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航 武卓

吳青主動回國投案
2018年8月23日下午2點57分,加拿大航空的AC11次航班抵達上海浦東機場。停機坪上,一群身著公安制服的辦案人員已靜候多時,他們在等一名叫吳青的乘客。
從現場拍攝的電視畫面中能看到,飛自加拿大蒙特利爾的那架客機停穩后,辦案人員走上機艙,將吳青從座位上架起,等其他乘客離機,才將他從舷梯上緩步帶下。
走進休息室,辦案人員向吳青宣讀了拘留通知書。簽字、按手印后,吳青被帶上一輛中巴車,全程用時不到5分鐘,53歲的吳青就此結束了近5年的外逃生涯。
2013年11月,吳青外逃到加拿大,彼時他剛卸任江蘇淮安市棉麻公司董事長不久。后在相關部門的通報中,他被認定涉嫌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罪和騙取貸款罪。經辦案人員反復勸返,吳青決定回國投案自首。
就在吳青回國的當日,他所乘坐的客機還在太平洋上空穿云破霧時,成立5個月的國家監察委聯合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外交部,公開發布了《關于敦促職務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員投案自首的公告》,這是國家監察委成立后,首次發布“敦促投案公告”。
數小時后,吳青落地。中紀委網站稱,這是“敦促投案公告”后,首名投案的外逃人員,也是中央追逃辦對外公布50名涉嫌職務犯罪和經濟犯罪的外逃人員有關線索之后,第3名到案的外逃人員。
面龐清瘦、外表斯文的吳青,投案自首一周后已被取保候審,不愿多聊在國外的經歷。
知情人士透露,吳青決定回國投案后,國內追逃人員曾與他電話溝通,想去加拿大跟他面談,后因國內的簽證沒有辦下來,又協商前往第三國見面,商議一些歸案細節。最終吳青決定直接只身回國,不用追逃人員去接,他認為“漂在異鄉,就失去了解釋的機會”。
這位“態度積極”的外逃者到案后,辦案人員沒有給他加戴戒具,押送時工作人員也不露厲色。
回國后,吳青迅速成了淮安當地的焦點人物。外逃前,雖為市屬企業的負責人,但吳青在當地并無知名度。
聽到吳青投案的消息,他的前同事、淮安市棉麻有限公司現任董事長仲其國覺得“很突然”,“他從2013年底出走后,大家就很少再有他的消息。”仲其國說,他也是從新聞報道和別人的詢問中,才得知吳青回來了。
生于1965年的吳青,曾是一名鄉鎮中學老師。上世紀90年代初,被調到淮安市棉麻公司,迎來了一次命運的轉折。
彼時,棉麻公司還是炙手可熱的單位,當地在那個年代有句俚語叫“管好糧棉油,生活不發愁”。坐擁清江棉紡織廠這種規模上萬人的國企,又壟斷著全市棉花購銷的棉麻公司,日子過得很“滋潤”。
設有棉麻公司,但淮安卻多年不產棉花,采購多從新疆、安徽等地調撥。抓住當地這一短板,吳青依托一位在新疆掌管棉花生產的親戚,給淮安在調撥時提供方便,加上自己腦子活、肯吃苦,很快就在公司里嶄露頭角,被提拔為董事長助理。
回憶起那幾年的吳青,現任淮安棉麻有限公司董事張業森說,“不管在客戶還是同事那里,他都有口皆碑。每年都跑幾趟新疆,去聯系棉花調撥和商貿事宜。”
但好景不長,吳青進入棉麻公司時,時代已進入計劃經濟的尾聲,管理相對保守的國營棉麻企業紛紛遭遇困境,淮安市棉麻公司一樣未能逃脫。
公司決定順勢而為,進行股份制改革。在新成立的股東大會上,幾十名員工將吳青選為董事長。“員工覺著他有能力,能將企業帶出泥潭。”張業森說。
困境對吳青來說,成了機會。通過張業森的描述,能感到剛出任董事長的吳青信心滿滿。但他最終也沒能帶領企業走上陽關大道,隨后在吳青掌管公司的10年時間里,棉花購銷業務疲軟不振,經營狀況起伏延綿。
2013年3月,企業在資金貸款等方面身陷危機,幾筆付給供應商的預付款未能及時回賬,企業經營陷入停滯。“當時別說工資了,就連生活費都發不出。”董事張業森說,部分性急的員工將吳青堵在辦公室,言語相向,討要說法。
受企業欠債的牽連,董事會成員也被列入失信人員名單。平日里開朗豁達的吳青頓時變得愁容難消,重壓之下,他萌生退意,主動向董事會提出了辭呈。
新任董事長仲其國提出了想做職務交接審計的想法,提議獲得了包括吳青在內的董事會成員一致通過。
第三方審計報告出爐后,公司多年來隱藏的賬目問題逐漸浮出水面。“漏洞和問題很多,難以回避,不過審計結果并未將矛頭指向吳青,大家更愿意相信問題出在了其他地方。”仲其國說當時吳青支持公司報案的舉動,以及不避嫌的態度令他費解至今。
