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康
內容提要 傳統(tǒng)儒學主要從道德角度來看待智,致使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功能得不到重視。康有為將智作為“人道進化”的動力予以系統(tǒng)提升,彰顯了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在價值觀念上,他從“人道”發(fā)展的角度確立了人禽之辨在智,進而重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反對宋明儒學的“仁統(tǒng)四端”,提出仁智并舉,以仁為價值目標,以智為“人道進化”的動力。以此為基礎,他在近代倡導大開智學以與西方列強斗智,并在大同建構中強調智教,并設立獎智來防止社會退化。他對智的系統(tǒng)提升,為當時中國的發(fā)展注入了變革性的因素,而以仁智并舉來改造傳統(tǒng)儒學,使儒學在價值理念上重視智在“人道進化”上的動力作用,無疑切中了傳統(tǒng)儒學對社會發(fā)展動力關注不夠的缺失。
關鍵詞 康有為 智 人道 進化
〔中圖分類號〕B2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1-0049-06
傳統(tǒng)儒學以道德為核心,知識服務于道德,不太重視知識改造自然的力量。同時,在德性追求中,仁是核心,智輔助仁,主要起判斷是非的作用。在此視域下,智主要與倫理、事理相聯(lián)系,與物理的關聯(lián)比較松散,致使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功能得不到正視。盡管從明末到清代,儒學內部出現(xiàn)了如戴震、焦循等的重智取向,但仍囿于道德領域。康有為承接著這一取向,對智進行了系統(tǒng)提升,大大彰顯了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按他的自述,他先悟出了人禽之別在智,肯定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對“人道進化”的推動作用,進而重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系統(tǒng),否定“仁統(tǒng)四端”說,提出仁智并舉,并在救國實踐與大同世界的理想建構中充分重視智。他在價值理念和社會政治兩方面對智的提升,帶有鮮明的近代色彩。但他并未跳脫傳統(tǒng)儒學的基本價值立場,仍以仁為主導,但充分彰顯了智,是近代語境下改造傳統(tǒng)儒學以尋求社會發(fā)展動力的一次嘗試。
目前,學界對康有為提升智的努力已做過一些有益的探討。何金彝專文辨析了康有為智的內涵、起源,以及智學的中心是物質之學等問題。①俞祖華、吳康、張昭軍、李華強等則分別從“開民智”、文化變革、儒學的近代轉換、近代動力訴求等不同角度或詳或略地分析了康有為對智的提升。②這些成果具有不同程度的啟發(fā)性,如把握住康有為對智的新看法與倡導智學的系統(tǒng)關系等,但都采用平面化的方式展開,未能觀照康有為的思想脈絡,致使某些判斷不夠準確具體,同時由于視角的不同,未能深入康有為與傳統(tǒng)儒學理念的具體分合,因而未能充分彰顯其改造儒學以適應近代大變局的努力。為此,本文將依據康有為的自述,結合他的思想脈絡來厘清他與傳統(tǒng)儒學的分合,以便彰顯他改造傳統(tǒng)儒學以應對近代大變局的努力。
一、人禽之異在智:智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的開顯
按康有為的自述,人禽之辨是他改變價值信念而系統(tǒng)提升智的突破口。②③⑤⑥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8、20、20、101~102、108頁。傳統(tǒng)人禽之辨論題最早出自《孟子》,孟子的解答是以仁義道德來分辨人禽,以挺立人的道德價值。這成為傳統(tǒng)儒學的基本進路,如宋明儒學的處理即如此。
作為傳統(tǒng)士人,康有為熟悉傳統(tǒng)儒學的道德進路,但并沒有遵循,而是從“人道”發(fā)展的視域來審視人禽之辨。他在《教學通義》寫道:
人類之生,其性善辨,其性善思,惟其智也。禽獸顓顓冥愚,不辨不思。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在斯。智人之生,性尤善辨,心尤善思,惟其圣也。民生顓顓頑愚,不辨不思。君子所以異于小人者在斯。惟其善于辨思,人道之始,其必有別矣。群居五人,則長者異席,此禮義之造端,朝儀庭訓之椎輪也。人道之始,其必有作矣。冬居橧巢,夏居營窟,此城郭、宮室之發(fā)軔也。燔黍捭豚,蕢桴土鼓,此飲食、祭祀、聲樂之權輿也。剡木為舟,刳木為楫,此飛輪、大艦之高曾也。思之愈精,辨之愈精。②
