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楓梓鄉(xiāng)》

何雨婷

人 物

李玉楓 男，30歲，一個原本正直、善良的讀書人。

薛梓嫣 女，25歲，楓梓鄉(xiāng)人。鄉(xiāng)紳之女，“大家閨秀”。

薛守明 男，59歲，楓梓鄉(xiāng)人，薛梓嫣的父親。

柳絮兒 女，16歲，被賣到楓梓鄉(xiāng)，賣藝不賣身的藝妓。

宰 相 男，59歲，宰相。

李良辰 男，26歲，宰相之侄。

李芷蘭 女，16歲，宰相之女，啞巴。

鄉(xiāng)學長 男，70歲，曾入朝為官，告老還鄉(xiāng)后退回鄉(xiāng)里，成立鄉(xiāng)學。

跛足道人 紅樓夢中有仙力的跛足道人，與賴頭和尚打了個賭：一個好人真的能出淤泥而不染嗎？為了測試人性，他捏了一個泥人，李玉楓，讓他成為一個“好人”，投入凡間。

婦人、老嫗、屠戶、小販、農民、衙役、書僮、小二、家丁、小廝、孩子們等。

時 間 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

地 點 楓梓鄉(xiāng)、京城。

序幕

[水聲陣陣。

[跛足道人從觀眾席后面穿過來，走到舞臺上，邊說話邊用手捏泥塑。

道 人 （作揖）諸位！（環(huán)視觀眾）今天給大家說一個故事。這故事啊，我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我是誰？你們還記得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下的一僧一道么？我便是那道。從這兒一直向北，就到了冀州。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有兩座山：太行、王屋。話說當年，有一個叫愚公的老頭兒。這老頭兒非要把阻礙他出行的兩座山搬走。凡人怎能搬得動大山呢？愚公說啊，我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無匱乏也，總有一天能移動這大山。于是呢，感動了天帝，天帝就派大力神夸娥氏的兩個兒子，把這兩座山一座搬到了朔東，一座搬到了雍南。話說這留在朔東的那座山后邊，有條河。沿著這河一直向東走到盡頭，就有一個國度喚作“子虛國”。在這子虛國有個烏有縣，烏有縣中有一水土豐茂，雞犬相聞的鄉(xiāng)鎮(zhèn)，喚作“楓梓鄉(xiāng)”。

[楓梓鄉(xiāng)一派繁榮的景象。叫賣聲此起彼伏。小販、農民、屠戶在鄉(xiāng)村里走著。小販背著一筐水果，屠戶偷偷地從小販筐里拿了一個橘子。

道 人 你們覺得楓梓鄉(xiāng)怎么樣呢？話說我倆度化了那通靈寶玉后又不知多少年，那賴頭和尚和我打了一個賭。為了證明我是對的，我便用泥塑捏了個小人兒。一個“好人”。（舉起手里的小人，吹口氣）給他取個名字吧。李玉楓。玉樹臨風真君子。

[道人隱去，水聲依舊。傳來了嬰兒的哭聲。

[光漸收。

第一場·鄉(xiāng)學

[配合字幕，水聲陣陣，孩童朗朗的讀書聲：……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家門和順，雖饔飧不濟，亦有余歡……

[光漸啟。

[屠戶怒氣沖沖罵咧咧地跑上。其妻（婦人）、小販、農民緊隨其后。屠戶說話的同時，讀書聲但仍在繼續(xù)，作為背景音：國課早完，即囊橐無余，自得至樂。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

屠 戶 我們要換先生！

眾 人 我們要換先生！我們要換先生！

[讀書聲：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屠戶沖進鄉(xiāng)學，讀書聲被打斷。

[鄉(xiāng)學里傳出孩子的叫聲。

孩 子 啊喲！啊喲！

[鄉(xiāng)學里傳出了李玉楓的聲音。

李玉楓 請問閣下有何貴干？

[屠戶揪著孩子的耳朵把他從鄉(xiāng)學里拽了出來。

屠 戶 小兔崽子……

[一個教書先生匆匆追出。這個教書先生模樣斯文，溫文爾雅，高高瘦瘦，臉上是不急不惱溫和的表情。他就是李玉楓。

[周遭的小販、農戶等，看熱鬧地圍了上來。

李玉楓 孩子正在上課，何故將他拽出課堂？

[趁著屠戶和李玉楓說話的當兒，孩子揉著眼睛，抽抽嗒嗒地躲到了婦人身后。

屠 戶 他媽的！方才老子一老顧客來攤上找我麻煩，硬是說我給他切肉短了斤兩！我就納悶了，我這么用心……（停頓）他怎么就發(fā)現(xiàn)了呢？！（指著孩子）都是這個臭小子跑去告訴了人家！

[屠戶上前要揍孩子，孩子往婦人身后躲。

婦 人 別打了！你可是他親爹呀！

屠 戶 那他這不是坑爹嗎？！

李玉楓 荀子曰，言無常信，行無常貞，惟利所在，無所不傾，若是則可謂小人矣……

屠 戶 （皺眉）說人話！

孩 子 先生是說，騙人的人是小人……

屠 戶 騙人的是……（指自己）小人？！（打孩子）你個小兔崽子，敢罵你老子？！

孩 子 （咕噥）我，我是小兔崽子，那你是什么東西啊？

[眾人忍不住偷笑。

屠 戶 （怒指孩子）你這狗娘養(yǎng)的小雜種！

婦 人 （生氣，拉屠戶耳朵）你胡說什么呢！

[眾人哄笑。

[屠戶意識到，惱羞成怒地要去揍孩子。

李玉楓 （擋住屠戶）別嚇著孩子！

孩 子 （囁喏）“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這是先生教的……

屠 戶 先生？！（指李玉楓，瞪孩子）他教你的？！

李玉楓 大車無倪，小車無杌，其何以行之哉？

[孩子低頭，躲于李玉楓身后，不語。

屠 戶 （對李玉楓，狠狠地）你教得這是什么狗屎玩意兒？

李玉楓 君子勿言穢語！

屠 戶 他奶奶的，老子不用你來教訓我！

李玉楓 養(yǎng)不教，父之過，為人父母，應當給孩子做個榜樣。

屠 戶 你懂個屁！我如果不缺斤短兩，拿什么錢送他來聽你放狗屁？

李玉楓 這些不是狗屁……是先賢的智慧。

屠 戶 你……跟你說不通！我就告訴你了，我們要換先生！

李玉楓 這是何故？

屠 戶 何故？（走到小販面前）你家孩子會做算術了嗎？

小 販 哪兒呀，昨兒還想讓他幫忙算賬呢，他根本算不精準！

屠 戶 （對農民）會寫字了嗎？

農 民 前些天讓我家娃兒幫忙寫封信，娃兒說他能識字，但不會寫字……

屠 戶 （對李玉楓）你看看！別的鄉(xiāng)學的孩子，都會記賬了，這小兔崽子（指孩子）還只會掰著手指頭數(shù)樹上的果子！

李玉楓 夫子循循善誘人，博以文，約以禮，凡事都要講循序漸進，這些早晚是要教……

屠 戶 （打斷）鄉(xiāng)親們！你我把小崽子送來，還不是為了他們能有出息嗎？讓這樣的人教，他能有出息嗎？

李玉楓 諸位所說，皆是末技，早晚都會教，不差這一兩年……

小 販 一兩年？你沒聽說過“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嗎？

婦 人 早知這樣，就該聽我當家的，我們苦一點，攢個學區(qū)房，把孩子送到城里好些的私塾里去！聽說城里的孩子都會《九章算術》了！

眾 人 就是、就是！

屠 戶 這書還有什么好念的？

眾 人 （附和）對啊！是啊！

小 販 不如趁早回家?guī)臀宜阗~！

農 民 馬上農忙了還能給我搭把手！

屠 戶 書都讀到屁眼子里了！這學不上了！

眾 人 不上了！

李玉楓 （急了）諸位！諸位！不能不念書啊！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此時不讀書，會荒廢了孩子一生啊——

農 民 你都教些沒用的東西，才是誤了孩子一生呢！

李玉楓 有子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先要樹人，才能育人！培養(yǎng)人才的目標，首先應該注重人格的陶鑄，使每個青年都有健全的人格，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愛民族，愛國家，辨是非，有情操的人……

