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婷
在紐約做一部戲,是我出國前一個懵懵懂懂的小愿望,我從未想過它有一天能抽枝發芽成一棵真正的小樹,成為第一部出現在紐約外百老匯舞臺上的原創中國古裝英文話劇。我也期盼著它能繼續茁壯成長,向離天空更近的地方。
美國紐約時代廣場附近,有一條非常著名的路,叫百老匯,沿線分布著幾百家劇院。外百老匯劇院指百老匯劇院區外的劇院,是創新實驗型非營利戲劇的發源地,也是美國嚴肅戲劇的希望與未來。在這些劇院之中,屬于亞裔的作品卻屈指可數,華人主演、擺脫華裔固有印象(Stereotype)的角色則更是鳳毛麟角。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亞裔戲劇人在紐約的戲劇世界努力奮斗著。如何讓“中國故事”走出國門、走向世界,是華裔戲劇人肩膀上的使命。
2017年,作為國家公派留學生,我被上海戲劇學院編劇學研究中心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戲劇系進行為期一年的訪學。我帶著一個劇本,《楓梓鄉》的英文版Where Is My Maple Town,一個講述何處心安的中國故事,來到哥大。這個故事的中文版初稿是心中的一股熱氣,成型于2015年,曾入選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青年編劇扶持計劃和全國校園劇本征稿比賽的一等獎,多年來一直在陸軍、李守成等多位恩師的幫助下持續修改。每個去哥大的訪問學者,都可以帶著一個英文版劇本由著名劇作家、托尼獎得主黃哲倫先生輔導修改,于是便譯成了英文。
古人常在家屋旁栽種桑樹和梓樹,所以“鄉梓”也被用來比喻故鄉。而maple意為楓樹,在英美文學中也有故鄉的意向。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薛梓嫣在楓梓鄉等待著李玉楓的“歸來”。故鄉不僅僅是你來時的方向,也是你心中的故土。《楓梓鄉》講述了主人公李玉楓從平靜生活的心之自由,到對抗世俗名利的心之掙扎,到為達目的的心之欺騙,到為愛死去的心之破碎,到孤注一擲心之吶喊,最后被囚禁的心之牢籠的過程,呼吁誠信,展現當代人的生存困境。
我不知道怎么在美國做戲,但我知道做戲需要人員、場地和資金。哥大的某門課上一位老師說,你想要做一件事,就要不停地爭取,不然你連被拒絕的機會都沒有。自然是被拒絕了多次,心中的愿望就此擱置,卻從未消逝。直到上戲因公務赴美的沈亮老師提出,你們如果有一個戲能在紐約上演那就太好了。很快,這部戲就得到了上海戲劇學院編劇學研究中心、戲文系、啄殼計劃、研究生部創新計劃的支持,抽枝發芽,直到立在舞臺上。與此同時,團隊成員也漸漸凝聚起來——制作人王一茗是在和我母親參加演后派對時加入的,男主角杜放是在和我一起演出哥大春晚小品時加入的,女主角李凱迪是在和我一起參加漢服活動后加入的,導演是和我一起去南部旅行的時候加入的,戲劇構作是在某一堂課的閑聊中加入的,制作經理和武術指導王敬賢是在看完我們的劇本朗讀會后加入的,舞臺設計李奧在看了劇本之后一周內就做出了第一版模型……就是生活中各種不經意的瞬間,你永遠不知道誰會和你開始一起并肩作戰的旅程。戲劇的魅力呀,就在于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里,每一個人都各取所長、盡己所能,共同為一個目標努力。幸運的是,在做戲的過程中,不斷地有新的老師或是伙伴加入——比如一直熱心于整個戲的制作排演和故事走向的著名戲劇翻譯家胡開奇教授,比如現場演奏古典樂器的翛然,比如和翛然一起幫助我們研究服裝形制的落蕭,比如和他們一起貢獻出自己服裝飾品的軒昊,比如手抄了整本《中庸》作為道具的潘耕……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是不求回報地給予幫助。正如也貢獻出許多道具服飾的女主角李凱迪所說,因為你在做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所以自然會吸引有著同樣夢想的人們。
在海外排演一部中國故事,心中榮幸又忐忑。因為全世界的觀眾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戲”,更是一個“中國的戲”,所以更不能出差錯。原本網購的第一批服裝太過粗糙,很榮幸的是我們幾乎是同時得到了來自耶魯大學服化專業的曾韻竹和漢服、古典文化專家們的幫助,翛然師從博物館復原小組的老師,在服裝形制上給了我們許多意見,又結合服裝設計的舞臺效果和舞臺配色,再次選購和定制了一批符合形制的服裝。其中最昂貴的要數宰相的真絲圓領袍,是我在上海找人定制后由制作人帶來美國的。由于是中國古代的戲,大部分的服裝道具都需要從國內帶去,第一批兩箱由我母親帶來之后,第二批原本打算由制作人帶來。在所有快遞都送到制作人家的那天下午,她看著根本不可能帶來的一大堆道具服裝哭了一場。上戲創意學院的劉志新老師恰巧要帶隊來紐約游學,得知了這個情況之后,與同行的老師一起為我們帶來了一大箱的服裝道具。原本定了哥大的排練教室,卻在暑期來臨前得知整個學校的排練教室都不提供給學生使用,好在得知我們情況特殊,最后還是安排給我們上課的教室用于排練。