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殿榮
周建新從二十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多年來筆耕不輟,并保持著較高的文學水準,是在質和量兩個方面都有保障的作家。他的小說從整體上看,有著鮮明的遼西地域特色,對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人的精神世界參與度極高。他擅于刻畫人物,因為堅持站在弱者一方觀察生活,周建新的作品又帶有深厚的人文關懷,常常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悲劇色彩。
周建新小說的題材主要涉及三個方面:一是關于遼西走廊的農村現狀,二是關于自然生態與人的生存,三是歷史題材故事的講述。
作為一個農業大國,三農問題是我國社會發展過程中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周建新是對現實生活參與度非常高的作家,他的作品十分關注農村現狀,他以遼西走廊一帶的農村為樣本,像位老中醫,摸準了農村發展的脈搏,一針見血地戳到了農村發展面臨的關鍵性問題——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問題,以及鄉村傳統的斷裂。
一村之長的決策,往往決定著一個村子的命運。在中篇小說《分裂的村莊》中,霍林村因為一條高速公路的修建,使得霍家所在的一邊趁勢發展起來,林家所在的一邊則被封閉隔絕,越來越貧窮落后。在霍林村,誰當選為村長,誰就掌握了村子的發展權。于是放羊娃林小蠻想要買選票取代村長老霍,成為小說的線索和焦點,并由此引出了霍家一邊因為盲目發展埋下的禍患——嚴重的水污染使霍家一邊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越是在農村,對權力的認識和解讀越容易出現謬誤,不但村長會以權謀私,普通村民對權力的認識也是扭曲的。在《鄉村立交橋》中,余三官作為一個鐵路道口看守人,竟也能利用放行車輛的權力收受賄賂。當鄉村立交橋建立起來,道口逐漸廢棄的時候,余三官失落之余,發現了收費站的收費員貪污過路費的秘密,并激動地說“我要告他們去”。這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索賄的事情,并且開始暢想自己取代那些收費員,坐在小紅房子里,威風凜凜地給過往司機扯小票的情景。從余三官這位普通村民的思想變化可以看出,權為民所用的道路還有很長要走。為了爭奪權力,賄選在周建新的農村題材小說中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在《月亮也是亮》中,這種爭奪與較量也存在于叔侄兩人之間,秦書記本想安排陳大能做差額候選人,以確保陳大能的侄子,那個文縐縐的以“選調生”名義派來的陳墨繼續擔任副鄉長。沒想到陳大能中途變卦,暗中賄選,成功做上了副鄉長的位置。雖然對不起侄兒陳墨,但權力對于原本是農民的陳大能來說,是“別人叫他陳鄉長時的舒暢”,是“制服了別人的愉悅”,是“回味有求于他的人的卑微”,這令他充滿了幸福感。
在村干部賄選現象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對地方資源的爭奪。在《烏黑的黃金》中,村長“杜魯門”把控著杜家溝金礦資源,富甲一方卻為富不仁。卷毛為了改變村子的現狀,想參加村長的競選把杜魯門拉下馬,卻被杜魯門用錢買到的選票擊敗了。等到卷毛從一座廢礦中挖到富礦,可以與杜魯門匹敵競選村長的時候,等待他的竟然是謀殺。除了黃金,鉬作為一種稀有礦石,幾乎成為周建新農村題材小說的一個主角。它讓人為之瘋狂,也為之喪命。在短篇小說《減》中,跟隨宋元吉挖鉬礦的兄弟們,因為工作時得不到有效的防護,一個個得了矽肺病,相繼離世。盲目的發展和一味的盤剝,使農村暴露出的問題越來越多,農村的發展生態成為不可回避的問題。