農 民 別給我們扯大道理，我們聽不懂。

小 販 娃兒為啥要讀書？還不是為了考試、做官、賺大錢嘛！

屠 戶 你別啰嗦了，把你們鄉(xiāng)學長叫來吧！

李玉楓 鄉(xiāng)學長今日不在，諸位有何事還請告知在下，在下可替諸位轉達。

小 販 我最知道他們這些人，最愛說的便是管事兒的不在！

屠 戶 他不在也沒關系，老子就和你直說了——我要是你，早就滾蛋了，還在這兒丟什么人？！

眾 人 滾蛋！滾蛋！滾蛋！

小 販 聽說他爺爺是個榜眼，他爹是個探花？

屠 戶 可到了他這兒，連個舉人都撈不到！

小 販 破秀才有什么用？我從前還是個秀才呢！

農 民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屠 戶 對！對！對！人人都知道，他們家（上前，伸手指李玉楓鼻子）一代不如一代！

婦 人 一代不如一代！

孩 子 （學著大人的樣子）一代不如一代！

[正當眾人圍著李玉楓吵嚷的時候，鄉(xiāng)學長上。

鄉(xiāng)學長 喲！這么熱鬧呢！

[眾人看到鄉(xiāng)學長，呼啦一下圍上去。

眾 人 鄉(xiāng)學長！鄉(xiāng)學長！

鄉(xiāng)學長 諸位來找老夫何事啊？

[眾人沉默了一下。

屠 戶 我們不要這個先生教書！

眾 人 啊，對，對！

鄉(xiāng)學長 可是教得不好？

屠 戶 他不應該當老師！誤，誤什么來著……

小 販 誤人子弟！

鄉(xiāng)學長 誒，玉楓飽讀詩書，一歲能背詩，三歲會算術，五歲能把《論語》倒背如流，六歲過了古琴十級，八歲書法屢屢獲獎，怎么會誤人子弟呢？

農 民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知道，他考了三次都沒中舉，自己都中不了舉，怎么教得了娃娃中舉？

鄉(xiāng)學長 玉楓博學多才，是因時運不濟才沒能中舉，實乃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先生了。當然，諸位的訴求呢，老夫記在心里了，給老夫幾日時間，定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復！

[眾人互相使了使眼色，農民推了一下小販，小販推婦人，婦人推屠戶。

屠 戶 那娃娃們之前浪費的時間可怎么辦！

鄉(xiāng)學長 老夫退諸位三個月的學費！

[眾人喜。

小 販 這可是鄉(xiāng)學長答應的啊！

農 民 咱們可都等著啊！

婦 人 鄉(xiāng)學長可要說話算話啊！

鄉(xiāng)學長 好，老夫說話，自然算話！

屠 戶 還是鄉(xiāng)學長說話在理，這做人啊，就得說話算話！

眾 人 就是，就是，得說話算話！

鄉(xiāng)學長 好啦好啦，天色也不早啦！都散了吧，回去做飯啦！

[鄉(xiāng)學長揮手，眾人散去。

[農民、小販各自入鄉(xiāng)學，拉著自己的孩子，眾人攜孩子們下。

屠 戶 （走了兩步，突然回頭）一代不如一代！哼！

李玉楓 你！

[鄉(xiāng)學長攔住李玉楓。

鄉(xiāng)學長 好啦！

[李玉楓看著眾人離開的方向。

鄉(xiāng)學長 玉楓啊，有些書上的字是拿來看的，不是拿來信的！

[李玉楓沒反應。

鄉(xiāng)學長 玉楓！我和你說話呢！

李玉楓 啊？

鄉(xiāng)學長 在想什么呢？

李玉楓 明日孩子們若是真不來鄉(xiāng)學了，這該如何是好啊？

[薛家書僮跑上。

書 僮 李公子——我家老爺要您到家里去一趟。

李玉楓 呀！（喜）薛伯伯可多久沒叫我過去了！他叫我過去做什么？

書 僮 我家老爺沒說。李公子盡快過來吧，我好向老爺回話。

老 鴇 發(fā)什么愣？

柳絮兒 啊？我……

老 鴇 別看了。那種書呆子，只會找清白人家的姑娘，一心想娶薛老爺家的千金呢。白日做夢。

[柳絮兒和老鴇說話間，李良辰硬是拉著李玉楓坐下。

李良辰 （對小廝）溫一壺女兒紅。（將銀子給上前的小廝）再讓她（指柳絮兒）唱一個《十八摸》吧。（哼唱）摸到呀，大姐的小金蓮，腳趾頭好像大蒜瓣，我越摸越喜歡，哎哎喲，我越摸越喜歡……

[小廝接了銀子，退去，和柳絮兒說了幾句話，又在觀眾看得到的地方倒女兒紅，倒一壺，自己喝幾口，露出享受的表情。

李玉楓 不知兄臺迢迢千里從京城尋來，所為何事？

[小廝端了酒上來。

小 廝 客官的女兒紅。

李良辰 她還在唱的什么東西？《十八摸》呢？

小 廝 柳姑娘說她不會唱《十八摸》。

李良辰 不會唱？（對柳絮兒）《十八摸》都不會唱，好意思在翠滿樓里坐著？叫她過來！

[柳絮兒上前。

柳絮兒 對不住，小女子沒聽說過什么《十八摸》，只會唱《梅花烙》，公子若是不嫌，坐好了聽便罷。若是非要聽什么《十八摸》，出門左拐不送。

李良辰 （一拍桌子站起來）小娘們兒脾氣倒大！不會唱，哥哥教你啊……（伸手去摸柳絮兒，唱）伸手摸妹屁股邊，好似揚揚大白綿；伸手摸姐大腿兒，好像冬瓜白絲絲……

[柳絮兒躲，李良辰去拽她，李玉楓攔住。

李良辰 跑什么？！

李玉楓 （解圍）兄臺不要為難她，她不會唱就不會唱了，比起《十八摸》，我喜歡聽《梅花烙》。

李良辰 （停住）喲，你還聽過《十八摸》啊？

[柳絮兒掙脫。

李玉楓 我……雖是沒聽過，只是看那姑娘也不過豆蔻年紀，你莫要欺負她。

李良辰 哈哈！怕被欺負的姑娘，就不會來翠滿樓！不管她。喝酒吧。

李玉楓 我不會喝酒……

[李良辰看著李玉楓，攔住了要走的柳絮兒的去路。

李良辰 嗯？

李玉楓 我喝了這酒，你莫要再為難那姑娘！

[李良辰拿起李玉楓的酒杯倒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到李玉楓面前。

李良辰 聽你的。（舉杯）敬你。

[兩人一飲而盡，李玉楓皺眉。

李良辰 我看兄臺眉宇間有幾分苦悶，所謂何事？

李玉楓 （嘆了一口氣）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釵欲飛而奩不開，影欲正而楓梓斜（xia）啊……

李良辰 （神秘一笑）你想不想中舉？

李玉楓 做夢都想。

李良辰 （一拍大腿）那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其實憑我叔父的勢力，只要他眨一眨眼睛，我要什么都行。可是良辰喜歡靠自己的實力說話，所以我要讓叔父看看，沒有他的臂膀，良辰也一樣能是個舉人。

李玉楓 兄臺的叔父是……？

李良辰 他呀……說出來，良辰怕你承受不住。你只需要知道，我能幫你。

李玉楓 怎么幫？

李良辰 你屢屢落第，是因為你只會做題的方法，不懂做人的方法。你若用你的方法幫了我，良辰也必將用我的方法作為重謝。

李玉楓 什么方法？

李良辰 方法嘛，就是門路……凡事都有它的門路，這門路找對了，比學問可有用得多。

[李良辰邊說邊從衣袖中取出一份試卷，拍在李玉楓面前的桌上。李玉楓拿過來。

李玉楓 這是何物？

李良辰 試題。

李玉楓 歷年的試題？我在考場上都做過了……

李良辰 這可不是歷年的。你且仔細看看。

[李玉楓定睛仔細看了眼試卷，像是觸電一般地把試卷扔掉。

李玉楓 這、你給我此物作甚？！

李良辰 自然是要幫你，當然也是要你幫我。

李玉楓 拿走、拿走……

李良辰 你慌什么？（撿起試卷）人要明事理。

李玉楓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李良辰 （繞到李玉楓身邊）良辰看中你的學識，稱你一聲兄臺。七日時間，怎樣？良辰本是仗義之人，希望兄臺也是。

李玉楓 可這不合乎道義！

李良辰 一件事情，做的人多了，就是合乎道義。

[李良辰把試卷往李玉楓面前直遞過去，李玉楓扭過頭去不看試卷。

李良辰 你這又是何苦呢？試題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兄臺放心，只要你幫我做題，我便能用我的人脈讓你中舉。良辰從不說空話。