他認為,辨、思是人禽的分別所在。人憑借著辨、思,通過“別”和“作”,分別產生了倫理道德和器物制作,從而確立了“人道”:“禮教倫理立,事物制作備,二者人道所由立也。”③辨、思再不斷精進,“人道”益發(fā)進步,從而產生出朝儀、城郭、飛輪等。顯然,他所謂的“人道”不同于指倫理道德等社會規(guī)范的通常用法,而是指人類的一切創(chuàng)制,相當于現(xiàn)代的文明概念。參見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65頁。動物由于不辨不思,因而沒有產生出“人道”的對等物。而辨、思正是智的功能,因而人禽之異就在于智。他甚至以智來區(qū)分圣人、君子和小人,巔覆了傳統(tǒng)儒學的德性區(qū)分。
在 《康子內外篇》中,康有為更是否定傳統(tǒng)儒學以道德區(qū)分人禽的有效性,確立人禽之別在智:
雖然,愛惡仁義,非惟人心有之,雖禽獸之心亦有焉。然則人與禽獸何異乎?曰:異于其智而已。其智愈推愈廣,則其愛惡愈大而愈有節(jié),于是政教、禮義、文章生焉,皆智之推也。⑤
物皆有仁、義、禮,非獨人也。烏之反哺,羊之跪乳,仁也;即牛、馬之大,未嘗噬人,亦仁也;鹿之相呼,蟻之行列,禮也;犬之衛(wèi)主,義也,惟無智,故安于禽獸耳。人惟有智,能造作飲食、宮室、衣服,飾之以禮樂、政事、文章,條之以倫常,精之以義理,皆智來也。茍使禽獸有智,彼亦能造作宮室、飲食、衣服,飾之以倫常、政事、禮樂、文章,彼亦自有義理矣。故惟智能生萬理。⑥
他聲稱,在儒學所講的“四端”中,仁、義、禮并非人所獨有,并列舉了動物中的道德行為現(xiàn)象為證。只有智才為人類所獨有,憑借著智及它的推廣,人類發(fā)展出動物所沒有的文明。他斷言,如果動物有智,也能產生出與人類相似的文明,因為“惟智能生萬理”。如此,他所說的智是具有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的理智,與文明相聯(lián),不再局限于道德領域。他試圖通過破立結合的方式,用智來作為人禽之辨的標準,以開顯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就破而言,他的例證實不足以推翻傳統(tǒng)儒學,畢竟動物的類道德行為現(xiàn)象并不如人類廣泛而自覺。其中,他為了徹底推翻傳統(tǒng)儒學道德區(qū)分的有效性,放棄了此前將禮義看作人類所獨有的看法。就立而言,他從人類特有的“人道”(文明)來確認智,接近于西方區(qū)分人禽的理性傳統(tǒng),無疑是受到了西學的影響。
顯然,康有為審視人禽之辨的視域不同于傳統(tǒng)儒學。這一視域的出現(xiàn)除了西學的影響之外,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和個人因素密切相關。在社會背景方面,自鴉片戰(zhàn)爭之后,近代士人對西方的船堅炮利等物質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開始正視器物的創(chuàng)制。在個人因素上,他早年立下了“經營天下”“務致諸生于極樂世界”的志向。制度因與其志向有著直接關聯(lián)而成為他思想的焦點。當他游歷香港、上海時,西方的“法度”和“治術”給他帶來了沖擊,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2~63頁。后來他撰寫的《民功篇》《教學通義》《孔子改制考》《大同書》等,主題就是制度。對制度的關注很容易導向重智,因為制度就出于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
從思想史來看,康有為的這一論斷并非首創(chuàng)。早在明末利瑪竇就已提出人禽之別在“靈才”,[意]利瑪竇著,梅謙立注:《天主實義今注》,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79頁。此后的在華傳教士也不乏相關論述。但如果著眼于傳統(tǒng)士人,他的論斷則具有開創(chuàng)性。雖然清代儒學出現(xiàn)了以“道問學”為主的智識主義取向,詳見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及其現(xiàn)代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如戴震、焦循等也強調人禽之辨在智,但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并沒有得到如此開顯。