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開過了難以數計的關于趙樹理的研討會。
為什么要一次次地花費人力物力去召開呢?如果就是炒餿飯舊調重彈人云亦云老生常談吃別人嚼過的饃,那樣有什么必要和意義呢!
我們說一個時代標志性的作家,必然與他所處的時代有著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與交結,這是一種盤根錯節的聯系。正是因為這種復雜化的關系,使得后人能夠常讀常新,不斷從他身上發現作家個性與命運的時代根源,社會原因,以及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個人局限。當然,這不是配合當下政治形勢的“與時俱進”,而是把一個作家還原到他生存的特定歷史時空中,做出更加符合人物真實面目的界定。
2011年8月,廣東人民出版社作為“新史學叢書”中的一家,推出我撰寫的趙樹理傳記。動筆之始,意在筆先,我想:僅自己目力所及,已經看到過十幾部趙樹理的傳記,還需要我畫蛇添足抑或狗尾續貂地再來寫一部趙樹理的傳記嗎?
我把趙樹理的傳記命名為《插錯“搭子”的一張牌》(趙樹理自己的命名,由此可見趙樹理對自己文學史上的定位是心存迷惘的),因此而引出我的副標題——“重新解讀趙樹理”。
書出版之后,引起了文壇的關注和反響。廈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謝泳評價說:“趙樹理研究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是相對成熟的,但本書在材料的搜集和事實的敘述方面還是多有新意,特別是作者與研究對象可能涉及的歷史比較熟悉,所以在分析和判斷方面較以往的研究更有啟發。另外本書吸收了近三十年來趙樹理研究的主要成果,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新觀點,是近年來趙樹理研究的一個重要收獲。”趙樹理的兒子趙二湖在看過本書后說:“出過很多種趙樹理的評傳了,因此有了很多個面目各異的趙樹理。我不是專家,無從評論這些專著的好壞,作為兒子我只能評判像與不像。感謝陳為人先生寫了這么一本好書,還原了一個我熟悉的父親形象。”
錢理群先生在《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一書的序言中寫道:
最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的,是本書《尾聲》所講述的趙樹理的當下命運:他的形象“與時俱進”,卻“面目全非”;他被安置在殿堂、廣場,以至熒幕,供人瞻仰;“毫不相干,強加給他的塑像”竟有八處之多,他的兒子也只能自嘲而無奈地說:“人家說他是我爹”。——在這樣的氛圍下,被呼喚而出的“后趙樹理寫作”,會是什么模樣,實在令人擔憂……而在我看來,提供這樣一個模糊的,難以作出簡單、明確判斷的趙樹理,而且引發我們許多想不清楚的思考:關于趙樹理,關于毛澤東,中國共產黨,關于中國的知識分子,農民,關于趙樹理生活的、以及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國家,民族……最后所有這些思考,都會歸于對歷史,對人的命運、存在的追問,卻又沒有結論:這正是本書的真正價值與貢獻。
錢理群先生在給我的信中寫道:“陳為人先生:前一段一直在趕寫一篇文章,這兩天才開始拜讀大作,確實受到了震動,也引發了許多思考,但一時無法理清楚,只能趕寫出這篇《讀后》……我原來有一個寫‘1949年以后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大的寫作計劃,我趕寫的文章,就是寫胡風與舒蕪的(還沒有寫完),趙樹理也是我想寫的。讀了大作,更激發了我寫作的沖動,許多方面,大作已經寫得很好了,我再要寫,可能就是《讀后》里提到的趙樹理引發的思考……”
2014年10月,我正在上海陪伴已經九十三歲高齡的父母,錢理群先生給我發來一封電子郵件:“我寫了關于趙樹理的七萬多言的文章,從大作中多有吸取,特致謝意,也很想聽聽你的意見。”于是我得以先睹為快,看到了錢理群先生關于趙樹理研究的最新成果:《趙樹理身份的三重性與曖昧性——趙樹理建國后的處境,心境與命運》。錢理群先生在文章中寫道:
其實,這也是我自己的,包括本書(《歲月滄桑:1949——1976知識分子精神史》)寫作的追求:寫出一個又一個的“難以作出簡單、明確判斷”的大時代里的個體生命史,以激發“對歷史,對人的命運、存在的追問,卻又沒有結論……我在1998年即十六年前第一次研究趙樹理時,就注意到了他的“雙重身份”:“趙樹理把他自己的創作追求歸結為‘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正是表明了他的雙重身份、雙重立場。一方面,他是中國革命者,中國共產黨員,要自覺地維護黨的利益,他寫的作品必須‘在政治上起(到宣傳黨的主張和政策的)作用;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國農民的兒子,要自覺地代表和維護農民的利益,他的創作必須滿足農民的要求,‘老百姓喜歡看。”正確地理解趙樹理的這兩重性是準確地把握趙樹理及其創作的關鍵。
現在有一些評論家和研究趙樹理的學者,都刻意指出趙樹理與其他“山藥蛋派”的不同,其實,在配合黨的中心工作,自覺做黨的宣傳員這一點上,他們都走在同一條《講話》指引的“金光大道”上。
馬烽在某次創作談中,關于一個作家能不能只要是現實中曾發生過的真實事,就可以不加選擇地寫時,說過這樣一番話:“有的題材要自覺地不去寫,因為寫出來沒有好處,沒有用。除了使人們看到社會上一片黑暗之外,沒有其他作用。有些題材不能寫,如涉及到國家機密的問題就不能寫。也有些題材當時不能寫,現在能寫。如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的黨的地下工作,當時不能寫,一寫就暴露給敵人,但現在能寫。所以不是什么題材都可以寫的,要從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
趙樹理在一篇《若干問題的解答——寫戲、改戲的標準》的創作談中也說了一番與馬烽類似的話:“有的戲,有時能演,有時就不能演,這是怎么回事呢?這要看具體情況。假如到災區慰問演出,我們演的是因天災人禍而引起暴動的戲,這戲對災區農民有什么好處呢?對人民對革命負的什么責呢?又如,在歡送新兵時演出《四郎探母》,這又起什么作用呢?問題在于是自己對農村、對革命負責了,自己就會發現,并進行批判。”
把趙樹理與馬烽的話比照著讀,不是正深刻揭示出了共和國文學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嗎?
在1947年召開的晉冀魯豫邊區文藝座談會上,趙樹理被確認為是貫徹執行毛澤東《講話》精神的方向。陳荒煤在評價到“趙樹理方向”的政治意義時,一針見血地指明:“趙樹理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深刻認識,最集中地表現在他說的‘老百姓喜歡看,政治上起作用兩句話上。這兩句話是對毛主席文藝方針最本質的認識,也應該是我們實踐毛主席文藝方針最樸素的想法,最具體的作法。”endprint
趙樹理有一句流傳很廣的名言,他說自己的創作是“生于《萬象樓》,死于《十里店》。”而從《萬象樓》起始,我們從趙樹理的一系列作品中,都能感受到趙樹理創作觀中配合政治任務的傾向。
馬烽與我談起過他對趙樹理的記憶:“我認識趙樹理,是在全國解放初期,那時候我們都到了北京,雖然不在一個單位,但常常見面,工作上也有一些往來。那時北京市成立了一個業余的‘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主要任務是團結一些過去寫章回小說的作者以及曲藝界的朋友們,共同學習,共同提高。‘研究會還創辦了一個叫《說說唱唱》的通俗刊物,主編是老舍,趙樹理是副主編,我是編委之一。……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1950年夏天,正是大力宣傳婚姻法的時候,刊物急需發表反映這一題材的作品,但編輯部卻沒有這方面的稿子。編委會決定自己動手寫。誰寫呢?推來推去,最后這一任務就落到了老趙頭上。這是命題作文章,也叫‘趕任務。一般的說來是趕不出什么好作品來的。老趙卻很快‘趕出了一篇評書體的短篇小說《登記》。這篇小說曾轟動一時,很快被改編為戲曲,改名為《羅漢錢》,搬上了戲劇舞臺。……我當時曾這樣想過:如果這任務落在我的頭上,即使給我半年時間專門去搜集材料,也不可能寫出這樣動人的作品來。”
趙樹理對于配合政治形勢,配合黨的中心工作有著高度的自覺性。趙樹理在《談“趕任務”》一文中,就把自己的創作是積極主動自覺自愿地去配合政治的態度說得更為明確:
每當一個事件或運動來了之后,會有新的任務擺在作家們面前,就是平常所說的要“趕任務”……
“趕臨時任務”這個名詞本身已經不妥當。……如果本身生活與政治不脫離,就不會說臨時任務妨礙了創作。因為人民長遠的利益以及當前最重要的工作才是第一位的,只是帶著應差拉夫的心情去“趕”,而是把它當作長期性的任務去完成。情緒與工作統一起來,不是隨隨便便的應付。