李玉楓 玉楓只求安心，恕難從命。

李良辰 安心有啥用？（用筷子點桌上的菜肴）安心還不如豬心呢，切開了還能炒一盤菜。你之前一直考不中，那是你的命，現(xiàn)在你碰上了我、我碰上了你，也是命！

李玉楓 如果真是命，玉楓認命。兄臺莫要再勸了！

李良辰 罷了，罷了。我不勸你，等你想通了自會來找我。喝酒吧。

[李玉楓看了李良辰一眼。

李良辰 我不勸你了！喝酒，喝酒。

[李玉楓有點賭氣和煩躁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李良辰 再來一杯！

李玉楓 不能再喝 了……

李良辰 多喝點，對你有好處。

[李玉楓猶豫了一下，喝掉了這杯酒。停頓一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李良辰 （笑）我就說你會喜歡的！

[燈光變幻，李良辰下。

過場

[舞臺后換景，李玉楓和跛足道人分別站在臺前兩束定點光里。抽象化處理，李玉楓看不到道人。李玉楓喝醉了。

李玉楓 做好人，難么？

道 人 不難。

李玉楓 做惡人，難么？

道 人 不難。

李玉楓 為什么我覺得如此難呢？

道 人 最難的，是想做好人，卻不甘心。

李玉楓 我不甘心！為什么有人投機取巧卻飛黃騰達，為什么徇私舞弊都成了常態(tài)？若凡事都是由“天”注定，為何“天”卻不分好歹？你告訴我，為什么懸梁苦學敵不過一紙小抄、十根金條？

道 人 因為你的心中有一道坎。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好。那是你最寶貴的。

李玉楓 我的心里有一道坎兒。那是我的堡壘、我的寨墻……聽到沒有，千軍萬馬已經兵臨城下！他們握著刀和戟在呼喊！張屠戶！薛伯伯！李良辰！還有這張試卷！他們喊著：“開門啊，開門吧，把你的心魔放出來！”為什么空口白話成了人之常情；為什么徇私舞弊成了人之常態(tài)；為什么投機取巧成了人之常念；為什么仁義道德成了一紙空言；為什么信仰善念成了過眼云煙？我就圖一個心安，難道錯了嗎？

道 人 這個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對和錯。

[道人隱去，李玉楓醉倒，李良辰上場，將試卷偷偷藏在李玉楓的衣襟內，微笑著離開。柳絮兒上場，看到醉臥在地上的李玉楓。

柳絮兒 公子？

[光漸收。

第四場·柳絮兒房間內

[光漸啟。

[李玉楓和柳絮兒在床上。李玉楓躺著，柳絮兒穿著肚兜，坐在床頭看著李玉楓。

[李玉楓迷迷糊糊地醒來，回頭看到柳絮兒，猛地一驚，坐起。

[柳絮兒嬌羞地低下頭。

柳絮兒 公子……

李玉楓 你，你是誰？

柳絮兒 我姓柳，叫柳絮兒。

李玉楓 我們，我，我怎么（頭疼）……

柳絮兒 （打斷）公子不甚酒力，我不怪你。

[李玉楓從床上起來，站在地上，開始穿衣服。

柳絮兒 公子就這樣走了？

[李玉楓頓住動作。

李玉楓 （有些試探地）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吧？

柳絮兒 公子這樣說，未免有些欺負人吧。我雖是翠滿樓的人，可是在遇到公子之前，還清白得很！

李玉楓 （慌忙作揖道歉）玉楓不知情，多有冒犯，在這賠罪了！

柳絮兒 （起身去拉李玉楓）過來，坐下說話。

李玉楓 （往后退了一步，低頭）男女授受不親……

柳絮兒 你昨夜……現(xiàn)在穿上衣裳，再和我說男女授受不親？

李玉楓 請問姑娘是……？

柳絮兒 我姓柳，叫柳絮兒。我被輾轉賣了幾次，才到了這翠滿樓。

李玉楓 身世浮沉風飄絮……

柳絮兒 你說什么？

李玉楓 我說你確實如柳絮一般漂泊無依，身世浮沉風飄絮。

柳絮兒 這句詩真好，說的就是我，“身世浮沉風飄絮”。可我不想再飄了。公子帶我走吧。

李玉楓 如何帶你走？

柳絮兒 帶我離開這翠滿樓吧。我自打被賣到翠滿樓，就只唱曲兒。為此我挨了三年打。他們要是非讓我做那事兒，我就弄死自己。如今公子既已要了我的身子，我在這翠滿樓，再也不可能只唱曲兒了……

[李玉楓一咬牙，從腰間掏出一個玉佩。

李玉楓 這個玉佩是我爹留給我唯一值錢的東西，我一直帶在身上，興許能把姑娘贖出這翠滿樓！

[柳絮兒感動，上前一步，行禮。

柳絮兒 多謝公子，從今日起，柳絮兒就是你的了。

[李玉楓驚得往后一退。

李玉楓 不不不，我不是買你，是贖……

柳絮兒 （打斷）公子不要我嗎？

李玉楓 姑娘，我們素不相識……

柳絮兒 我說了，我姓柳，叫柳絮兒！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叫李玉楓，在鄉(xiāng)學里教書，是不是？

李玉楓 是……

柳絮兒 你有個青梅竹馬，叫薛梓嫣，是薛府的掌上明珠，是不是？

李玉楓 （驚）你怎么知道？

柳絮兒 你昨夜將我當成了她。薛老爺要你中個舉人才能娶她，是不是？

李玉楓 柳姑娘，你既然已經知道我心有所屬……

柳絮兒 我知道你心里已經有人了……我不在乎。我不要你的全部，只求你留幾分給我就好！

李玉楓 柳姑娘，昨天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在下十分抱歉！（把玉佩遞給柳絮兒）姑娘快去贖身吧！

[李玉楓甩下玉佩，轉身急急地跑下。

柳絮兒 我要的不是這個！

[李玉楓像是沒聽到似的，飛快地跑走了。

柳絮兒握著玉佩，看了看李玉楓離開的方向，又轉身走回床邊，用手撫摸著李玉楓睡過的地方，突然停住手，拿起了一張紙。

柳絮兒 這是什么？

[柳絮兒將這紙拿起來，竟是那份試卷！只是柳絮兒不識字，將試卷拿倒了。

[光漸收。

第五場·鄉(xiāng)學中李玉楓屋內

[李玉楓上場，神色頹然。薛梓嫣在家等他，帶著一個包袱，睡著了。

李玉楓 梓嫣？

[薛梓嫣醒了，回過頭看著李玉楓。

李玉楓 你怎么來了？

薛梓嫣 等你呀！（看著窗外）呀，天都亮了？你上哪兒去了？

[停頓，李玉楓尷尬。

李玉楓 你爹知道你在這兒嗎？

薛梓嫣 當然不知道！你上哪兒去了？

李玉楓 你在這兒等了我一晚上嗎？

薛梓嫣 是啊，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李玉楓 我……我……昨日從你家出來，心里悶得慌，就找了一個地方喝酒。

薛梓嫣 你不是不會喝酒嗎？

李玉楓 我，呃……本來是躲雨的，后來就……

薛梓嫣 玉楓，（難以置信地）你是在學著撒謊嗎？

[柳絮兒跑上。

柳絮兒 李公子？你在家嗎？

[柳絮兒敲門。李玉楓的屋門虛掩著，柳絮兒推門入。薛梓嫣與柳絮兒打了照面，兩個人都愣了一下，異口同聲開口。

薛梓嫣 你是誰？

柳絮兒 你是誰？

柳絮兒 姐姐是……薛府上的？

薛梓嫣 （狐疑）你怎么知道？

柳絮兒 李公子告訴我的。

薛梓嫣 你是誰？

柳絮兒 我叫柳絮兒，是翠滿樓的。

薛梓嫣 （怒，回頭看著李玉楓）翠滿樓？！

李玉楓 不是你想得那樣……

薛梓嫣 好，那你解釋吧。

[沉默。薛梓嫣攤手，讓李玉楓解釋。

柳絮兒 姐姐，李公子昨日只是躲雨，一個從京城來的客人有事相求，便拉著他喝了幾杯酒。公子不勝酒力，便……

薛梓嫣 我沒問你。

[沉默。

薛梓嫣 （對李玉楓）我聽你解釋。

李玉楓 梓嫣，我糊涂了，昨日薛伯伯說，這次若再不中，就要將你嫁給別人，我不知怎的，就多喝了幾杯酒。

薛梓嫣 然后呢？

[沉默。

柳絮兒 他將我……當成了姐姐。

薛梓嫣 將你當成了我？！

李玉楓 你不要誤會，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知道我的，除了你，我心里眼里都不會有別人！

柳絮兒 （故意）公子既然這么說，柳絮兒也沒有臉面再留在這兒了。姐姐有所不知，我雖是煙花柳巷之人，卻一直只賣藝不賣身。公子與我已有了肌膚之親，想必人人都會笑我曾是裝作清高。既然公子容不得我，你的玉佩，我留著也沒有用了。

