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故事

劉張孜睿

夏日的午后，屋外香樟樹上知了不停地叫著，給悶熱的空氣中平添了一絲煩躁。

外婆又在給我講故事了。唉，又是那些陳麻子爛谷子的事。我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

“我已經(jīng)聽過啦！”我忍不住說。外婆愣住了，手足無措的樣子，她的臉上露出了寂寞的神情。她用粗糙的手搓了搓早已褪色的圍裙，“我去洗碗。”她捧起桌上那堆還未清洗過的碗筷，緩緩地站起身，有些蹣跚地向廚房走去。

我看著外婆佝僂的背影，內(nèi)心深處泛起一陣心酸。曾幾何時，在外婆的眼睛里，映出來野薔薇花的模樣。

我想起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喜歡在灑滿陽光的院子里大聲背誦唐詩三百首，而她則在洗衣服的時候揪出我背錯的詩句；喜歡在板凳上安靜地坐著，看她認(rèn)真和面的樣子，滿心期待地等她做出最筋道的面條；喜歡跟著她在庭院中開辟的小菜園里，看她把嫩綠的幼苗一株株地插進(jìn)泥土里；喜歡在夜晚同她散步，大手拉小手，看天上眨眼的繁星，看附近高樓里亮起的忽明忽暗的燈光；喜歡在睡前聽她用柔和的語調(diào)讀著美好的童話故事，在粉紅色的想象中沉沉睡去。那段最美好的童年時光，一幀一幀刻在記憶里，將被我一輩子珍藏。

外婆家附近有一個公園，外婆常帶我到那里去。我們總是肩并肩躺在那片草地上，仰起臉看那云朵羅張在特別潔凈的藍(lán)色虛無上，白得特別惹眼。若是用剪刀去剪，一定能剪滿好幾籮筐。我喜歡側(cè)過頭去看外婆。陽光不燥，微風(fēng)正好，吹起外婆額前的夾雜著銀絲的碎發(fā)。她的眼角有著細(xì)密的皺紋，是時光在她的臉上留下的痕跡。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散發(fā)著光芒，神采奕奕的樣子，全然看不出她已經(jīng)年近耳順。外婆愛在這個時候給我講故事，我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她都會耐心地為我一一解答。

小時候并不明白“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只知道它讓成績優(yōu)異的外婆在高三那年突然參加不了高考了。三年的起早貪黑，在一場大浩劫面前化為泡影，外婆當(dāng)時到底是怎樣復(fù)雜的心情，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在說起這件事時，怎么也掩飾不住心底的遺憾。“文化大革命”后，已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的外婆成為恢復(fù)高考制度后第一屆大學(xué)生，大學(xué)畢業(yè)后仍然選擇了她熱愛的教師職業(yè)。站在三尺講臺上，看著講臺下同她當(dāng)年一樣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孩子們，她一定十分欣慰吧。

外婆的病從很早就開始顯露出征兆，她常常找不到家門的鑰匙，常常會把晾曬在外面的衣服忘記收回家，常常和我講那些我早已爛熟于心的故事。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以為那些跡象是隨著衰老而來的，實屬正常。日子過得很慢，直至有一天，她去附近公園，忘了回家的路，我們才反應(yīng)過來——外婆記不清許多事了，開始努力去挽救，已經(jīng)徒勞——恍然不知時間都去哪兒了。

外婆也知道這病沒法治，總是自顧自地感嘆自己的記性大不如前。“外婆老咯，記性越來越差了。”“要是外婆以后連你都記不得了怎么辦。”她是笑著說這些話的，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聽著，卻強(qiáng)忍著想哭的沖動。經(jīng)歷了大半輩子的坎坷，經(jīng)歷了風(fēng)云動蕩的歲月，所以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安靜的面容。我不知道這是歲月的饋贈，還是說從她站上講臺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是外婆教會我如何去坦然面對一切。外婆安靜地笑著，看上去云淡風(fēng)輕，可透過她的眼睛，我看到了一絲悲傷的情緒，就像是離群的候鳥，孤獨而無助。眼睛是不會說謊的。

衰老是人生的必然，這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當(dāng)我注意到外婆蒼老的背影，那從前神采奕奕的容顏，在時光的催化劑下漸漸干癟，眼眶就不禁濕潤了。深凹的眼角，渾濁的雙眸，無不宣告著她的衰老。我偷偷細(xì)數(shù)著奶奶頭上的白發(fā)，不經(jīng)意地落下一滴莫名的淚。

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把歲月的腳步留住，我能做的，也許只有陪伴吧。

“外婆，我來洗碗，你給我講故事吧。”我小跑著奔向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