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稚丹
為學有風骨
任繼愈出生于山東省平原縣望族,他的名字包含了“繼承韓愈”之意。
“七七事變”爆發,正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書的他隨校南遷,參加了“湘黔滇旅行團”,這次歷時68天、徒步1300多公里的“長征”,讓他目睹了中國的現實并嘆服于這個偉大民族的堅韌:農村破敗,舊屋緊閉,轎夫們吸得起鴉片卻戒不起——買盒鴉片1毛錢,戒煙一個月卻不能工作,沒飯吃。他的人生理想和學術方向由此轉變,“我深信研究高深的學問,不能離開哺育我的這塊災難深重的中國土地。從此,我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來探究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哲學”。
人生軌跡決定了他的學術研究方向融合新舊兩個時代——站在歷史唯物主義角度研究中國佛教思想,開創中國馬克思主義宗教學。他提出“儒教是宗教”,孔子是教主,“儒教作為完整形態的宗教,應當從北宋算起,朱熹把它完善化”,令學界震動。
任繼愈的胞弟、中國工程院院士任繼周說:家兄認為“儒佛道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他用畢生精力把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嫁接在一起。“文革”前他因質疑日丹諾夫對哲學的定義被稱為“修正主義”,險劃“右派”;“文革”中不參與“批儒評法”讓江青光火;“文革”后他對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堅持又被當成“左的靶子”。但他堅信,經過自己深思熟慮、反復論證的觀點是正確的,“世間沒有純學術,但有一點可以說,我寫的,完全是我想通了的”。
文化傳燈人
任繼愈最大的功績,是竭力保存中華文化的薪火。
他認為,中華文化是有生命力的、活著的文化,它支撐著中華民族幾千年間屹立不倒。文化的再次繁榮不是等來的,是要靠長期的積累。本著這種文化自覺,他組織和主持了《中華大藏經》《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中華大典》和“二十四史”點校本及《清史稿》修訂等一系列國家大型文化工程。
這些多是綿延十幾年難以完成的浩大工程,每一項,他都會親力親為,從不做“掛名主編”:點將選人、選題、寫提綱、審閱點校,動輒寫六七百字的編輯意見。拿《中華大典》來說,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最大的文化出版工程,1990年國務院批準,至今尚未完成。它參照現代圖書分類方法,對先秦至1911年中國優秀文化典籍進行梳理匯編,共分24典,含110余分典,收書2萬多部,總字數8億,規模是《永樂大典》的兩倍。任繼愈不僅擔任總編輯,還兼任《哲學典》和《宗教典》的主編。
《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共收錄佛教經籍4100余種,前后歷時15年才將正文106冊出齊。當時任繼愈名氣不大,做不到登高一呼應者如云,但他的心愿非常大。沒有編制,他依靠幾名助手和學生,創造性地向社會招聘,組織了一個汰劣留良、能進能出的流動編校班子,前后有一兩百人參加。對外號稱“中華大藏經編輯局”,但沒有公章,沒有經費,所有開支和勞動報酬都由古籍規劃小組劃撥的項目經費和中華書局的校對費、抄寫費支付。
莫道桑榆晚
2009年12月,王蒙到國圖主辦的文津講壇講演,看著滿堂的觀眾,總覺得少了個人,那就是剛剛逝去的任繼愈。因為之前他來談小說寫作,談《紅樓夢》,談讀書,談語言,任老都靜靜地坐在頭排中間當一個普通聽眾。
1987年,文化部黨組任命71歲的任繼愈為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館長,可謂慧眼識珠,人得其事,事得其人。
任繼愈清楚地知道,圖書館收藏的目的是為了流通。他大事著眼,小事用功——設置專藏閱覽室,關注圖書編目工作,收集名家手稿,開創文獻縮微事業……發現大量普通公眾進入國圖僅僅是借閱普通書籍,他敏銳意識到中國圖書館事業發展不平衡,遂在當選為人大代表期間不斷呼吁和建議發展社區公共圖書館。2002年,國圖出版社將鎮館之寶《永樂大典》劫余卷帙161冊仿真再版;2005年,他又呼吁將館藏文津閣《四庫全書》影印出版,嘉惠學林。
任繼愈力主開設“文津講壇”,不但自己親自登臺,還以90高齡之身不辭勞苦地策劃選題,親自邀請紅學家周汝昌、歷史學家張豈之、經濟學家厲以寧等擔任主講人,使文津講壇成為推廣優秀文化的重鎮。
國家圖書館原館長詹福瑞憶及任繼愈對于培養人文社會科學的觀點,對他的廣闊視野和認真思考頗為感慨:“任先生說,自然科學可以反復觀察研究,因為自然的變動比較慢;歷史和社會現象,只能在社會運動中觀察認識,一個事件不及時研究,很快就過去了。但對人文學者的培養就不能‘一個籠子蒸饅頭——一刀切。天賦秉性不同,一個模式只能是削足適履。有成就的學者,其人格和學術都有個性。人文學者必須接受經典教育、科學教育和現代精神教育,才能成為健全完整的人。所以培養人文學者要有足夠的時間,慢慢來。學問學問,不學不問行嗎?學和問,不要時間行嗎?短期內放水養魚,暫不捕撈,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再要成果。不要竭澤而漁、拔苗助長,要求研究生在核心刊物發表文章豈不荒唐?西南聯大有高度的愛國主義精神作為推動力,同時還有百家爭鳴。發展社會科學沒有捷徑可走,必須百家爭鳴。懷疑才能前進和發展,否則心有余悸,都遠離政治,不問蒼生問鬼神去了。”
做人有特操
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岡村志嘉子眼里,任繼愈先生學問淵博,講話動人,還很幽默。上世紀80年代初兩館開始交流時,擔任翻譯的她,常因緊張說不出話來,“任館長一直耐心傾聽,努力了解,許多我翻譯不周不妥的地方,他都猜中了,而且很快發出最理想的應答,我想:這個老人怎么這么聰明啊!”
任先生最后一屆碩士生、陜西師范大學呂建福教授說,讀研時他們很怕任先生,每次上門受業,總是坐十幾分鐘就走,因為任老嚴肅沉默,不說家常閑話;做學問又要求很高,如果你提的問題不成立或者沒有道理,他就不吭氣,不理你,或者說“別人寫過,你自己去看”。反而是畢業后學生們才放松,吃飯時個個“耍賴”和先生合影,先生也好脾氣地笑。先生教導他們:學者和信徒不同,學者站著研究,看到佛像的整體之美;信徒跪著,只能看到佛像的腳。“研究宗教不能信仰宗教,因為那樣就沒法客觀考量。有信仰的人沒有太大的學術興趣。”
《中華大典》辦、中宣部出版局伍杰說,1988年任老接受《中華大典》總主編的聘任時,沒有一分錢的報酬,他卻義不容辭,而且他主編的《哲學典》是最先完成的。21世紀初,國家投資了一些錢,給他一些報酬他卻不要。后來給他一張補助卡,告訴他可以領取補貼工資,他笑了笑說“我不要”,又將卡退回到辦公室放著,始終沒取過一分錢。
子夏說君子,“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任老為學為人的特質,如空谷幽蘭,讓人難以忘懷。
[選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5月11日,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