[薛梓嫣看到玉佩，驚詫，李玉楓尷尬，用手扶額。

薛梓嫣 你竟然把你爹留下的玉佩給了她？！

李玉楓 我只是用來給她贖身……

柳絮兒 贖身有什么用呢？在這個地方，就算是出了翠滿樓，也不過是又進怡紅院罷了。姐姐放心，我這就走。如今這般，我也無顏再在這世上茍活。

[柳絮兒把玉佩放在桌上，又開始褪去身上的玉鐲、耳環(huán)、金釵，一樣一樣放在桌上。

李玉楓 柳姑娘，使不得啊！

[李玉楓要去攔柳絮兒，薛梓嫣瞪他，李玉楓顧及到薛梓嫣，進退兩難。

[柳絮兒掏出“試題”放在桌上。

柳絮兒 我本是來給李公子送東西的……

[薛梓嫣的視線落在“試題”上，不說話，看了五、六秒。

薛梓嫣 這是什么？

柳絮兒 李公子落在我那里的。

薛梓嫣 你認得字嗎？

柳絮兒 我（思考，改口）……姐姐是瞧不起我嗎？

[薛梓嫣狐疑。

柳絮兒 我當然認得。姐姐知道我為啥叫柳絮兒嗎？因為我從小被爹爹賣了，一輩子漂泊，“身世浮沉風飄絮”，所以才給自己取名叫柳絮兒。

[李玉楓聽到“身世浮沉風飄絮”，驚詫地看著柳絮兒，又說不出話來。

薛梓嫣 （拿著試卷）你可知道這是什么？

柳絮兒 （撒謊）當然知道。昨日李公子喝多了，那人便趁他醉倒之時，將那東西塞到了他的身上。既然現(xiàn)在物歸原主，柳絮兒告辭了。（故意）李公子，我只求你一件事，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做一個墳。飄了一輩子，我不想死了還做孤魂野鬼。

[柳絮兒轉身欲離開。

薛梓嫣 等一等！

[柳絮兒回頭。

薛梓嫣 （對李玉楓）你留下她吧。

李玉楓 什么？

[柳絮兒吃驚地看著薛梓嫣。

薛梓嫣 我同意你納柳絮兒為妾。

李玉楓 你說什么？

[柳絮兒對著薛梓嫣跪下就拜。

柳絮兒 薛姐姐！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我一定敬你、順你，你讓我做啥我就做啥，哪怕是做丫鬟，也絕沒有半點推辭！

[薛梓嫣做了一個讓柳絮兒站起來的手勢。

薛梓嫣 我不用你做丫鬟，但是我和玉楓有婚約在先，你只能是妾，所以你得比我晚過門！

李玉楓 你這是為了什么？

[薛梓嫣沉默，靜靜地看著李玉楓，舉起了那張試卷。

薛梓嫣 為了這個。這東西的份量，你心中應當明白。

李玉楓 你別逼我了！

薛梓嫣 你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李玉楓 我答應你！今年一定中舉！

薛梓嫣 怎么中舉？勤學苦讀嗎？看著那些徇私舞弊的人功成名就，你甘心嗎？

[停頓。

薛梓嫣 你有能力在朝廷為天下人做更重要的事情，我太懂你了。就算我能跟著你悄悄離開楓梓鄉(xiāng)，你也不會快樂的。

李玉楓 我就是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薛梓嫣 那我爹就會逼著我嫁給別人。若是如此，我也沒什么好活的了。（指著柳絮兒）她呢，要么自殺，要么回青樓去。

[柳絮兒瞪著眼睛點頭。

薛梓嫣 只有你能救我們！

柳絮兒 （配合）只有你能救我們！

薛梓嫣 把這試卷做了吧！

柳絮兒 你就答應了薛姐姐吧！

薛梓嫣 你就答應了吧！

柳、薛 （合）你就答應了吧！

[李玉楓遲疑再三，終于下定決心一般，猛地接過試卷。

李玉楓 （仰天呼喊）好！我——試一試！

過場·鄉(xiāng)試、會試

[跛足道人上，李、薛、柳定格。

道 人 試一試？趕考的路，很長。每三年一次的考試，分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

[眾人動起來，用動作表現(xiàn)考試場景，同時道人繼續(xù)敘述。

道 人 每年秋天，各州進行的考試，便是鄉(xiāng)試。第二年春天，由禮部進行考試，稱之為會試。而最后一輪，則是殿試——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出人頭地。

[在道人敘述的同時，“屠戶”扮演的考生偷看“小販”扮演的考生的試卷，“小販”扮演的考生遮住自己的試卷，“屠戶”扮演的考生扔了試卷被“淘汰”。緊接著，隨著道人的敘述，應試的人被一個一個“淘汰”，最后只剩下李玉楓。

[道人望了李玉楓一眼，下。

[光收。

第六場·楓梓鄉(xiāng)

時 間 來年春天

[柳絮兒大著肚子吃力地走在路上。薛梓嫣看到，連忙上前扶住她。

薛梓嫣 你怎么出來了？

柳絮兒 我要去送送李公子。

薛梓嫣 （指著柳絮兒的肚子）你這樣，怎么去啊？

柳絮兒 從李公子準備鄉(xiāng)試起，我就沒見到過他了。

薛梓嫣 我也是。玉楓要安心準備考試。

柳絮兒 可是……我想告訴孩子的爸爸。

薛梓嫣 好妹妹，你忘了答應我的話了嗎？

柳絮兒 可是……

薛梓嫣 聽姐姐一句勸，接下來的殿試對玉楓，對你我，都至關重要，千萬不可讓他分心！更何況玉楓還未婚配就與青樓女子有了孩子，若是在殿試之前傳了出去，讓人對他的為人有了偏頗，是要影響他前程的！

柳絮兒 （咕噥）這么嚴重么？

薛梓嫣 等他風風光光地娶了我們，再告訴他，不好嗎？

[柳絮兒不說話。

薛梓嫣 聽話，我陪你回去。

[薛梓嫣扶柳絮兒下。

薛梓嫣 走慢點……

[爆竹聲起，李玉楓上，鄉(xiāng)學長、薛守明、屠戶、農民、小販、婦人和孩子為李玉楓餞行，李玉楓站在人群中。

農 民 （上前，遞上一個袋子）您看，俺們莊戶人家，也沒什么好送的，這些饅頭，都是俺婆娘連夜做的，您要是不嫌棄……

屠 戶 你這點兒破饅頭有什么好吃的！（腆著臉）李老爺啊，一會兒上我家一趟，我給你腌了一整只的豬大腿，挑了最大的一只豬，一條腿兒啊，兩條兒粗！

薛守明 賢侄啊，薛伯伯給你準備了些路上的盤纏，也算盡上一點綿薄之力，你可莫要推脫啊！

李玉楓 玉楓何德何能，諸位皆來相送，（行禮）感激不盡！

薛守明 （拍拍李玉楓的肩）薛伯伯可是一向看重你，殿試可要好好的啊！

屠 戶 薛老爺，您就放心吧！我早說李公子能成事兒，是不是？

[李玉楓尷尬。

屠 戶 （逼近李玉楓）我是不是說過？我說了沒？李公子我是不是說過？

[李玉楓步步后退，十分尷尬。

李玉楓 是、是……大家過獎了！

鄉(xiāng)學長 誒，玉楓，你也莫要謙虛了，你這是實至名歸！

[李玉楓的臉“騰”地紅了，非常尷尬。

李玉楓 鄉(xiāng)學長說笑了！

婦 人 鄉(xiāng)試、會試，李公子都拔得頭籌，這殿試要是再拿個第一……

小 販 那可是個狀元啊！狀元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婦 人 喲！（摸摸孩子的頭，對孩子）你的先生是個神仙！

孩 子 好喔好喔，我的先生是個神仙，我長大了也要做神仙！（走到李玉楓面前）先生，我以后要像您一樣！

李玉楓 （一激靈）不不不！

眾 人 啊？

李玉楓 哦，我是說，不不不，諸位過譽了，玉楓愧不敢當……

[眾人笑。

小 販 李公子真是太謙虛了！

屠 戶 李老爺，您不要謙虛了！您不僅僅有才，還誠實，從不撒謊騙人，大家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對李玉楓）我是不是說過您能成大器？是不是！是不是？

[李玉楓已經尷尬到極致，渾身冒汗。

[薛梓嫣匆匆趕來。

薛梓嫣 玉楓！爹！我有些話想同玉楓說。

薛守明 好好好。玉楓，薛伯伯是看著你長大的，你也知道，令尊在世的時候與我是同年，是頂好的朋友啊！你和梓嫣的親事，也是你爹在世時和我說下的！此番進京趕考，還望盡快還鄉(xiāng)，和梓嫣完婚！

