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醫藥大學(杭州,310053)
周云逸
宋代之前的醫者除政府系統的醫官之外,社會醫者以草澤鈴醫為主,地位卑賤,罕能著述。宋代帝王抑巫揚醫,提高醫者及醫學地位,鼓勵儒士習醫,逐漸改變了以往巫、醫混雜的醫學發展模式,為金元時期的醫學改革奠定了基礎。宋代醫學的發展,離不開以儒知醫、儒而兼醫的儒士的倡導和參與,宋代筆記對此有頗多相關記載,為后人提供了觀察宋代儒、醫關系的重要視角。
對于宋代儒、醫關系,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研究宋代儒學思想對中醫學的影響,林殷《儒家文化與中醫學》、徐儀明《性理與岐黃》、樂愛國《宋代的儒學與科學》等有所涉及。二是探討宋代“儒醫”概念、起因及影響,張瑞賢《儒家文化向醫學滲透的途徑之一——試論兩宋儒醫的產生》、陳元朋《兩宋的“尚醫士人”與“儒醫”——兼論其在金元的流變》、張莉《宋代儒醫研究——兼論宋代的“抑巫揚醫”》等,可資參考。本文從宋代筆記刊載的儒士重醫與駁醫的相關史料,探討宋代儒、醫關系,或可補前人之未備。
1.醫、相并稱,儒、醫并重
在宋代帝王的倡導下,儒士發出了提高醫學地位的呼聲,其中影響最大者莫過于范仲淹的“良醫良相”說。范仲淹認為良醫具有療君親之疾、救貧民之厄以及保身長全的重要作用,此說來源于東漢名醫張仲景《傷寒雜病論·自序》。范仲淹的創新在于將“良醫”與“良相”并稱,反映出宋代儒士對于人生價值的嶄新認識,這既是醫學地位上升的表征,更為儒士研習醫學提供了精神動力。南宋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對良醫的作用亦有肯定,他稱贊沈洞玄醫技精妙,聞聲而知病;其醫德亦高,贈人藥物,供養病人。施德操表彰“以藥隱”、“未能活國且復活人”[1]175的人生價值觀,恰是范仲淹“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現實寫照。
儒道與醫術的關系,涉及儒家立身之本,儒士倡導醫術,必然面對如何處理二者關系這一根本問題。南宋大儒朱熹《四書或問》認為,相對于正心修身這個大道而言,醫學是小道,但“用于世而不可無”,也有“一物之理”,是“必有可觀”[2]396- 397的。在大儒和良醫之間,朱熹理所當然選擇前者。在這一根本立場之外,朱熹實際大力弘揚醫學,他說:“擇民之聰明者教以醫藥,使治疾病,此仁人之心也。”[3]4297朱熹有《送夏醫序》、《跋郭長陽醫書》等文,對古代經方、診脈部位、用藥之道見解獨到,甚至他從醫學中有所明悟,觸類旁通,用于指導當時的儒學風氣。
宋代儒士從人生價值、孝道觀念等層面,推進醫學的社會地位,掀起研習醫學的風氣,他們或抄錄收藏醫學專著,或搜集驗方、整理家藏方,或撰寫醫學著作,甚至出現了棄儒業而習醫術的現象。據南宋王明清《揮麈錄余話》記載:李姓儒生棄儒業,娶名醫楊介之女,精習醫術[4]48。這種棄儒習醫的現象,宋代醫籍亦有相關記載,可與宋代筆記相互映證。
北宋慶歷年間(1041- 1048年),儒生沈常仕途失意,見翰林醫官鬧市躍馬揮鞭,隨從眾多,無比風光,遂生出棄儒業而習醫術的念頭,于是拜訪當時名醫趙從古,二人就醫術與儒業的關系發生了論爭[5]183- 184。趙從古認為醫術雖然次于儒業,但醫術關涉性命,因為仕途失意而轉學醫術,必難專精。沈常則以儒業為傲,認為屈志學醫,乃是以高就低。趙從古則指出儒業涉及禮義,學不好,不過是昧孔孟之教;而醫術關涉損益,學不好卻是害人性命。趙從古認為“吾道非賤士能矣”,他對不精儒學而轉學醫術者的否定,以及對歷代名醫服膺儒學的肯定,透露出儒、醫并行不悖的思想。明代徐春甫《古今醫統·儒醫》記載了此事,認為:“儒與醫豈可輕哉?儒與醫豈可分哉?”更是點出儒、醫并重,密不可分。
與趙從古同時代、受詔校正醫書的儒臣林億、高保衡也強調儒、醫不可分:“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不通人曰技。斯醫者雖曰方技,其實儒者之事乎。”[6]269儒士入醫,古已有之,至宋代而極盛,或可說宋代醫者群體與儒士群體對儒、醫交融的肯定,共同推動了儒、醫兼修的“儒醫”的發展。
