者人山人海，頓現凄涼狀態。目前于家口安插正在設法，但愿得可避免，過時再擬商量南遷可也。一切千祈放心。此問。

易弟手足

兄年率兒女同告

五月十七日

查找“陳易齋”的資料，所得很少，但幾乎都是和另外一個名字相連——陳半丁。陳半丁與陳易齋是一對孿生兄弟。1876年，他們出生于浙江紹興，他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有名望、有修養的地方名士。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是幸運的。然而，他們又很不幸。1881年，6歲的他們，母親去世、父親失業。因祖母年長，他們只能和妹妹一起，由外祖母撫養，并在此時入外祖母家的私塾讀書。1884年，他們九歲時，父親和外祖母相繼去世，他們只好回到祖母哪里，小小年紀便失學，并開始務農。1889年，他們14歲時，被狠心的叔叔嬸嬸強逼著離開了家。自此，這對苦命兄弟不得不各謀生計。但兄弟情深，并不為時空與戰亂阻隔。兄弟二人，鴻雁傳書，仍然以另一種形式繼續著相依為命的生活。故而，陳半丁留下的家書中，很多是寫給弟弟陳易齋的。

這封信雖未注明寫信的具體日期，從信的內容上看，當寫于20世紀40年代，日本侵略者兵臨平津之際。陳自離開家鄉紹興之后，在親戚的幫助下打工謀生，后幸運的拜識了吳昌碩，隨其學書、學畫、學印。吳昌碩還把年輕好學的陳半丁介紹給自己的好友任伯年、蒲作英。陳半丁隨任伯年學花鳥人物、隨蒲作英學山水。因有此造化，陳半丁不僅繪畫上花卉、山水、人物兼善，篆刻、書法、詩文等，亦卓然成家。此時，陳半丁已是馳譽京城的書畫大家了。動蕩之中，連續接到三封弟弟的來信，給弟弟回信講述自己的生活狀況。雖然戰爭臨近，北平城遭到敵機的侵擾，“頓顯凄涼狀態”，于弟弟提出的“家口安插”正在設法，但陳半丁還是寫到“一切千祈放心”，并注明“率兒女同告”，讓遠方懸念的弟弟放心。

陳半丁和陳易齋兄弟倆很少見面，但陳半丁一直在關心、照顧、資助弟弟，經常擔負弟弟家里的生活需求，并且一貫對此持責無旁貸的態度。雖然作為雙胞胎，陳半丁只是稍早出生而已。如在一封家信中，陳半丁對弟弟道：“如昨日來信主張頗好，所需之款準由兄寄回可也。”在日本侵略者威脅北平時，北平物價奇高，而陳半丁的賣畫收入也沒有任何保障，但他還是告訴弟弟“經濟有缺，盡可明示，不至成問題”。在抗日戰爭期間，陳半丁和弟弟有一段時間失去聯系，他寫信說：“數月未接片言消息，使我日日想念。”又說：“弟在家狀況如何？……關于用錢一層，時時顧慮。目下卻無從辦起。先行商量維持，等待有路可通之時再容設法。”字里行間充滿了牽掛惦念。

陳半丁給弟弟寫信，不但詢問弟弟的家庭生活狀況，還以兄長的身份在做人、處事、工作等方面傳授給弟弟經驗和見解。一次，陳半丁在上海某銀行為弟弟找了一份工作，寫一封信叮囑提醒弟弟，竟洋洋灑灑寫了八九百字，面面俱到。

陳半丁兄弟都有高潔的志操。陳半丁一生不愿為官。1909年，肅親王善耆就勸剛剛三十多歲的陳半丁入部為官，但被他婉言謝絕。肅親王稱贊他“帖里有余閑登臨山水觴詠，身外無長物布衣蔬食琴書。”1937年，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北平淪陷后，陳半丁斷然拒絕了日偽政府的聘請，并辭去了國立北平藝術學院國畫系教授之職。陳半丁的弟弟此時更表現得英勇過人，1939年，日本攻陷紹興，已經64歲的陳易齋赤手與敵人展開搏斗，被刺中三刀，幸而衣服厚才免遭重傷，僅傷了抓緊鬼子刺刀的手指。為此，陳半丁寫信殷勤問候，“賢弟手恙已見痊愈否？甚念！隨時見復為盼”，并安慰弟弟“知吾弟對日寇傷后只三指成疾，何足奇也”。陳半丁在1940年專門刻了一方印《天生半個漢》，治邊款：“予孿生也。今已六十有五，尚強健，弟則強于予。去年首歲，家鄉遭災，弟以白手抗敵，遍體鱗傷，渾（身）是血，居然得脫，至今生存無恙，可謂勇也。有感于此，因而計之，弟稱英雄我亦漢也！”