李玉楓 是。謹遵薛伯伯教誨。

薛守明 啊唷唷，薛伯伯怎敢“教誨”你啊！

[李玉楓愈加尷尬。

薛梓嫣 啊呀！爹！您還讓不讓我們倆說話啦？

薛守明 哦，是是是。（自嘲地）爹年紀大了，一說話就停不下來。（對眾人）大家都散了吧，讓他們小兩口兒好好地說幾貼心句話！

[眾人起哄著，一哄而散。

婦 人 （邊走邊對孩子說）可要好好學學你老師！

[薛梓嫣拉著李玉楓走。

薛梓嫣 跟我來。

[薛梓嫣將李玉楓引到屋內，取出一琴一簫。

薛梓嫣 這琴和簫，許久沒能一同合鳴了，你陪我合奏一曲吧。

李玉楓 好啊。

[薛梓嫣把琴翻過來。

李玉楓 你這是做什么？

薛梓嫣 你且來看看，這琴里有什么？

[李玉楓從里頭拿出了兩張字條兒。

薛梓嫣 十二歲的時候我們一起放進去的。“愿吾而立之年能出人頭地。”現(xiàn)在你正是而立之年啊！

李玉楓 “愿玉楓的愿望能實現(xiàn)”。（感動，停頓）定不負相思意！

薛梓嫣 我等你……（故作輕松地一笑）帶我最喜歡吃的楓葉糖回來！

[李玉楓動容。二人琴簫合奏一曲。

[光漸收，音樂聲繼續(xù)。

[跛足道人出現(xiàn)。

道 人 藕節(jié)出泥如玉白，莫要入鍋沾塵埃。只是，入了鍋中，被煮，被汆，小火慢燉，大火煸炒，油鹽醬醋，辛香調味，藕節(jié)，還會是原本的藕節(jié)么？

[光收。

[一個聲音：楓梓鄉(xiāng)李玉楓，高中狀元，京報連登黃甲——

第七場·京城宰相府的園子里

[李芷蘭放著紙鳶，逆著風扯著繩子，越放越高，風箏勾在了一棵不高不矮的樹上，斷了線。李芷蘭想要去夠那個風箏，夠不到。

家 丁 李公子，就是這兒了。

李玉楓 真是精致又氣派。

家 丁 宰相的府邸，怎能不氣派？

[李玉楓說話間注意到園子里的李芷蘭，于是加快腳步，幾步上前，走到李芷蘭的身后。

李玉楓 這位小姐為何在此難過？

家 丁 （看了一眼情況）小姐最喜歡的風箏掛樹上了。

李玉楓 （看了一眼風箏）為這樣的小事，實在不值得小姐難過。在下樂意效勞。

[李玉楓跳起來夠了幾下，取下了風箏。

李玉楓 （遞過風箏）你的紙鳶。

[李芷蘭轉過身，差點撲到了李玉楓懷里，眼睛還定定地盯著李玉楓。家丁伸出手指在李芷蘭面前晃。

家 丁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李芷蘭點點頭，又搖搖頭，拿著風箏，害羞又高興地偷笑著跑了。

[李良辰走了過來。

李良辰 玉楓兄，好久不見啊！

[李玉楓有點緊張。

李玉楓 良辰兄？這般巧！

李良辰 不巧，我是故意來找你的。

李玉楓 仁兄有何貴干？

李良辰 不貴也不干，會會老朋友。

李玉楓 仁兄是怎么進得這相府？

李良辰 這是我家啊。

李玉楓 你家？

李良辰 我同你說過，我叔父的名聲，說出來怕你承受不住。（對家丁）你先下去吧。

[家丁下。

李良辰 恭喜啊。

李玉楓 同喜啊。

李良辰 不知玉楓兄愿否給我點答謝？

李玉楓 這是自然。不知仁兄想要何物？

李良辰 也不難，只要你一句話。

李玉楓 仁兄還是先說清楚要什么為好。

李良辰 一個人。

李玉楓 我就一個自己，沒有人能給你……

李良辰 薛梓嫣。

李玉楓 不可能！

李良辰 我是真心喜歡薛姑娘。

李玉楓 是嗎？巧了，我也是。

李良辰 我?guī)土擞駰餍诌@么大一個忙，你就不能讓一點東西給我？

李玉楓 梓嫣不是物件，恕不能從命。

李良辰 你就不怕我把那件事說出去嗎？

李玉楓 仁兄也牽扯其中，怎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良辰 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待啊！玉楓兄有進步。

李玉楓 過獎了。

李良辰 可玉楓兄不想一想，我是誰，你又是誰？

李玉楓 良辰兄這是什么意思？

李良辰 你是聰明人，還需要我明說嗎？（一笑）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李良辰下。

[光收。

第八場·京城宰相府堂屋

[光啟。

[宰相府堂屋。

[宰相坐于椅子上，李芷蘭站于其側。左右有家丁、丫鬟。

[李芷蘭十分焦慮的樣子。她往門口走去。

宰 相 回來！

[李芷蘭回頭看著宰相。

宰 相 站好。

[李芷蘭不情愿。

宰 相 （寵溺地生氣）蘭兒啊，爹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啊？要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你看看現(xiàn)在！大門大戶的女孩兒，心儀不能放在臉上！（拍拍李芷蘭的手背）交給爹。

[李玉楓上，入堂屋。

李玉楓 （行禮）晚輩拜見李大人！

宰 相 （回禮）快快請起！

李玉楓 （看到李芷蘭）見過小姐（行拱手禮）。

[李芷蘭微笑一下，起身回禮。

宰 相 （冠冕堂皇地笑了幾聲）老夫早就聽聞你飽讀詩書、通曉古今、重情講義、剛正不阿、連中三元，是當今難得一見的人才啊！

李玉楓 大人過獎了，晚輩只是稍用功些，笨鳥先飛罷了！

宰 相 哈哈！莫要謙虛了，如今你我都要在朝為官，愿能一同盡心盡責，為朝廷效勞！

李玉楓 大人放心，晚輩定效犬馬之力！

宰 相 好！（笑）這幾日，住得還習慣嗎？

李玉楓 多謝李大人款待，一切都好！

宰 相 那就好！（堆笑）今日找你來，其實啊，是有一事相求。

李玉楓 不敢當、不敢當，只要晚輩能幫得上忙，自當效勞！

宰 相 你幫得上。老夫想要做個媒。

李玉楓 不知是誰能獲如此榮光，宰相大人親自做媒？

宰 相 一個是大家閨秀待字閨中，一個是書香門第青春正好，你覺得如何？

李玉楓 如此甚好！

宰 相 一個是沉魚落雁花容月貌，一個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你覺得如何？

李玉楓 很是般配！

宰 相 一個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個是飽讀詩書一表人才，你覺得如何？

李玉楓 琴瑟和諧，天賜良緣！

宰 相 一個是小女，年方二八。

李玉楓 （低頭拱手）久聞令嬡才貌雙全，不知是誰那么有福氣？

[李芷蘭嬌羞地低下頭。

宰 相 既然你覺得好，便好。另一個你也認識。

李玉楓 我也認識？

宰 相 不錯！他就是當今狀元！

李玉楓 當今狀元……我？！（連忙擺手）不不不，李大人，這可不妥！

[李芷蘭看了一眼李玉楓，又看了一眼父親，生氣地跑了。李玉楓尷尬在原地。

丫 鬟 我家小姐雖不能說話，可是模樣、學識、家境哪里配不上你了？

[丫鬟追小姐離開。

宰 相 你是嫌棄小女不能說話嗎？

李玉楓 在下不敢。（看了一眼李芷蘭，轉頭對宰相）大人有所不知，晚輩在楓梓鄉(xiāng)時已……

宰 相 （打斷）老夫知道！

李玉楓 大人既然知曉……

宰 相 沒下過聘書、沒換過婚帖，算不得婚約。

李玉楓 大人，兒女之情乃是晚輩私事……

宰 相 老夫是在逼迫你嗎？

李玉楓 （對宰相行禮）大人厚愛，玉楓心領了，只是姻緣要講兩情相悅，還望大人三思……

[宰相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桌子上。李玉楓嚇得趕忙跪下。

李玉楓 大人息怒，晚輩實在是配不上芷蘭小姐！

[宰相沒有說話，李玉楓也不敢說話，跪了良久，抬起眼偷偷看宰相。宰相終于發(fā)話了。

宰 相 你是新科狀元，如何配不上我家芷蘭？

李玉楓 晚輩家境貧寒……

宰 相 老夫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女兒。

李玉楓 晚輩出身低微……

宰 相 你是書香世家，雖遭變故，談何低微？

李玉楓 晚輩……（猶豫）還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宰 相 不當講就別講了。

李玉楓 晚輩一定要說……秋闈之前，晚輩曾……

宰 相 （打斷）現(xiàn)如今，天下誰不知道新科狀元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是天下人的榜樣？