同樣嚴峻的還有海洋的生態。周建新有一部分小說就是以表現海洋生態為主的。在他的筆下,有一個背靠遼西走廊,緊臨遼東灣的小漁村,他讓讀者跟隨那些海精靈般的漁民出海,一起感受著海洋生態的嚴酷變化,也感受著漁村漁民的生活變化。《藍海膽》的主人公漁民范天倉的生活出現了兩個困境,一個是除了海蜇,遼東灣的漁業資源幾近枯竭,禁捕期越拉越長;一個是酷似海神娘娘的妻子春芳,隨兒子進城伴讀后,再也不想回到小漁村經受海風的摧殘了。在這樣的雙重困境與壓力之下,范天倉決定鋌而走險,在禁捕期偷偷下海,他要為妻子取到兩顆有美容功效的藍海膽,再弄上十幾萬斤海蜇,從此徹底地告別漁民生活。然而不幸的腳步緊隨其后,海蜇捕到了,藍海膽也取到了,范天倉卻因為一個意外,在海上丟了性命。《斑海豹》講述了漁民范老桅出海時遇到斑海豹,與靈性的斑海豹結下深厚情誼,幫助斑海豹產子的動人故事。然而隨著人們利用母海豹發情的聲波展開對公海豹的誘捕,“胖妞”萬里洄游都遇不到一只公海豹了,更談不上延續后代。這樣的海洋生態令人憂心。
別說是遼西走廊的農村或是遼東灣的小漁村,整個世界都面臨著發展的關鍵節點,然而人們大步向前打拼的步伐已經把冷靜的頭腦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以前的生活狀態一去難返,再回味起來總是惆悵無限。周建新的一部分小說將目光瞄準了那些身上帶著傳統印記的人,然而很多傳統在當下是無力的,誰也阻止不了鄉村發展的腳步,更阻止不了青年人走向外面世界的決心。《凈水》中的周不全二爺,以一輩子不給別人添麻煩為生活準則,這樣的品質和信念,在當下的社會像是東方夜譚,而周不全二爺做到了,他連死也不麻煩別人。《街燈不語》中的三爺周不語一生的任務就是給大廟臺兩側的大旗桿上掛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街燈。幾十年過去了,當太陽能街燈取代了三爺的街燈,傳統被科技打敗,支撐三爺的最后一絲力量也被抽走了。在《瑞香狼毒》中,老中醫韓沫儒顯得格外孤單,他帶著抱來的孫子研習醫道,救人治病,多么珍貴的傳統醫學,卻也面臨著無好草藥可采,以及不被人理解的痛苦。當韓沫儒把女兒從鬼門關上救回來,解開了多年前沒有救活妻子的心結后,被現實所迫,遠走他鄉。更為激烈的對抗出現在《篾梁父子》中,梁家祖先在甲午抗倭的斗爭中雖“尸骨成山,卻寸土未丟”,這種壯烈,于家于國,都不應該被遺忘。然而時光的大手筆,使曾經的昭忠祠正慢慢淡出人們的記憶,世代守墳的梁家,到了梁傳寶這代,恐怕再也守不下去了。這正是當下十分尷尬的現實:在充滿誘惑的時代,很多傳統都已傳承無術。然而小說結尾寥寥幾行,使故事出現了新的轉折。梁傳寶的名人效應,給昭忠祠的守護帶來了官方的接續。這個看似使人寬慰的結局,卻于辛諷中帶來別樣擔憂:昭忠祠的形式守住了,但是祖先愛家愛國誓死保衛家園的精神,能否守得住傳得下呢?被父親梁古倉看作是凝聚了梁家魂兒的“白狐”,終是與兒子一塊遠遠地消失了,不禁使人悵然。endprint
周建新深情地描摹著故鄉沃土上的人和事。他寫當下,帶著遠觀未來的眼光;他寫當下,也深情地回望歷史。他從容地走進了時間深處,創作了許多歷史題材小說。時期較近的如《收獲》,遠一些的如《阿門,1900》《陽關三疊》《平安稻谷》等,對歷史的回望和書寫,使作家鐘情的這片土地更顯厚重。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一系列歷史題材作品中,出現了旗人、大腳女人等比較鮮明的滿族因素。比如《陽關三疊》中那位跑馬圈地的旗人;《平安稻谷》中奶奶作為一個滿族女人所表現出來的大膽潑辣果斷的風采等等。作家回望歷史,也讓我們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是如何從饑饉和兵荒馬亂的時代中一直走到今天的。