陳半丁不僅重視兄弟之情，尤其重視雙生之意。他一直視自己和弟弟為一體，故而，稱自己為“半丁”，意在和弟弟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全丁”。陳半丁先后刻了很多表達兄弟情深的印章如“陳年丙子雙生”“光緒丙子四月雙生”“陳半丁雙生千秋”“雙生同老”等。1961年，陳易齋以85歲高齡在家鄉辭世，同樣高齡的陳半丁回家治喪，痛心不已。后來，陳半丁刻了一方“辛丑后去一半”的印章，又刻了一方四面的印章：“半丁老人九十后作”“光緒丙子雙生兄弟殘年健在”“相逢道廬休宦去，林下何曾見一人”“千樹萬樹如寒日，不見人煙空見花”。他因為雙生的弟弟永遠地走了，頓覺半丁已成“殘”丁，可謂一字泣血。

陳半丁 致陳易齋信札 紙本

陳易齋雖然沒有更多事跡見諸文字，但是他敢于赤手奪侵略者的刺刀，一腔熱血令人動容，讓人敬佩。陳半丁的家書都是以行草書寫就，書法渾厚自在，明顯受到清末“碑學”書風影響，但是也有一些字潦草難辨。陳半丁用行草書給弟弟寫信，還曾經介紹弟弟到銀行工作，可見陳易齋先生的文化水準、書法造詣也都不錯，可以清楚地辨認陳半丁信手點畫的文字。

從陳半丁寫給弟弟的家信中，不僅可以看到手足情深，亦可以看到陳陳半丁很重視鄉情。下面這封千言長信就很有代表性——

易弟手足:

兩次來信，均已收到，并悉弟婦在家安好，甚慰遠念。此次吾弟從廬江回家，沿途飽受辛苦，同情感嘆。足見吃飯之難，良非易易。然對張四處事美滿，尤知賢弟與人辦事之忠誠，情有可嘉。兄年來多病，于身體遠不如昔，而關于家務細事，始終不能減免，一身痛苦，無法可以解除，中心為之恨恨。光宇自去。歲底回來，依然如孩童氣象，對于家務一切，毫不關心。是難保其將來必至吃苦。唯其中最為可慮者，彼兩小夫婦間，感情不洽，再三勸免，未肯信從。實家庭一不利之大患也，婚女之事，前雖出于萬不得已而解是約。其故卻全不在我。而至今則尚無相當之說合。雖曰此兒未染惡風，還算明理。然為父母者，此事一日不了，一日終不能安于心。未知紹地可有相當人家可議否。便中不妨代為留意。此地自國府南遷迄今，市面之蕭條，一落千丈，生活增高幾倍。去年支出毛估總在千元以上。幸有雪暄接濟，否則亦大不了。堃生之不端，原不足奇，以其舉動行為，早已看破。等到其臨難相助，料想總有情感。豈知恩將仇視，世間真有蛇蝎不如其人也。去春，伊從大連歸來之時，兄若不先預防，尚有其他拖累。回思真萬幸也。來信云馬氏三五兩房，于經濟上亦生問題。實令人不可揣測。如五房男眾女多，背老之身體又礙于出門做事，是少生財之道。果屬難言。論三房子女較少，其根本又較堅挺。雖主人翁謝世，計其必果年余。論理何至于此？亦正不可意料。所云舊有米洋未清，記憶未上此數，想必賢弟另有上落。好在為數無幾，不容細算。而我去冬原有此意，因恐數目不符，未敢清了。現稱吾弟在家，了此夙愿，實無最好矣。準于月底初，托由上海金城匯歸二百金。到時請以八十金歸馬三家，其余留作賢弟備用。只宜多送，不可少算。千萬千萬。