李玉楓 （搶著說出來）晚輩提前拿到了——

[停頓。（宰相無奈：這孩子怎么還是講了，攔都攔不住呢？）

宰 相 住嘴！（對家丁）你先退下吧。

[家丁慌張，誠惶誠恐地邊退邊求饒。

家 丁 大人饒命，小的什么也沒聽到！小的什么也沒聽到！

宰 相 退下！

家 丁 是……

李玉楓 晚輩甘愿受罰！

宰 相 （沉默一會兒，開口）你方才說了什么，老夫就當從未聽過。

李玉楓 如若大人硬要相逼迫，晚輩只好向圣上明示，但求剝奪了我狀元的名號，甘當庶人，永不再考……

宰 相 永不再考？甘當庶人？（冷笑）那你還想娶薛府小姐？

李玉楓 那也好過違心娶了別人。

宰 相 （冷笑）你可知道欺君之罪的下場？

李玉楓 錯能改之，善莫大焉，晚輩相信圣上會明斷。

宰 相 懸梁苦讀十數(shù)載，你真的甘心嗎？

李玉楓 晚輩這一年來寢食難安、夜不能寐，若是能說出實情，整頓徇私舞弊之風，懲惡揚善，也算是將功補過、了卻一樁心事。

宰 相 功？何功之有？幼稚！你以為說出這樣的事情就是懲惡揚善了？荒謬！你以為告訴圣上了，圣上把你斬了，這事兒就解決了？糊涂！你以為抓住幾個徇私舞弊的人就能扭轉天下風氣了？膚淺！你以為你在弘揚正義？錯誤！你這么做，會天下大亂！到時候的后果，不是你我能承擔得起的！

[停頓。

宰 相 你真想改變天下嗎？

李玉楓 晚輩不敢。

宰 相 不敢，不是不想。

[宰相把李玉楓壓在了椅子上。

宰 相 你若真想，就先得順應天下。不要以卵擊石，等你長成了一坐大山，再去談懲惡揚善，那才是大善！

[停頓。

宰 相 事到如今，楓梓鄉(xiāng)的那些人和事，你最好都忘了。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去吧。不要有壓力。去吧。（揮手）去吧。

[光收。

過場·楓梓鄉(xiāng)

[數(shù)月后。雨聲。光啟。

道 人 又到了秋天。好大的雨啊。上一次在秋日見到這么大的雨，還是三百年前。這雨，一下，就是整整一個月。山野上，田地間，楓梓鄉(xiāng)里但凡能吃的作物，都被沖了個干干凈凈。朝廷發(fā)放了賑災的款項，可是村民們等啊等，卻遲遲等不來一口賑災的糧……

[柳絮兒抱著一個白色的襁褓在雨中奔走呼喊，哭泣，道人不忍，給柳絮兒打傘。

[道人和柳絮兒退去。

[楓梓鄉(xiāng)已然沒有了繁華的景象。村民們（屠戶、小販、婦人）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在撿地上的土吃。

[李良辰上，華服錦衣，村民們一下子圍了上去，抱住他的大腿。

村 民 給點吃的吧！大爺！給點吃的吧！孩子三天沒吃飯了！給口吃的吧！

[李良辰冷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幾塊細碎銀子，扔在地上，村民卻不去撿。仍看著李良辰。

李良辰 不要嗎？

小 販 銀子買不到糧。

婦 人 給點吃的吧。

屠 戶 村里哪兒還有買賣，連大夫都餓死了。

李良辰 這……（還是掏出了一塊干糧）我也沒帶多少干糧，你們自個兒分吧。

村 民 謝謝大爺！多謝爺！

[眾人哄搶著干糧離開。

第九場·楓梓鄉(xiāng)·薛府

[光啟。

[柳絮兒和薛梓嫣在房內。

柳絮兒 我要去找他！

薛梓嫣 你不能去！

柳絮兒 為什么？！

薛梓嫣 他會回來的。

柳絮兒 那他為何連一封書信都沒有？

薛梓嫣 他會回來的。他答應過我。他最講信用！

柳絮兒 李公子不會回來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卻不是李玉楓，而是李良辰。

李良辰 是在叫本公子嗎？

薛梓嫣 你是誰？

柳絮兒 （同時）我在哪兒見過你？

李良辰 翠滿樓的柳姑娘，你怎么在這兒？

[薛梓嫣警惕地看著李良辰。

柳絮兒 干你何事？

薛梓嫣 （對柳絮兒）他是誰？

柳絮兒 他……他是……反正不是好人！

李良辰 柳姑娘可別血口噴人啊！我今日可是誠心誠意來提親的。

薛梓嫣 你究竟是誰？！

李良辰 （上前一步）薛姑娘不記得我了嗎？

薛梓嫣 男女授受不親，共處一室更是不太合適。

李良辰 （干笑幾聲）呵呵。薛姑娘想不起我是誰，（隨手摘了一朵擺飾的瓶花，有些輕浮地掠過薛梓嫣面前）總還記得“花前交心，心心相印”吧？

[薛梓嫣震驚，瞪著李良辰。

薛梓嫣 是你！！

[李良辰回頭望著薛梓嫣。

李良辰 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啊！

薛梓嫣 小女子已有夫君，公子請回吧。

李良辰 哦？你的夫君是誰啊？

薛梓嫣 新科狀元李玉楓！

李良辰 新科狀元李玉楓做了宰相的嬌客，榮華富貴享也享不完！

[停頓。

柳絮兒 你說什么？

薛梓嫣 這是空穴來風的謠言，不足為信！

李良辰 空穴來風，沒有“空穴”怎么會“來風”呢？

薛梓嫣 我信他！

李良辰 薛姑娘，不要自欺欺人了。不如你跟了我吧。我從那年燈會就傾心于你，你若是跟了良辰，必會有你享不盡的榮華……（上前要拉薛梓嫣）

薛梓嫣 公子請自重！

[李良辰笑了一下，取出一個金鑲玉手鐲遞給薛梓嫣。薛梓嫣不接。李良辰把手鐲按到薛梓嫣手里。

薛梓嫣 你這是什么意思？

李良辰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若是薛姑娘答應，三媒六聘八抬大轎都不會少。

薛梓嫣 我不稀罕。（把手鐲放到桌上）

李良辰 姑娘就別逞能啦。楓梓鄉(xiāng)都到了這般田地了。薛府的存糧，也不多了吧？

柳絮兒 不關你的事。

李良辰 柳姑娘！柳姑娘要是樂意，也可以一起嫁給我的嘛，我不嫌棄！

柳絮兒 滾！

[李良辰上前，把手搭在柳絮兒肩膀上。

李良辰 呵呵，一個翠滿樓的人，裝什么正經。

[李良辰一邊說話手一邊在柳絮兒身上游走。

柳絮兒 （用力一推）你干什么！！

[李良辰被柳絮兒推得一個踉蹌。

李良辰 （羞惱）你們不要自恃過高、欺人太甚！別逼我動用在京城的勢力。我本不想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柳絮兒 喲，我好怕呀……你試試唄？

李良辰 好啊，那要不我去和圣上說說，新科狀元是如何連中三元的！

[薛梓嫣愣住。李良辰得意地離開。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拿起鐲子，哼了一聲，走掉。

薛梓嫣 （慌）他怎么會知道……

柳絮兒 他是那日在翠滿樓，將那試卷給李公子的人。

[薛梓嫣震驚。停頓片刻。

薛梓嫣 我們去京城。

柳絮兒 京城？

薛梓嫣 我們去找他！

[光收。

第十場·京城，李玉楓書房

[幕起。

[光啟。

[李玉楓坐在書房內，握筆凝神。李芷蘭走進來，端著一盞燈，放到李玉楓的身邊。李玉楓被嚇了一跳。

李玉楓 你能不能別總是悄無聲息地進來？！

[李芷蘭抬起頭，無辜地瞪著李玉楓。

李玉楓 罷了。你去睡吧。我還有公務。

[李芷蘭看了看李玉楓的書桌，走到硯臺邊上，開始研磨。李玉楓推開她。

李玉楓 你別在這兒了，走吧。

[李芷蘭不動。

李玉楓 走啊！（指著外面）

[李芷蘭生氣，拿起燈，吹滅，離開，走兩步，又折回把他的硯臺和筆也給拿走了。李玉楓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打開一本書，拿出銀票，開始數(shù)，光太暗，李玉楓困了，揉揉眼睛，卻仍在書房。他要等到宰相的女兒睡著了再去臥室。他終于撐不住睡著了。