由于沒有固定的排練廳,每天我都要把兩大箱的道具從我家帶到十六條街之外的哥大,排練結束等大家離開后再收好帶回來,持續了三周有余。這帶給了我兩大益處:迅速整理箱子的能力和減輕了近20斤的體重,當然還附送了微微隆起的肱二頭肌。十六條街不過兩站地鐵,但實在沒有能力把裝滿服裝道具的箱子搬下樓梯,只好一路走過去。美國對演員非常保護,一般不可以讓他們分心于角色之外的事情。有一次我的胳膊打了針,發現自己根本挪不動箱子了,才在工作群發信息求助,組里的韓國演員提前兩站下地鐵來幫我拖箱子。之后一同排練的男演員或是設計師有時也會等我,幫忙把箱子帶回家。排練的時候,自然是全程在場,打磨人物、細調劇本。演出之前,由于種種原因,兩名演員提出要退出劇組,從臨時在網站上緊急尋找,到最后自己頂上其中一個角色,再到演出中頗受好評,這些都是在海外做戲的意外收獲。在異國他鄉制作完成一部外百老匯戲劇,其中自是經歷了許多艱辛和苦楚。拿著32頁的英文合約與劇場軟磨硬泡;前往深布魯克林的海邊工廠區去聯系置景裝臺;進場那天坐著卡車抱著古琴,生怕磕壞了影響進劇場合成;拆臺收尾后一個人揣著押金和演職人員工資穿著錄制節目的禮服裙穿越流浪漢區找一個可以迅速兌現支票的銀行……煢煢白兔,東奔西顧,每一天卻都是為心中所想奔忙。《楓梓鄉》于我而言,像是一點一點孕育、生產、撫養一個孩子,不僅僅做了這個孩子的“生母”,也做了孩子的“養母”,和大家一起培育它長大。
排演一出戲,還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趣事,這也是戲劇的魅力所在——活在當下,又回味無窮的藝術。在第二天的第二場演出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舞臺事故——宰相官帽上的其中一根長翅掉落到了地上,飾演宰相的演員蔡少天正巧在說著教訓李玉楓的臺詞,于是撿起了長翅,隨著責罵有節奏地敲打男主角杜放的頭,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與笑聲。最后一場演出的時候,有一個場景是作為李芷蘭的我給李玉楓點燈被趕走。最后一場,道具燈電池耗盡,恰逢劇場空調也壞了,許多觀眾用場刊扇風,于是便沒有拿燈,而是取了扇子上臺,改成為李玉楓扇扇子,觀眾席中又是會心一笑。排練時的文化碰撞也值得記錄:飾演薛爸爸的演員是從小成長在美國的韓裔,在表達對女兒的不舍與喜愛時,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整個排練廳都愣住了,韓裔演員十分無辜,我們和他解釋,在中國,尤其是古代,父親表達對成年女兒的愛是不會親臉頰的。為了使大家的行為舉止更為合理,專門從事漢文化研究的翛然還為所有的劇組成員上了一節禮儀文化課,同時在兩周的時間內教會了男主角吹簫,才有了李玉楓和薛梓嫣琴簫和鳴的美景。
雖為華人戲劇,但在紐約的觀眾席上,非亞裔觀眾占到了一半以上,許多白人觀眾都在劇中看到了“川普時代”。他們表示:“這是一部話題感很強的戲,雖然講的是中國故事,卻反映了普遍的人性,讓觀眾看到人性即使經過了漫長的時代更迭也并未有太多改變,劇終的情節使我想到了特朗普政府的亂象,這是一部對當今美國很有現實意義的劇。”事實上在我寫初稿的時候,美國總統還是奧巴馬。這使我十分欣喜。阿瑟·米勒曾宣稱:舞臺是展示思想、哲學及激情地討論人類命運的場所。熊佛西先生也曾說,把看戲當作消遣的時代已經過去,戲劇在現代生活中是推動社會前進的一個輪子,又是搜尋社會病根的X光鏡。這一份對戲劇的追求,是全世界共通的,這便是普世價值的意義。我很高興每一位來觀看《楓梓鄉》的觀眾都能夠得到他們想要的:無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服裝舞臺音樂,還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無論是笑語歡聲還是淚水漣漣;無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宣揚還是社會價值的思考……只要找到打動人心的故事,吸引觀眾前來觀看,文化傳播就能潛移默化地發生。
請允許我把演職人員名單附上:劇本指導黃哲倫老師、李守成老師、陸軍老師;戲劇演出顧問胡開奇老師;王一茗、滕曉鵬、顧瀟揚、王敬賢、Caitlyn Dominguez、朱洪英、?李凱迪、杜放、蔡少天、覃正熹、劉舜儀、Jae Woo、Theodore Lee、李奧、Samuel Chan、曾韻竹、翛然、白樂娜、顧時榮、Blossom Johnson、潘耕、陳哲、Elvin Hu、張舜堯、許以、童輝、鄧深思、謝乾、余凡、謝越。
謹以真誠的謝意感謝每一位真心為這一部戲付出的人們;也感謝給予這出戲很多幫助的上海戲劇學院、上海文化發展基金、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的各位老師,還有包攬了這部戲中所有無人愿干卻不可或缺的臟活累活,以及每天為全劇組成員準備零食點心的母親。
在紐約有一句著名的話:“If 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everywhere。”紐約這座城啊,鼓勵著所有懷揣夢想的人們,脆弱卻堅韌,純真且頑強。
愿每一個人都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