戴震認為,人禽之別不在于懷生畏死、知覺運動以及是否具有基本的道德行為,而在于人能將“心知”擴充至“神明”,“能不惑乎所行之為善”。⑤[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第26~30、28頁。人的“心知”使人能思考什么是善并做出實踐,當達到“神明”時,可以在不同的道德情境中都能合適地實踐善。戴震所強調的智,仍然圍繞著道德展開,強調了智的認知對道德實踐的重要性。焦循接續(xù)著戴震,也將智看作是人禽之別所在:“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在此利不利之間。利不利即義不義,義不義即宜不宜。能知宜不宜,則智也。不能知宜不宜,則不智也。智,人也;不智,禽獸也。幾希之間,一利而已矣,即一義而已矣,即一智而已矣。”[清]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586頁。標點有改動。但智仍然用于判斷行為是否合于利、宜、義,仍限于人事道德領域。無論是戴震還是焦循,人事道德均是核心,只是在某種程度上強化智的認知對道德實踐的重要性。康有為雖然承接著這一取向,如禽獸也有仁義的說法和戴震相近,⑤但他跳脫了道德領域的限制,從“人道”的確立和發(fā)展來看待智,高揚了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
康有為在人禽之辨論題的探討中高揚了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推動意義,越出了傳統(tǒng)儒學的樊籬。但當他帶著對智的重視來重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系統(tǒng)時,卻沒有一味地張大智,而是提出仁智并舉。這使得他重新回到傳統(tǒng)儒學的基本價值立場,從而有別于一般西學。
二、仁智并舉:傳統(tǒng)儒學德目系統(tǒng)的重整
在悟得人禽之辨在智后,康有為直接以朱子的“仁統(tǒng)四端”說為對手,重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系統(tǒng)。朱子認為,在仁、義、禮、智中,仁是首德,可統(tǒng)領其他諸德:“蓋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貞,而元無不統(tǒng)。其運行焉,則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氣無所不通。故人之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宋]朱熹:《仁說》,《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79頁。朱子的“仁統(tǒng)四端”說確立了仁的核心地位,智排在最末,相對不受重視。
康有為對此非常不滿,要通過重整傳統(tǒng)德目系統(tǒng)來提升智的價值地位。他在《康子內外篇》中說:
或謂仁統(tǒng)四端,兼萬善,非也。吾昔亦謂仁統(tǒng)義、禮、智、信,與朱子言“義者,仁之斷制;禮者,仁之節(jié)文;信者,仁之誠實;智者,仁之分別”同。既乃知人道之異于禽獸者,全在智。惟其智者,故能慈愛以為仁,斷制以為義,節(jié)文以為禮,誠實以為信。夫約以人而言,有智而后仁、義、禮、信有所呈,而義、禮、信、智以之所為,亦以成其仁,故仁與智所以成終成始者也。……就一人之本然而論之,則智其體,仁其用也;就人人之當然而論之,則仁其體,智其用也。
人道以智為導,以仁為歸。故人宜以仁為主,智以輔之。主輔既立,百官自舉,義、禮與信,自相隨而未能已。故義、禮、信不能與仁、智比也。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8~109頁。原文“義、禮與信”誤作“義、理與信”,據李三寶《康子內外篇初步分析——康南海現(xiàn)存最早作品》(臺灣《清華學報》1975年第12號)改。
他認為,對人來說,智是仁、義、禮、信呈現(xiàn)的基礎。這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從邏輯上看,智貫穿于其他四德的實踐中,為它們的落實提供認知保障。如智為義提供了判斷、決斷的作用(“斷制”),從而使義在具體情境中得以落實。第二,從發(fā)生上看,智是四者得以產生的前提。他以人的成長為例,提出“人之生也,惟有愛惡而已”。人出生時只有味、聲、色的本性與欲望,與此符合的就喜愛,不符合的就厭惡。愛惡之情推到極至,相應產生了哀懼,而有了哀懼才能形成仁義:“哀者,愛之極至而不得,即所謂仁也”;“懼者,惡之極至而不得,即所謂義也”。智是從愛惡進到哀懼的推動力量:“哀懼之生也,自人之智出也。”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0頁。人如果沒有智,就和動物一樣,不可能形成仁義。