認為臨時任務一來,妨礙創作,原來大作就永遠不能完成了,這種錯誤觀點的產生,基本上就是因為生活與政治不能密切配合,政治水平還不夠高。所以當上級已將任務總結指出之后,應該是感激才對,因為自己不能認識到是中心任務,而別人已替自己指出來,如果認識不足,仍然認為是趕臨時任務,那么這是應該放下手頭的創作去趕,趕總比不趕好,只要沒有大錯誤,趕得多總比趕得少好,寫得好總比寫得壞更好。……臨時任務根本不能趕好,也不見得,看作臨時任務也可以寫好的,只看怎樣寫。寫出來不好還不是最大失敗,寫總比不寫好。
自己過去有些創作在寫的時候就與當時任務統一,有的是寫過之后與任務碰上了頭,有的則是“趕任務”趕出來的。例如《李家莊的變遷》是經上級號召揭發閻錫山統治下的黑暗之后才寫出來,材料早已有,但當時沒有認識到揭發的必要,直至任務提出后才寫。
寫作品好比種莊稼,江南為橘,江北為枳,植物與其生長的土壤有很大的關系。在黃土高原上,很難指望生長出椰子芭蕉,而只能是“滿山遍野的土豆高粱”。趙樹理的局限性也無法超越他生存的這塊土壤。
韓文洲曾多年擔任趙樹理家鄉晉東南地區的文聯主席,后又成為山西省作家協會的副主席,稱得上是得趙樹理真傳的“第一人”。1962年在中國作協召開的那次著名“大連會議”上,樹起了一個標兵三個樣板,標兵是趙樹理,其中一個樣板就是韓文洲的《四年不改》。趙樹理對韓文洲的作品極為欣賞,他不止一次在各種場合中說:“韓文洲寫的小說雖然有他自己的風格,但跟我的風格很接近。如果韓文洲的小說不寫韓文洲而換成趙樹理,讀者不會說不像的。”韓文洲以自己對趙樹理的了解,在我對他的訪談中,這樣說到趙樹理和馬烽的區別:“馬烽和趙樹理不是一回事。馬烽從來是站在黨的立場,是黨領導文藝的干部;而趙樹理從來都是站在農民的立場,是個農民的代言人。文革中有一句批判老趙的話,說趙樹理成了落后農民的尾巴。”
當年批判趙樹理的還有一個觀點:“反映落后農民觀點的一套復辟資本主義的意見。”
當年山西的省委書記王謙,對先后為“山藥蛋派”代表人物的趙樹理、馬烽有一個極為準確的概括和評價:“馬烽和趙樹理不一樣。馬烽是為黨而寫農民;趙樹理是為農民而寫農民。所以當黨和農民利益一致的時候,他們倆人似乎沒什么差別。而當黨和農民的利益不一致時,馬烽是站在黨的一邊,而趙樹理是站在農民的一邊。”
我一直以為,王謙的話是對趙樹理的夸贊。在對趙二湖的訪談中,趙二湖卻對王謙的這段評價,表達了截然不同的見解。趙二湖說:“王謙對趙樹理的評價,其實內里含有的是批評意味:即在關健時刻不能與黨保持一致。
在趙樹理的主觀愿望上,是心甘情愿做一個“為革命拉磨”的牛馬。但他那愛尥蹶子的“毛驢脾氣”,又往往使他在關健時刻,不能與上級領導保持一致。
趙樹理說:“我是一個農村干部,就得對農業生產負責,不能叫老百姓沒有口糧,牲口沒有飼料。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就得對黨負責,不能說假話,下級欺騙上級,地方欺騙中央。”
趙樹理還說:“我看到由于種種不合理的措施,給農業生產帶來的危害,和給群眾帶來的災難,我不能熟視無睹。向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等人提出,可是說不服他們,為這事,我日夜憂愁,念念不忘,經常奔上奔下,找領導想方法。但他們都認為我是一種干擾。”
趙樹理的奔走呼號,面折廷爭,招致社、鄉、縣三級干部的反感,認為趙樹理是多事,挑毛病,神經病。
趙樹理自己還說過這樣一個情節:“過去我有老母,借此探親,能了解到許多真實事情。但我的脾氣急,性情直來直去,知道后就向上級黨委反映,提供基層情況。后來人家發現了我這個秘密,回家后沒人給我說實話了。這些事我也苦惱過。為了他們,他們還避忌我。后來我才知道,他們怕報復、受治。我得了教訓,學了點乖,再接觸知情人,就講究些方法。”
錢理群先生在《趙樹理身份的三重性與曖昧性——趙樹理建國后的處境,心境與命運》一文中寫道:
這樣的雙重性,自然也是我十六年后的新研究的基本視角;但在研究過程中,也在其他研究者的啟發下,我又注意到了趙樹理的第三重身份,即“知識分子的身份與立場”。這樣,“黨——農民——自我主體(知識分子)”就構成了趙樹理精神與心理結構的三個層面,它們之間的相互依存,糾纏,矛盾,張力,又造成了趙樹理身份與立場的曖昧、模糊,背后是黨和農民,作為特殊的知識分子個體的趙樹理和農民,以及趙樹理和黨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別有意味的豐富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