[跛足道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正在用拂塵掃過他的心口，仔細研究著。

道 人 破了。

李玉楓 （猛地坐起來）你是什么人？

道 人 我？是造你的人。

李玉楓 這是夢還是真？

道 人 假作真時真亦假。

李玉楓 我這是在哪兒？

道 人 你的書房。

[李玉楓連忙去看書桌一角的銀票。

道 人 都在。

[李玉楓松了一口氣。

道 人 你可知這是賑災楓梓鄉(xiāng)的款項？

李玉楓 我……知道。

道 人 你可知天降暴雨，楓梓鄉(xiāng)洪水肆虐，顆粒無收？

李玉楓 我知道。

道 人 你可想知道薛梓嫣和柳絮兒過得怎么樣？

李玉楓 薛府是大戶，有足夠的存糧。

道 人 你可曾知道你的孩——

李玉楓 （打斷）求你別說了。我不想知道。

道 人 你不想她們嗎？

李玉楓 我不能去想。不然我就沒法兒在這兒活下去。

道 人 你可知楓梓鄉(xiāng)民不聊生？

李玉楓 民？他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更何況要成大事，總會有犧牲的。

道 人 你要這么多錢做什么？

李玉楓 做什么？（苦笑）宰相大人是對的，拳頭只有收回來才有力量打出去。只有我功成名就，才能成就一番事業(yè)，才能娶我想娶的人，才能將天下改變成我想要的樣子！

道 人 蒲葦如絲終易斷，磐石堅硬無轉移。

李玉楓 你說什么？

[道人消失。李玉楓追上去，卻撲了個空。

[天空中響起一個孩子的聲音：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李玉楓 別念了。

[聲音逐漸加入，變成了一群孩子的聲音：大車無倪，

李玉楓 不要念了！

[聲音繼續(xù)有更多孩子加入：小車無杌，其何以行之哉！

李玉楓 （大吼）我讓你別念了！！

[雷聲。光驟收。

第十一場·京城客棧房間內

[光啟。

柳絮兒 你都看到了？

[薛梓嫣不語。

柳絮兒 現(xiàn)在你死心了？

薛梓嫣 我們回去吧。

柳絮兒 回去？

薛梓嫣 難道留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嗎？

柳絮兒 你不想見他嗎？

薛梓嫣 見了有什么意義？

柳絮兒 我要去告發(fā)他。

薛梓嫣 不可以！

柳絮兒 你還在幫他說話？

薛梓嫣 我沒有。

柳絮兒 那你在怕什么？

[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薛梓嫣 什么人在外面？

門外人 宰相大人府中失竊，我們是奉命查案。

薛梓嫣 我和我妹妹兩個女兒家，為各位大人開門怕是有所不便。

門外人 既然是兩位小娘子，我們去問店家便是。多有打擾了。

[門外人離開的腳步聲。

[沉默。

柳絮兒 我們怎么辦？

薛梓嫣 走。

柳絮兒 去哪兒？

薛梓嫣 楓梓鄉(xiāng)。

柳絮兒 我不去。

薛梓嫣 那就去別的地方。

柳絮兒 我哪兒也不去。

薛梓嫣 你到底想怎么樣？

柳絮兒 我，要，告，他！

[薛梓嫣站起來。

薛梓嫣 不可以！

柳絮兒 都這樣了，你還在護著他嗎？！

薛梓嫣 這是要殺頭的！

柳絮兒 陳世美不也殺頭了嗎？！

薛梓嫣 陳世美為了做駙馬要殺了他的發(fā)妻，李玉楓有嗎？！

[柳絮兒冷笑一聲，突然喊了起來。

柳絮兒 新科狀元李玉楓——

[薛梓嫣慌忙用手去捂柳絮兒的嘴。

薛梓嫣 不要說了！

柳絮兒 （唱）柳絮兒飄離了楓梓鄉(xiāng)，伴姐姐進京尋狀元——

[薛梓嫣用手捂不住，匆忙抓起一個布頭包袱捂柳絮兒的嘴。

柳絮兒 （唱）新科狀元李玉楓，徇私……唔……唔……

薛梓嫣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不要唱了！

[柳絮兒掙扎著，她的掙扎漸漸弱了下去，手垂下不動了。

[薛梓嫣松開了手。

[柳絮兒的身體癱軟地倒在了地上。

[薛梓嫣驚恐地伸手去試探柳絮兒的呼吸。沒有呼吸了。她慌亂地去推柳絮兒的尸體。

[房間的窗“砰”地一聲開了。李良辰跳了進來。

李良辰 他來了沒有？

[薛梓嫣被嚇到。

李良辰 （看到薛梓嫣）還好沒來，嚇死我了。（突然看到地上的柳絮兒）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薛梓嫣 你怎么來了？

李良辰 （指著地上的柳絮兒）這怎么回事兒啊？

薛梓嫣 死了。

李良辰 誰殺的？

薛梓嫣 你報官吧。

李良辰 你干的啊？

[沉默。

[李良辰扛起柳絮兒的尸體，藏起來。

薛梓嫣 （站起來）你干什么？

李良辰 幫你處理啊，你快跑吧！等李玉楓來了就來不及了！

薛梓嫣 （站住）他要來？

李良辰 （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話咋那么多呢！

薛梓嫣 他知道我在這兒？

李良辰 （撒謊）不知道啊。

薛梓嫣 （坐下）我等他來了再走。

李良辰 等什么呀，等死啊？

薛梓嫣 什么意思？

李良辰 嘖……你說你倆傻不傻？瘋了吧？來京城做什么？

薛梓嫣 到底什么意思？

李良辰 他要來殺你！

[停頓。

薛梓嫣 不可能。

李良辰 怎么不能呢？我叔叔，宰相！知道你倆來了，讓他來殺了你倆！這不現(xiàn)在就剩下你了嘛……

薛梓嫣 你怎么知道的？

李良辰 我聽到了啊！

薛梓嫣 玉楓答應了？

李良辰 不然呢？我來做什么？找你吃酒嗎？我是來救你的！趕緊走吧！

薛梓嫣 我不相信你。

李良辰 你知道李玉楓做了些什么了嗎？他已經娶了宰相的女兒！他還貪污了朝廷給楓梓鄉(xiāng)的賑災款！

[沉默。

李良辰 我知道你討厭我，可你也要為自己考慮啊！

薛梓嫣 我不討厭你，反而挺羨慕你的。我也挺羨慕柳絮兒。

李良辰 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剛才是不是已經有人來敲過門，探你在不在了？

[薛梓嫣不語。

李良辰 怎么說不聽呢！

[敲門聲。

李良辰 壞了……（拉薛梓嫣往窗口）快，跟我走！

[門外，李玉楓的聲音：梓嫣，是我！

薛梓嫣 （甩開李良辰）不！

李良辰 （著急）再不走來不及啦！

薛梓嫣 我要弄清楚！

李良辰 那你記住，一會兒無論他給你吃什么，你都不能碰！（對視）聽到沒！

[薛梓嫣點頭。

李良辰 好好活下去！

[李良辰從窗口跳出去。

[薛梓嫣打開門，和李玉楓對視。李玉楓上前一把抱住薛梓嫣。

李玉楓 對不起！

[薛梓嫣不動。李玉楓松開薛梓嫣。

李玉楓 我沒辦法。

薛梓嫣 你怎么來了？

李玉楓 你都來京城了，我能不來嗎？

薛梓嫣 你的妻子，知道嗎？

李玉楓 不知道。

薛梓嫣 宰相知道嗎？

李玉楓 ……不知道。

薛梓嫣 你還會回去，是嗎？

李玉楓 （猶豫了一下）不。我跟你走。

薛梓嫣 去哪兒？

李玉楓 去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薛梓嫣 好啊。

[李玉楓反而愣住了。

李玉楓 （緩緩開口）那今夜子時，我在這客棧后院兒的楓樹下等你？

薛梓嫣 那棵是梓樹。

李玉楓 是嗎？我，我沒注意。哦，對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薛梓嫣 （打開油紙包）楓葉糖。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沒吃過了。

李玉楓 你最喜歡的吃食，快嘗嘗。

[薛梓嫣拿起一塊楓葉糖往嘴里送。

薛梓嫣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這楓葉糖的味道，只因第一次吃，是你給的，我便說喜歡。