盡管智如此重要,但康有為并沒有以智全面取代仁,而是提出仁智并舉來統(tǒng)領其他德目:第一,在先后和目標上,仁智“成終成始”。智對應于“始”,是仁、義、禮、信的基礎,而仁對應于“終”,是義、禮、信、智的目標。第二,仁智存在著兩層體用關系:從個體的本來狀態(tài)(“一人之本然”)來看,智體仁用。智是仁的的基礎,人要先有智,才能認識和實踐仁。這即是他在人禽之辨中的看法。從社會關系(“人人之當然”)來看,仁體智用。仁是社會發(fā)展的價值目標,智是成就仁的手段,即通過它的認知創(chuàng)制推動社會發(fā)展。將仁作為社會發(fā)展目標,這是傳統(tǒng)儒學的立場。對他而言,這兩層體用關系并非等價,社會層面的仁體智用更重要。他認為,個體需要服從“人道”,應該以仁主智輔為原則,用社會發(fā)展的仁體智用來收攝個體的智體仁用。這實即立足傳統(tǒng),堅持傳統(tǒng)儒學以仁為主導的基本立場來整合人禽之辨在智的新悟。
對比朱子等的德目系統(tǒng),康有為并沒有改變以仁為依歸的取向,最大差別在于將智拔高到義、禮、信之上,仁智成為第一梯級的價值,來統(tǒng)領其他德目。盡管他沒有越出傳統(tǒng)儒學的基本立場,但對智作了最大限度的提升,使得智的重要性得到開顯。
此后,仁智并舉成為康有為論述孔子之道的基調。如在《春秋董氏學》中,他就董仲舒所提的“莫近于仁,莫急于智”寫道:
孔子多言仁智,孟子多言仁義,然禽獸所以異于人者,為其不智也。故莫急哉!然知而不仁,則不肯下手,如老氏之取巧;仁而不知,則慈悲舍身,如佛氏之眾生平等。二言管天下之道術矣。孔子之仁,專以愛人類為主;其智,專以除人害為先。此孔子大道之管轄也。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93頁。
他在注解中強調,孔子主張仁智并舉,不同于孟子的仁義,并特別添加智為人禽之異所在來解釋智何以非常要緊。在他看來,孔子仁智并舉正是孔子之道的管轄,勝于道、佛偏執(zhí)于仁、智一端。
最能曲折反映康有為仁智并舉的,是對《孟子·離婁下》“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章注。他寫道:
此孟子明人禽之界,即在仁義與不仁義之分,進化退化,相去幾希。言之深切,因歷舉諸圣,而自明傳孔子之道也。陳白沙為《禽獸說》,不止文明野蠻之相去而已。明于庶物,則智崇而格于物。察于人倫,則禮卑而不異于人。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25頁。
孟子以舜為例,要強調人禽之別在于人內在的仁義道德。康有為在注解中也提到了仁義之分的問題,但是在注中添進了“進化退化”將它與仁義一起作為人禽之別所在。而“進化退化”與下文評點《禽獸說》引入的“文明野蠻”連在一起,表明進化即文明,退化即野蠻。而在他的思想中,仁是社會進化的價值目標,智是社會進化的動力,兩者直接與進化、文明相聯(lián)。緊接著,他又借用《易·大傳》“知崇禮卑”,將“明于庶物”與“智崇”相聯(lián),強調智;將“察于人倫”與“禮卑”相聯(lián),指向以仁為核心的禮義道德。同時,他回避注解“由仁義行,非行仁義”。這一連串處理弱化了義的重要性,突出了智的作用,使得此章由原來強調仁義一轉為強調仁智。這無疑不合于孟子的原意,反映出康有為對仁智的重視,不惜曲解經文來強調仁智。
當然,他的仁智并舉并不意味著兩者完全并列,仍是仁主智輔,如“雖仁智雙修,而始終于仁,但以智輔仁,所以養(yǎng)成人之德也。”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6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83頁。如對照《康子內外篇》,智原來的“成始”地位讓給了仁,仁變得更為重要。
由上可見,康有為盡管堅稱人禽之別在智,越出了傳統(tǒng)儒學,但他在價值理念上一直堅持以仁為主導的傳統(tǒng)儒學立場,只是將智提升到義、禮、信之上,試圖在儒學允許的范圍內重視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作用,以便為“人道進化”提供動力。因而,所謂康有為提出“智統(tǒng)四端”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三、救國與大同:智學作為“人道進化”的動力
康有為在價值理念上提升智,主要是為他的社會政治主張?zhí)峁┲巍o論是他當時的救國實踐,還是大同世界的理想建構,都體現(xiàn)出他對智的特別重視。