隨后幾個月,已無具體職務的吳青依然天天到公司“點卯”,說笑如常。
2013年11月上旬,同事們發現吳青不去公司了,電話也聯系不上,大家紛紛猜測他的去向。起初有人說他去了加拿大,探望在那邊的一雙兒女,“這也合常理,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仲其國說。
沒過多久,公司兩名財務人員被公安機關帶走調查,并被處以行政拘留,外面傳言兩人被調查時將一些涉案問題推向了吳青。聯想到吳青妻子也去了加拿大,棉麻公司的同事們才如夢方醒。
2014年初,相關部門發布外逃職務犯罪嫌疑人名單,吳青在列。
吳青是2013年11月7日,從上海乘機逃往加拿大的。抵達蒙特利爾時,正下著一場大雪。
投案自首后的吳青說,他出國后過了一段最為平靜的日子。可沒過多久,他便遇到兩個難題——語言不通和經濟來源不足。
外逃5年,吳青很難覓得合適工作,據知情人士了解,他最好時也只是找到了一份零工來貼補家用。
窘況不光之于吳青,對許多外逃人員來說都不陌生,生活和工作的艱辛讓他們的潛逃生活并不輕松,有時還顯得度日如年。公開報道顯示,大部分外逃人員都面臨過“溝壑”難越時的窘迫和無奈。擁有博士學位的河南省交通基本建設質量監測站原副總工程師曾子恒,外逃期間靠給人掛窗簾謀生。
能像吳青、曾子恒這樣靠打零工維持生計的已不錯了,更多外逃人員的境外生活是在無業和東躲西藏中度過的。

吳青到案后,辦案人員沒有給他加戴戒具。
吳青外逃期間,反腐劇《人民的名義》在國內熱播,劇中副市長丁義珍潛逃美國時的窘境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原型遼寧省鳳城市委原書記王國強曾在2014年底回國投案,當時正值中央追逃辦首次發布“敦促投案公告”后不久。面對《中國紀檢監察》記者,王國強說他在美國的兩年半是人生中的一段噩夢,有護照不敢用,有病不敢就醫,與國內親人不敢聯絡,白天從不敢出門,果腹靠清水面包,運動憑屋內踱步。

中部某省追逃辦工作人員劉斌(化名)曾參與過多起追逃追贓案件,他告訴記者,從已回國的大多數外逃人員的所述中可知,這些人在境外的生活并不安逸,也不奢靡,更多的人是處于一種心無安處、身無定所的狀態。
“并非每個人出去前都能帶足贓款,更多人是在毫無準備中出逃的。”劉斌說,即使那些早早布局把贓款轉出境外的人,同樣得低調行事,因為一旦涉嫌洗錢等罪名被外國政府盯上,就有可能引火燒身。“這也是為什么近幾年在追逃工作中,我們會先去設法斬斷外逃人員資金聯系的原因。”
“百名紅通人員”第65號,2016年9月回國自首的武漢市排水發展公司拆遷協調部原部長蔣謙,外逃加拿大之后,追逃機關為了對他釜底抽薪,將他未及時轉出境外的1200余萬涉案違法財物全部沒收,并對追逃過程中發現的其他價值人民幣589萬元的銀行賬戶資金和股票進行了凍結,后來他衣食無著,靠給房東鏟雪、除草來換取地下室的房租。
近幾年,中國已與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家推動建立了涉案贓款查找、凍結、返還的雙邊合作機制,由所在國依據本國法律對在逃人員實行緝捕和追訴,及時凍結其境內資金,堵截其境外贓款。
“壓縮外逃人員生存空間是促使他們回國投案的第一步。”G20反腐敗追逃追贓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黃風說。中紀委這幾年發布相關公告時,多次征詢過黃風的意見。
海外不是避罪天堂。逃了5年,吳青的境況越發窘迫。知情人士說,2017年底,一條偶然沖進他手機的微信,是他開始考慮回國的促成因素。
發微信者希望能了解到他在國外的近況。看到信息時,吳青有點緊張,因為一到加拿大他就更換了聯系方式,國內鮮有人知。說了幾句話之后,發信的陌生人道明來意,希望吳青能先在不設目的的前提下隨便聊一聊。
隨后長達半年多的反復溝通中,吳青感受到對方好像沒有什么惡意,他開始考慮自己除了外逃,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微信發自淮安市清江浦區公安分局的一名警察。吳青外逃后,這名警察多年來設法溝通,四處聯系,最后通過吳青在新疆的親戚找到了他的微信號。
區公安分局與吳青溝通期間,還多次派人登門探望依然生活在淮安的吳青家屬,通過與吳青哥哥和母親多次溝通后,兩位親人也同意會協助警方來規勸仍在海外的吳青。
