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曉曦
小鎮上三個孩子相繼失蹤,屠宰場工作的業余童話作家卡圖蘭和他的弱智的哥哥邁克爾被警探圖波斯基和助手埃里爾關押在警察局。警察懷疑的線索,源自于兩個慘遭殺害的孩子,死去時的情形和卡圖蘭小說中描述的一模一樣。第三個孩子在哪兒?她是否還活著?馬丁?麥克多納編劇的《枕頭人》呈現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個在懸疑的氛圍下展開的,人性和希望抗爭的故事。
“我不宰殺,我只負責清洗。”卡圖蘭努力地辯白自己雖然身處屠宰場工作,但其實并不殺戮成性。馬丁也同樣的在告訴觀眾,雖然我的故事看起來很殘忍暴力,但其實我想給予你們的是愛和希望。整個故事采用了故事與故事交叉講述的方式,將審訊的整個過程和卡圖蘭筆下的黑童話交織呼應,每一段故事的結構都充分設定了懸疑感和出人意料的轉折,“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成為全劇精巧設計的迷宮鑰匙。
與死去的女孩相關的是“小蘋果人”的故事。故事講述經常遭受父親虐待的小女孩,為了報復或者自衛,用藏著剃刀的蘋果人殺死了她的父親,但之后蘋果人又因為她殺死了自己的伙伴而殺死了她。這是編劇馬丁設定的第一層觀點,以暴力對抗暴力,而結局就是暴力的循環。這也是孩童時期被父親虐待的警探助手埃里爾在劇情開始階段所持有的觀點。面對卡圖蘭,埃里爾幾次施暴,既是希望可以逼迫卡圖蘭說出失蹤孩子的下落,也是對孩童時期陰影的反抗。
暴力的埃里爾并沒有逼問出任何的結果,繼而是看起來更具有掌控力的警探圖波斯基和卡圖蘭的交鋒,也就是“路口三個死囚籠”的故事。這是一個寓意自我和本我認同感的故事,路口處擺放著三個死囚籠,其中一個罪犯看到另外兩個,一個寫著強奸犯,一個寫著謀殺犯,卻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他詢問路人,卻被所有人厭棄。最后強盜放走了謀殺犯卻殺掉了這個不知自己罪狀的人。警探圖波斯基要卡圖蘭解釋這個故事的含義,而卡圖蘭此時不再是被關押之后一直表現的懦弱,而是有些驕傲的回答說“它是一個沒有謎底的謎。”社會對人物的定義認知卻不被人物本體認可,這是人性在社會環境成長過程中必然會經歷的一個過程。就如同警探圖波斯基所說,“酒鬼的兒子就一定是酒鬼嗎?是的,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面對這個選擇的路口,卡圖蘭在自己的故事中選擇了即使被殺掉也不肯妥協的堅持,而警探圖波斯基的選擇則更具有廣泛地現實性,就是用所謂的自我選擇掩蓋自己懦弱的與社會妥協的真相。故事的“含義就是你得思考謎底是什么”,卡圖蘭的回答正是編劇馬丁傳遞的解讀故事的第一把鑰匙。故事里沒有真正的結局,故事里的主人公被陷入到絕望,但作者就如同經過死囚籠的路人,不會告訴你出路,不會設定假象的希望。
與死去的男孩相關的是“河邊小鎮的故事”。故事講述善良的男孩把自己僅有的晚飯分享給陌生的老車夫,老車夫沒有表示感謝還揮刀砍去了他的腳趾。不久之后,花衣魔笛手到小鎮來拐走了所有的孩子,而這個跛腳的男孩因為跟不上魔笛手的隊伍而成為唯一幸存的孩子。這是編劇馬丁設計的第二層觀點,表面的暴力行為之下,掩藏的可能是不為大眾所知的善良。善惡本來就是非絕對的、相互牽扯對抗的兩面,普遍而言可以區分為社會視角和自我視角兩種解讀的不同出發點。與之相關的態度表述可以對照后續劇情中警探圖波斯基講述的“一個聾子小男孩在鐵道上行走的故事”。故事講述聾子小男孩獨自在鐵道上行走,身后的火車正在飛速接近,不遠處的塔頂住著一位睿智的科學家老人,他看到一切,并沒有做出任何營救小男孩的行為,而是冷靜地在稿紙上計算小男孩會被火車撞到的精確時間。之后,他“貌似不經意地”把稿紙折成紙飛機扔出窗外,之后“轉過身來就好像忘了這件事”繼續研究自己的課題。而鐵軌上行走的小男孩看到紙飛機便去追逐,火車從他的身后呼嘯而過。這個故事不屬于卡圖蘭,但它傳達的內在觀點是基本一致的。暴力的行為,看似無法被世人理解和接受,但它的背后隱藏的可能是善,或者說暴力行為實則是對世人的救贖。警探圖波斯基通過這個故事表明了自己的行事態度,這也就與結尾處他當著助手埃里爾的面,提前開槍殺掉了卡圖蘭,打斷了卡圖蘭正緊張構思的故事的結尾,但是卻促使助手埃里爾最終選擇將卡圖蘭的檔案和所有的故事保留封存五十年的決定相呼應。從警探圖波斯基和助手埃里爾身上,我們可以看出編劇馬丁近期引發轟動的電影作品《三塊廣告牌》中,警長威洛比和警察狄克森很多的相似之處。表面上冷靜與暴躁的行為組合,而最終冷靜的那個人選擇極端暴力的行為方式,促使原本暴躁的那個人做出救贖的行為選擇。