在救國實踐上,康有為很早就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在列國并立的形勢下,只有強者才能在殘酷的競爭中獲勝,弱者淘汰:“夫既諸國并峙,則其雄強者不能無爭。弱肉強食,則雄強者益大。”②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73、181頁。而中國當時恰恰處于列國并立的形勢,要免遭滅亡,必須強大起來,主動參與生存競爭。強大雖然有力強和智強兩種,但最重要的是智強。他在《上清帝第一書》即已認定西方的強大是智強,智學的興起即是表征:“近者洋人智學之興,器藝之奇,地利之辟,日新月異。”②由此,他主張要和西方列國“斗智不斗力”,中國需要從當下即重視智和智學,亡羊補牢,否則后果不堪設想。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3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0頁。國家由民眾組成,國家的智強與民眾的智強直接相連。他以土耳其、印度作負面例子,提出:“夫才智之民多則國強,才智之士少則國弱。土耳其天下陸師第一而見削,印度崇道無為而見亡,此其明效也。故今日之教,宜先開其智。”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2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2頁。這就導向了開民智,大開智學。綜觀他的上書建言,開智學的范圍包括了全部民眾,提出讓小民童子都要入學接受教育,讓所有民眾皆有所學。智學的內容集中在測算、繪圖、天文、地理、光電、化重、聲汽等實用、物質之學。這與戊戌后所公開倡導的物質之學相差不大。但是在他的理想類著作中,智或智學并不限于物質之學,《實理公法全書》涉及社會政治制度,《大同書》則涉及“器用法度、思想意義”等。⑧⑨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7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5、179、10~109頁。理想類著作更能反映出他心中智學的應然狀態(tài),符合他的“智能生萬理”。以此觀照現(xiàn)實中強調物質之學,一方面無疑是救急的需要:“但以一國之強弱論焉,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中國數千年之文明實冠大地,然偏重于道德哲學,而于物質最缺然。”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9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63頁。當時的中國最缺物質之學,因而需要著重強調。另一方面,也帶有策略的考慮:戊戌前的上書建言特別強調物質之學,就在于它們能回避觸碰當時的統(tǒng)治秩序;戊戌后則是出于反對當時興起的革命思潮,顯然不宜于倡導社會政制等智學,而強調物質之學可以弱化民眾對社會政制的關注。盡管強調物質之學仍具有開民智的作用,但是由于前后的社會背景不同,因而戊戌前顯得激進,戊戌后則變成保守。而開智學的方式,則包括了改革科舉、學校教育、藏書器、譯書、游學、辦學會、辦報等一系列措施。此外,他還特別提出獎勵智學,意圖仿效西方的特許專賣制度對制新器、著新書進行獎勵。參見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4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0頁。他可能是中國最早建議引入專利制度的人。他希望通過一系列開智學的措施,促使中國強大,實現(xiàn)救國。
在大同建構上,康有為也特別重視智。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第一,將智教作為教育的核心。他雖然明確將德、智、體三教并舉作為大同社會的教育“公理”,但由于“太平世以開人智為主”,故而偏重于智教。⑧按他的設想,從小學院開始,智教不斷增加,到大學院專以智教為主,偏重于實用的專業(yè)、專學,體現(xiàn)出智教在教育中的核心地位。⑨第二,設立獎智制度。他說“當太平之時,特重開人智之法,懸重賞以鼓厲之,分為四科”:獎勵新書,即獎勵創(chuàng)造新理、新術或有益于“人道”的書;獎勵新器,即獎勵發(fā)明創(chuàng)造新器物;獎勵新見,即獎勵提出新理論、新見解;獎勵新知,即獎勵擇精去粗綜合整理原有的知識。設立獎智的目的是預防太平世缺乏競爭而可能引起的智學退化:“當太平之時,人人皆作工而無高下,工錢雖少有差而相去不能極遠。即極遠而人智不出,器用法度、思想意義不能日出新異,則澀滯敗留,甚且退化,其害莫大焉。”他意圖通過獎智帶來智或智學的競爭,使得“智愈競而愈出,新愈爭而愈上,則全地人道日見進化而不患退化矣。”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7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75、177頁。智或智學承擔著推動“人道進化”的作用。