“在絕大多數外逃人員的勸返工作中,家屬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中部某省追逃辦的劉斌說,2015年以來,中紀委每年都舉辦全國追逃追贓工作培訓班,有一年,某追逃工作先進省份工作人員分享了關于勸返時親情感化方面的經驗,讓他記憶猶新。“要把握外逃人員的心理痛點,有家難歸,有根難尋,孝道難盡,是他們面臨的一種現實無奈,也能轉化為一種投案動力。”
勸返之于吳青,則是“忽然間給他推開了希望之門”,知情人士稱,剛收到那條微信時,他有點緊張,但并沒有感到太意外,甚至還有些許慶幸:“早已想著能有契機與國內人員進行溝通。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希望回來把問題說清楚。”
據黃風觀察,抱有吳青這樣心態的人,是屬于在逃人員中有主動回國意愿的一類。“他們想把一些問題說清楚,不管最后的判決能否如愿,他們都不想戴著外人的欲加之罪繼續潛逃。”而且這類人往往會在歸案后有檢舉、揭發他人犯罪的行為,為案件偵破提供線索的戴罪立功表現。
被貼上了“公告發布后投案第一人”的標簽,吳青對此的看法是,無論是第幾個,他都已經回來了,眼下讓他更為關心的是,主動投案能否帶來刑事審判時的寬待。
類似于他的這一擔憂,四川師范大學法學院副院長陳山早有關注,并撰文指出,“有回頭的利益才有回頭的意愿,有回頭之后的積極效果才能確證回頭的理智。”
2017年5月10日,中央追逃辦曾對外集中公布了“百名紅通人員”后續工作進展情況,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打消吳青們的顧慮。
當時,“百名紅通人員”已到案40人。已作出判決的15人中,通過引渡或遣返回國的8名嫌疑人所獲刑期均長于投案自首者,且無一人被適用緩刑,而經勸返選擇回國的均依法獲得了從輕減輕處罰,被判處有期徒刑的,大多執行緩刑。其中被勸返回國的“百名紅通人員”張大偉,因在調查期間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積極退繳全部贓款,經法院判決,免予刑事處罰。
中紀委網站關于吳青回國的報道顯示,他在投案時已積極退贓,給自己爭取寬大處理加了一塊砝碼。
吳青落地投案幾小時后,日暮時分的浦東機場,上海市追逃辦工作人員又接到一名回國自首者——中石化上海高橋石化公司財務結算中心資金結算科原科長倪小滬,他因涉嫌貪污罪外逃到美國已經24年。
次日中午,2000年逃往澳大利亞的京滬高速山東蒙陰段工程建設指揮部原會計牛琳,也落地山東濟南,回國自首。
兩天三人的投案頻率,在研究追逃追贓工作多年的黃風看來,并不算很意外。2014年中央外逃辦首次發布“敦促投案公告”后,就曾出現過一波外逃人員“排隊”回國投案的小高潮,“這次也不是沒這種可能”。
與4年前相比,這次發布的“敦促投案公告”有明顯變化。2014年,中央追逃辦在成立當年首次發布的敦促投案公告全名是——《關于敦促在逃境外經濟犯罪人員投案自首的通告》,敦促對象是“在逃境外經濟犯罪人員”,這次變成了“職務犯罪案件境外在逃人員”。
發布單位也在公、檢、法加外交部四家的基礎上,增加了新成立的國家監察委,并成為主導。
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反腐敗教育與研究中心秘書長彭新林對變化的理解是,“說明在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后,紀檢監察機關在國際追逃追贓工作中,已完成了由幕后協調指揮者向直接參與執行者的身份轉換。”
G20反腐敗追逃追贓研究中心主任黃風,也指出了公告表述中的另一處重要變化:上次公告稱“在規定期限內拒不投案自首的,司法機關將依法從嚴懲處”,這次在前一句后面加了“且隨后被引渡或遣返的”幾個字。
在黃風看來,這更好區分了公告期限外投案者的認定情況,不至于把公告期限外的投案自首者與通過引渡或遣返的外逃人員混為一談。公告設定本次主動投案的時限為:公告發布之日(8月23日)起至2018年12月31日止。
作為公告發出后的“投案第一人”,吳青獲得取保候審的機會后,在淮安市區轉了轉,感嘆著老城的今昔變化,還專門去看望了5年未見的老母親。
有人問起他回國后的感受,吳青想了片刻,沒有說話。
(徐楠薦自《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