從周建新小說所涉獵的題材上看,他對生養自己的土地與民族充滿感情,是對現實生活有較強參與感和責任感的作家。多年的創作,也使作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和藝術特色。
周建新小說的語言具有比較鮮明的遼西語言風格,并有著民間敘事傳統的烙印。同時他的語言特點和敘述風格又是靈動多面的,根據作品題材不同,有著巧妙的變化。比如表現遼西走廊農村現狀的小說,他的敘事節奏十分緊湊、干脆,火力主要集中在故事的轉折與發展上;在講述遼東灣漁民的海洋世界時,他的敘述則處處沾染著大海的味道,對海洋的狀貌做了很多描繪和鋪墊,對海洋生物的描寫,尤其是對斑海豹那樣靈性的海洋動物的描寫,是如此之生動;而在關于歷史題材的講述上,周建新的敘述又是從容精致的,在這部分作品中,作家注重細節的刻畫,注重氛圍的渲染,使作品帶有寬宥和平和的色彩。
在人物塑造上,周建新擅于捕捉人物的多面性,比如在《分裂的村莊》中,村長老霍就是一個十分復雜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他有帶領大家發家致富的愿望,卻只局限在霍家一邊,對林家人不管不顧;另一方面,他眼光短淺,對水污染的情況沒有做出正確的估計,反倒讓霍家人的健康受到威脅。而他最后決定要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棧橋,雖然客觀上會解決林家人出門難發展難的問題,主觀上卻僅僅是為了讓霍家人去林家人那邊去背水,老霍的局限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周建新的小說也十分注重勘測人物的精神世界。比如在《我是誰》中,主人公范龍飆本是工廠的看門人,他看到廠里人從銷售經理到挖礦的工人,都有機會公飽私囊,感受到了極大的不平衡,利用裴廠長請他幫忙買礦石的機會,騙走了裴廠長幾百萬,帶著夜總會認識的“西施”遠走深圳,改頭換面。然而金錢并不能帶給他安定的感覺,承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壓力,最終決定找回自己,投案伏法。在《第八天》中,礦主吳印光和他的大狼狗在巡視礦洞時遇到坍塌事故,大狼狗把他扯到了撐子頭躲過一劫,毫發無損地等待救援。八天時間,吳印光啃了自己的鱷魚皮帶,喝了狗尿,還喝了狗血,本應該能存活下來,卻在關于自己后事的各種思慮中離世了,落得被狼狗啃光心肺的下場。在這類小說里,人被金錢所誘走上不歸路,陷入深深的精神危機。
從整體上看,周建新小說還體現著深厚的人文關懷。他寫農村,切中基層組織建設的弊病;他寫海洋,把眼光放到關系子孫后代的未來;他寫歷史,更是給那些無奈的人們以寬宥。這種深切的人文關懷,使周建新的小說自然而然地沾染了悲劇色彩,所以在《烏黑的黃金》中,為村民和礦工著想的卷毛,即便具有了和杜魯門抗衡的財力以及村民的擁戴,還是難逃被陷害的命運;在《紅火》中,宋二郎的兒子喪命于父親復仇的大火;在《翅膀上的二弟》中,讓父親傾盡家財去幫助的二弟,始終是扶不起的阿斗;在《藍海膽》中,收獲了海蜇,摘到藍海膽的范天倉,仍然逃不出死于意外的厄運;在《斑海豹》中,保護斑海豹的范老桅,面對尷尬的海洋生態,作家只能把他幻化成一只年輕的雄海豹……
縱觀周建新的創作,值得一提的還有作家“百科全書”式的書寫。很難想象,一個把農村寫那么生動,把礦上的生活寫那么真切的作家,還能把海洋寫那么細膩和激烈,把漁民生活寫那么鮮活,他同樣還能把一曲《陽關三疊》讓周和拉得那么百轉回腸。這是優秀作家應當具備的素質:寫一種題材,則精于一種題材。
(作者單位:《民族文學》雜志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