背叔一面，去年曾經寄過二百，從前雖有舊欠未清，實在有限，均是零碎湊成，不滿二數。后來伊以一復再復，利上加利，開帳要賬，似乎未便答復。此次亦可與背叔聲明其事。但言我輩交情，不獨泛泛，盡可以稱完美無二者。名利相關，緩急相逼，伊且自比魏稼蓀與趙撝叔之流。何能有此手續，實在兩難為情。道義之交，不應如此。至于情理之間，將來有所通融，兄如力所能及，盡可源源接濟。且請其不必作為借欠論耳。至如歐戰謀業一事，遲早與其辦到，請其放心可也。

在此時吾弟在家，諒無甚事，順便相阮社借去棹樹，并背叔處屏畫等收回，免得復有散失。因家鄉人習慣，算盤是單顧朝里撥者居多。而不知總結，非便宜事也。可嘆。玉堂兄弟現在究在何處。柯橋兄弟們都無恙否？及馬氏諸伯仲，童氏諸位，子持近來作何生理。煥文能與倫弟謀事，當然得意，而未知王家大房過活如何，均在念中。并望詳細示之。

吾弟幾位之事，只望津浦路通，即去進行。請毋庸記念。平地一家均好，改日有照片寄歸存念。亦可放心，今年如有好毛筍，取其肥嫩者，代制管頭十余筒。可用香煙管裝制最宜。來時帶出，以解渴想，余難言即復。近好，弟婦及童府左右諸位代為道安。

兄年拜

與背叔言時，可將此信余閱看，更為真切。

這封信內容豐富，全面展現了陳半丁當時生活的各個方面。信中除了關心弟弟一家、談及自己的家庭生活情況外，有大量文字談到家鄉的親朋。從這些內容中可以看到，陳半丁雖然常年旅居北平，但對家鄉的親朋都念念不忘，對各家的人口、經濟狀況等都很了解，對與鄉親的近況很關心，并且涉及到錢財往來時，叮囑弟弟：“只宜多送，不可少算。千萬千萬。”雖然他也知道有些鄉親有不好的習慣——“算盤是單顧朝里撥者居多”。但是仍然愿意“源源接濟”。在其他家信中，陳半丁還曾囑托弟弟“親鄰故舊，請代問好”。還請弟弟來信提及“倘親鄰中有不能過去者”，“以便設法籌備彌補”，“隨時周濟”。急鄉親之所難，且不必鄉親開口，只需弟弟告知即可，如此情義，稱得上古道熱腸。

閱讀一個人的家書，可以看到他的為人，陳半丁對兄弟，對親人都具有一種難得的責任心，有一種擔當精神。這樣的態度與精神，在陳半丁的事跡中常有體現：陳半丁的學生尤無曲想辦畫展而缺乏資金，陳半丁慷慨出資，且親自布展，并邀請書畫界名家來捧場。齊白石的第三個兒子齊子如是陳半丁的入室弟子，1955年不幸病逝，陳半丁為存的蟲冊上精心補畫花卉，并題款道：“半丁、子如生死合作。”在陳半丁青年時賞識他的藝術才華，并給予他生活幫助的肅親王于1922年去世，肅親王此時已是窮途潦倒，逝于大連，竟無錢運靈柩回京。陳半丁不忘知遇之恩，在大連舉辦兩次畫展，所得幾十萬畫款，全部用于肅親王遺體返京安葬的費用。解放初期，一些美術界領導對國畫藝術認識不足，導致一些有水平的國畫家被排斥在院校之外。陳陳半丁多方呼吁，并與葉恭綽先生一起向政府提出成立中國畫院的建議，最終使眾多優秀的畫家有所歸依。

縱觀陳半丁一生，歷經變亂，對人對事始終保持著獨有的質直與擔當，在繼承發展傳統書畫藝術方面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延續了中國人傳統的優秀精神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