[就在薛梓嫣快要把糖放到嘴里的那一刻，李玉楓突然一巴掌打掉了糖。糖都掉在了地上。薛梓嫣蹲下?lián)焯恰?/p>

薛梓嫣 你干什么呀？好端端的，都臟了。

李玉楓 （隱忍）臟了，就別吃了。

薛梓嫣 這一切都臟了。（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你還是下不了手的。

[停頓。

[李玉楓震驚，而后猛地跪下了。

薛梓嫣 （背過身）你別跪我。民女承受不起。（停頓，突然轉身）李玉楓，你知道嗎，你有過一個孩子！

李玉楓 什么？

薛梓嫣 柳絮兒生的。眼睛像你。我多希望那是我的孩子。

李玉楓 他在哪兒？

薛梓嫣 死了。

[長停頓。

薛梓嫣 楓梓鄉(xiāng)發(fā)生了洪澇，鬧饑荒，朝廷明明給鄉(xiāng)里發(fā)了賑災款，可是我們就是等不來一口救災的糧。郎中全都餓死了，你的孩子，生了病，沒人治，也死了。（停頓）你怎么能這么對我們？！

[李玉楓震驚，跌坐在地上。

薛梓嫣 你知道嗎，柳絮兒也死了。是我殺了她。都是我的錯。

[薛梓嫣撿起糖，放進嘴里。

[李玉楓沖上前去。

李玉楓 你干什么！吐出來！！

[李玉楓想要讓薛梓嫣把糖吐出來，薛梓嫣掙扎，兩人坐到地上，薛梓嫣還是把糖咽下去了。

李玉楓 你吐出來！！

薛梓嫣 真甜。太甜了。

李玉楓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薛梓嫣 很久以前，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你罷了。可是你變了，我也變了。

李玉楓 你怎么這么傻呀？

薛梓嫣 你怎么這么傻呢？我好想你啊。還有楓梓鄉(xiāng)。

[薛梓嫣的頭垂了下來。

李玉楓 梓嫣……梓嫣……（嘶吼）梓嫣——

[窗外雷聲隆隆。天空中飄過曾經李玉楓和薛梓嫣琴簫和鳴的曲調。

[李玉楓猛地站起來，推開了客棧的房門。

李玉楓 你們都來抓我吧！沖著我來啊！

[門外已經圍了一眾官兵（也可抽象表現(xiàn)）。

李玉楓 來啊！你們不就是宰相派來的嘛！

[眾官兵反應了一下，將李玉楓團團圍住。

李玉楓 （有些瘋狂地）生也為情，死也為情，癡情卻如何？

[官兵仍圍著李玉楓，竊竊私語。

官兵甲 怕是瘋了吧？

官兵乙 這該如何與宰相大人交代？

李玉楓 思亦痛苦，棄亦傷心，此生亦何求？仰問蒼天何在？蒼天何在？！

[宰相的聲音響起：怎么回事？

[宰相緩步走了進來。

[眾官兵行禮。

眾官兵 大人。

[李玉楓沖到宰相面前。

李玉楓 是你！是你殺的！

[官兵要上來拉李玉楓，宰相伸手制止。

宰 相 狀元為何口出誑語？

李玉楓 是你！是這個世道！（仰頭）是天！

宰 相 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玉楓 （猛地往后退，癲狂）梓嫣死了！我孩子也死了！是我害死的！我?guī)椭銈冞@些人，害死了我最愛的人！

宰 相 （聽出端倪）你是說，你殺死了楓梓鄉(xiāng)來尋你的青梅竹馬？

李玉楓 （對眾人及觀眾）不是我！是你！是你！還有你！是你們！

宰 相 （打斷）狀元身體不適，你們把他帶下去！

官 兵 是。

李玉楓 放開我！（掙扎）我有話要說！

[宰相做了一個“放開他”的手勢。

李玉楓 一件錯事兒，做的人多了，就不是錯事兒了嗎？一件錯事兒，人人都做，就不需要悔改了嗎？你們都在講“仁義禮智信”，可是有誰信？江湖之遠的不信、廟堂之高的不信、傳道解惑的不信、聽的人不信、講的人不信、寫的人不信，可是每個人都要努力裝作很相信，而且裝得越像的那個人得到的獎賞越多，這世道就逐漸變得謊言滿地、信口雌黃、騙子橫行、是非顛倒、善惡不分！你以為這樣就天下太平嗎？沒有了禮義廉恥之心，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死了！死了！是世道逼死了她！天下要亡啊！

宰 相 你太可笑了！你以為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嗎？你把天下說成什么樣了？當今圣上是英明的賢君，天下怎會有你說得這樣不堪？你說薛姑娘不是你殺的，難道是百姓安居樂業(yè)殺死了薛姑娘嗎？難道是國庫充盈殺死了薛姑娘嗎？難道是兵強馬壯殺死了薛姑娘嗎？

李玉楓 對，你說得對。是我……是我害死了她。現(xiàn)在你們都聽好了：新科狀元李玉楓，犯了欺君之罪，拿了試題，徇私舞弊！宰相之侄，徇私枉法！

宰 相 （猛地）夠了！ 狀元瘋了，還不快把他拿下！

眾官兵 是！

[眾官兵沖上去，按住了李玉楓。

李玉楓 你們放開我！讓我去找圣上！你們不讓我去找圣上？那你們去告訴圣上！新科狀元徇私舞弊，犯了欺君之罪！你們放開我——

[李玉楓拼命地掙扎。宰相一個耳光打在了李玉楓的臉上。

宰 相 滿口胡言，妖言惑眾！押走，等候發(fā)落！

官 兵 是。

[燈光變幻，只剩下李玉楓在獄中。

[畫外音：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楓梓鄉(xiāng)新科狀元李玉楓，貪圖富貴、逞奸滋事、殺害鄉(xiāng)民、污蔑宰相，今告于天下，削去功名，打入大牢，永不得出……

[光收。

尾聲

[光啟。

[舞臺上，是楓梓鄉(xiāng)里最熱鬧的地方：知味館、鴻福客棧、翠滿樓……

[楓梓鄉(xiāng)里一片看似祥和的景象：扛著鋤頭的農民走在路上；鄉(xiāng)村婦女牽著扎羊角辮的孩子的手走在路上；小商販挑著擔子吆喝著走過；書生一邊看書一邊走過……這景象再平常不過，好像只是楓梓鄉(xiāng)里一個平凡普通的日子。

[婦人、農民、屠戶、小販走上舞臺，聚在一起。

婦 人 你聽說沒，李玉楓把薛姑娘殺了！

農 民 就是薛舉人家的閨女？

屠 戶 可不是嘛！說好了要娶人家的，結果又想娶宰相的女兒，就把去京城找他的薛姑娘殺了，還有那個小妾，就是翠滿樓那個，也殺了！

小 販 李玉楓挺老實的，看著不像這種人啊？！

屠 戶 怎么不像了？我看著就挺像的！我早看出來了，當初我是不是讓大家伙兒別把孩子往他手里送啊？

農 民 看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孩 子 一代不如一代……

婦 人 （對孩子）你可別學他啊！

[婦人、農民、屠戶、小販走到燈光下，他們有些虛化，有些不真實。

[一束定點光打在大牢中的李玉楓身上。

[李玉楓不成人形，披頭散發(fā)，帶著鐐銬，倒在地上。

[孩童的聲音出現(xiàn)：

家門和順，雖饔飧不濟，亦有余歡；

國課早完，即囊橐無余，自得至樂。

讀書志在圣賢，非徒科第；

為官心存君國，豈計身家……

[李玉楓緩緩坐起來，站起來，循著聲音走去。

[婦人、農民、屠戶、小販等，逆著李玉楓，迎面走來，交錯，穿插，走過。

[跛足道人站在舞臺的制高點，一個不算很明亮的光區(qū)，俯視一切。

[孩童的聲音：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李玉楓摘下鐐銬、穿上當年書生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帶上書生的帽子，又是玉樹臨風的模樣。他從舞臺上走下來，穿過觀眾席，往劇場的出口走去、走去。

[薛梓嫣穿著一襲白衣，出現(xiàn)在李玉楓背后最遠的地方。

薛梓嫣 玉楓……

[李玉楓回頭。

[但是他沒能看到薛梓嫣，光就收了。

[道人出現(xiàn)。

道 人 你們覺得楓梓鄉(xiāng)怎么樣呢？一個好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壞的呢？從他覺得不公平的那一刻起嗎？究竟是他的錯，還是天下的錯呢？人類啊，多么復雜。他們不斷地在成長、在變化。是的，他們變化無常，所以，或者我還沒有輸？經歷讓你變化，促你成長，只求無論走出多遠，都不要忘記你來時的方向。我祝福你們：愿你們永遠相信公理，愿你們不要忘記初心，不要忘記讓你心安的故土。楓梓鄉(xiāng)啊，究竟在哪里呢？（抬頭）天快要亮了。

[劇場的燈一點一點亮起來。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