乍眼看去,康有為在救國實踐和大同建構中智學所承擔的功能似乎不同:一在救中國,使中國強大;一在保持人道進化,防止退化。但是,在救國實踐中倡導智學,從政治角度來講是保救中國,從社會文明角度來看實即推動中國的“人道進化”。他在1900年勤王運動失敗后,評價唐才常“其議論數十萬言,皆力主文明進化,以救中國之民”。③④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5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1、330、63頁。用“力主文明進化”評價唐才常,頗可注意。而在駁斥張之洞勸戒上海學生不要聽信康、梁之言時,他說:“公既以一手絕中國一線之機矣,而復丑詆狂吠,誣為康、梁,思蓋其丑。將欲中國永不自立乎!將欲中國人永無文明之日乎!”③他自詡他們的主張是促進中國的自立與文明。由此,對唐才常的評價并非僅針對個人而言,而是對他們一派的自我定位。由此,救國與推動中國的“人道進化”是一體兩面。這與他拯救世人的志向相關。他深悉民生艱難,文明的發(fā)展無疑能解決不少民生問題,早年《民功篇》高度贊美在“民功”上有貢獻的人即如此。后來他明確提出公羊“三世”說,指出人類社會發(fā)展需依次經歷據亂世、升平世,最后進至大同世,即包含著文明的不斷進化。進化的動力顯然大部分來自于智。
由此可見,康有為的社會政治主張重視智,就在于它是“人道進化”的動力。以此反觀他重釋人禽之辨及調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系統(tǒng),無疑是要改造傳統(tǒng)儒學,為重視智提供價值理念支撐。這使他超出于單純在社會政治上倡導智學的時人,體現(xiàn)出其思想的深刻。而這很可能和他的切身體會有關,《我史》就記載了他擺脫夷夏觀念束縛的事例。他自稱在游歷了香港、上海,受到兩次沖擊后,才從“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進到“益知西人治術之有本”,“始盡釋故見”。④如果沒有那些游歷,他可能很難走出傳統(tǒng)的“夷夏之辨”而接受西學。因此,他非常重視價值理念的力量:“天下移人最巨者何哉?莫大于言議、覺議矣。父子之親,天性也,而佛氏能奪之而立師徒;身命之私,至切也,而圣人能奪之而徇君父。”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7頁。“言議”“覺議”所表征的就是理念對人的影響,可以使人超越于生物限制。當時傳統(tǒng)士人未能充分認識智的重要性,與傳統(tǒng)儒學不重視智無疑有著密切關聯(lián)。因此,要扭轉這種局面,必須改造傳統(tǒng)儒學,為真正發(fā)揮智的作用提供價值理念的支撐。而從儒學來看,儒學要繼續(xù)發(fā)揮范導社會的作用,也需要在價值理念上重視智對“人道進化”的動力作用。
結語
康有為從價值理念和社會政治主張兩方面對智的提升,重在強調智的認知創(chuàng)制對“人道進化”所起的動力作用。就他而言,智作為“人道進化”的動力,物質之學雖然重要但非全部,還包括社會政制等內容,因而不能簡單將物質之學等同于他的智學。事實上,他理想的“人道進化”是整體式的推進,物質之學僅是其中一部分。他的這一社會發(fā)展觀念,即使在當代也并不過時。盡管他當時公開倡導的主要是物質之學,但對于當時偏重于道德的中國而言,無疑是注入了革命性的因素。同時,他立足于傳統(tǒng)來重整傳統(tǒng)儒學德目,提出仁智并舉來統(tǒng)領其他德性,既堅持了以仁為主導的傳統(tǒng)儒學價值立場,又提升了智的地位,使儒學在價值理念上重視智對社會發(fā)展的推動作用,試圖實現(xiàn)儒學的近代轉換。這無疑切中了傳統(tǒng)儒學對社會發(fā)展動力關注不夠的缺失。這與后來現(xiàn)代新儒學處理道德與科學問題而提出仁智雙彰有著脈絡上的關聯(lián)。由此看來,重新回到康有為處理傳統(tǒng)儒學與近代性的關系問題,應不無啟發(fā)意義。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哲學系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