第一階段的審訊對抗結束之后,故事轉移到了卡圖蘭和他的弱智的哥哥邁克爾之間。關于“作家和他的兄弟”這個故事,整個劇情中其實講述了三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也代表了編劇馬丁三個思辨態度的方向。第一個版本,是在話劇版劇情的引子部分,也是卡圖蘭自己寫下的故事。有一對兄弟,父母從小在他們的身上進行實驗。弟弟置于單純的愛和溫暖中,于是孩子成為了一個故事中充滿愛和希望作家;隔壁房間的哥哥置于莫名的恐懼中,孩子寫出的故事也越來越恐怖;收到血書的弟弟企圖去解救隔壁的哥哥,卻被父母告知一切都是假象,是實驗的設計。成年后的弟弟在成名之后回到童年的故居,在哥哥的房間發現哥哥的尸骨和一篇自己絕對無法完成的精彩絕倫的故事,之后弟弟將哥哥的尸骨掩埋,并燒毀了那篇比他所有故事都好的故事。寓意也不難解讀,恐懼比簡單的美好更能讓人創造出好故事,而所謂善良美好簡單的人,在嫉妒面前也會做出陰暗的行為選擇。第二個版本,是獄中卡圖蘭和邁克爾對話中講述的所謂現實的故事。作家弟弟看到血字,沖到隔壁的房間,看到的是身受重傷但還活著的哥哥,于是作家弟弟用枕頭殺死了父母,并將他們埋藏在許愿池的附近。以暴力對抗強權的暴力,解救弱小和需要同情的人群,這是社會上普遍大眾的第一選擇。在劇情中,卡圖蘭的選擇是這樣,邁克爾在面對第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是這樣,埃里爾在面對欺壓孩子的“壞人”時是這樣,《三塊廣告牌》中小鎮上所有的人在米爾德麗德對抗身患癌癥不久人世的警長威洛比時也是這樣。可見這種簡單直接的認知過程是大眾幾乎無法避免的一種基于本能的選擇。
卡圖蘭和哥哥邁克爾的交流,又帶出卡圖蘭其他的幾個作品故事。“枕頭人”的故事,講述的是枕頭人擁有一份很奇妙的工作,就是教導孩子如何自殺,來讓這些孩子避免經歷成年的過程中會面對的種種痛苦。可是枕頭人雖然幫助很多孩子脫離了痛苦,但他自己一點都不快樂。他痛恨這份工作,但他更不愿意看到孩子們長大后的痛苦。直到他遇到了另一個幼年的枕頭人,他把自己的工作和痛苦全部告訴了小枕頭人,之后小枕頭人把汽油澆在了自己身上,劃亮了火柴……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枕頭人聽到過所有被他殺掉的孩子們集體的哭聲,枕頭人消失了,所有世間的孩子們只能面對即將發生在成年過程中的種種痛苦。“小綠豬”的故事,講述了一只與眾不同的綠色皮膚的小豬,非常開心可以保持自己和其他所有的小豬都不一樣的故事。“小基督”的故事,講述了和基督受難記類似的一個小女孩的故事。邁克爾宣稱自己最喜歡“小綠豬”的故事,但卻堅持自己按照“小基督”的故事殺死了失蹤的第三個女孩。卡圖蘭最終選擇了用枕頭殺死邁克爾,然后自己承擔了所有的罪責。
臨近被執行死刑前的最后十秒,卡圖蘭編寫了“作家和他的兄弟”的第三個版本。在哥哥八歲,也就是父母即將開始實驗,對哥哥實施虐待的前夜,枕頭人找到當時智力還很健康的哥哥,把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哥哥,并提出可以幫助哥哥自殺。但是哥哥拒絕了,他很期待日后可以讀到卡圖蘭寫下的故事。不過最后哥哥并沒有按照“小基督”的故事殺掉第三個女孩,而是按照“小綠豬”的故事,把女孩全身涂滿綠色,藏了起來……可惜,故事還沒有結束,警探圖波斯基的槍提前響了,卡圖蘭的故事沒有來得及講完。當你提前預知人生將要面臨的痛苦,也要選擇活下去面對。而且并沒有接受那些惡和暴力的傳承,依舊保持了自己內心的善良和美好。這是第三個版本想要告訴我們的,人性依舊是有希望的,但是最終結局究竟是如何的,編劇并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
《枕頭人》的劇作保持了編劇馬丁一貫堅持的精神內核,也正是“直面戲劇”浪潮一直堅持的主題,當我們被一系列“黑暗童話”吸引的時候,“黑暗”的殘酷,和“童話”的溫暖帶來的強烈對立感,就如同成長和現實的殘酷與希望的美好和溫暖相互對立一樣,這種對抗和沖突在懸疑線索的編織下,不斷引發觀眾的興趣和思考。卡圖蘭面對的是警探圖波斯基和助手埃里爾的拷問,而我們觀者面對的是自己內心的拷問。每一個故事的轉折,都是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作為藝術家的編劇“唯一責任就是講一個故事”,而作為觀看故事的我們,結局只是是我們在未來自己去找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