2.抑巫揚醫,援醫入儒
儒士從夫子之教,不言怪力亂神,因此禁巫之舉歷代有之。但宋代這一現象較為突出,這是因為科舉成為入仕要途之后,儒士成為地方官員的主流,他們為官一方,往往大力改革信巫不信醫的民俗,推動宋代統治者“抑巫揚醫”政策的執行。
宋代民間崇信巫醫的風氣頗濃,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等地,巫醫盛行,宋代筆記對此有所記載。北宋范鎮《東齋記事》卷四記載:壽安縣王氏家婢染疫,當時的普遍對策是請巫醫治療,王氏以醫藥治療,反遭到眾人勸阻[7]222,可見當時醫學受到巫術排擠。北宋范致明《岳陽風土記》記載:北宋末年荊湖民俗,有病不事醫藥而信巫,親族不相視病,死者多不埋葬[8]88。直至南宋,江南一帶,病疫之家,至親不敢問疾,往往藥餌食飲無人主張[9]75。這是不懂醫道,迷信巫術,盲目恐懼所致。
宋代儒士執政一方,往往抑巫揚醫。南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記載三則相關史實:一是宋真宗景德年間,邵曄目睹廣東缺醫少藥、信巫而不知醫的習俗,力圖改革,遂上書朝廷,請求賜方書及購藥之資,給予地方[10]142。從此,宋廷向地方賜藥,漸成慣例。二是宋仁宗朝,夏竦知洪州,在江西推行醫藥,逮捕巫者,禁止巫醫[10]129。三是宋神宗朝,劉彝知虔州,將巫師三千余人轉變為醫者[10]143。針對虔州百姓疾病不知醫療、信巫祈鬼的風氣,劉彝組織編寫《正俗方》專論傷寒,勒令巫師學習此方,以醫為業,從而轉變風俗。
宋代儒士對醫學的肯定,必然滲入儒學思想,他們試圖在二者之間建立聯系。因此醫學被視為儒家格物究理之學,儒與醫的關系也變成了內外本末的關系。儒家仁孝觀念亦滲透進醫學,“醫乃仁術”、“知醫為孝”被宋代儒士普遍認可,其積極意義毋庸諱言;而極端者以儒家孝道“綁架”醫學,則又誤入歧途。北宋僧人文瑩《玉壺清話》記載北宋儒士李虛己、李行簡為親人治病,或舌舐睛,或口吮癰[11]16,雖然宣揚儒家孝道,卻有違醫理。
1.批評庸醫,倡導知醫為孝
南宋俞文豹《吹劍四錄》從醫療機構貪腐的角度探討了庸醫盛行的原因[12]182,他批評作為宋代官辦醫學教育機構的太醫局存在嚴重的受賄現象。只要行賄,市井盤藥、合藥、貨生藥之人,皆可成為太醫局考官;而乳臭小兒、庸鄙粗材、不識方脈、不識醫書姓名之人,均可通過考試成為太醫局學生。如此一來,太醫局就成為培養庸醫的場所。宋代庸醫為患,與官辦醫學教育機構的貪腐弊病,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為此,乾道三年(1167年)宋孝宗接受建議,一度罷太醫局及局生。
宋代筆記中,醫者不擅醫技,亂投湯藥,誤治人病的事情,不乏其例。北宋陶谷《清異錄》大發感嘆:“醫之于人,功次天地。其間濫謬盜名取貲,無功有害,藥乎藥乎,謬劑而已。”[13]49北宋劉斧《青瑣高議》哀嘆“良醫患少,而庸醫患多”[14]113。北宋大儒程顥的幼女澶娘及程頤的一位侄子均因庸醫誤治而亡,程頤認為庸醫亂治人病,“與操刃而斷其喉何異”[15]612,要求懲治庸醫。
北宋方勺《泊宅編》批評當時醫者以詭道謀財,并舉出兩事:一是王居安患痔疾求醫,無良醫者竟以藥放下其大腸,才商議報謝之物,使其命懸醫者之手;二是周僅患膀胱氣,外腎(睪丸)偏墜,重金求治,當時治愈,但半月后疾痛復作,再尋醫者已不見[16]188- 189。這種醫者確有醫技傍身,但毫無醫德,甚至利用醫技脅迫病人,圖謀錢財。醫技不擅者固然是庸醫,而徒有醫技、不修醫德者,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庸醫。
宋人對此類庸醫的痛恨,在筆記小說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呈現。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五記載的段承務就是這么一位醫術甚精而醫德缺失的醫者,其行醫只為多取錢財而毫無濟世之心,于是夢中受到責罰,為此而死[17]69。現實中,此類庸醫或無法責罰,于是宋人在筆記小說中想象性地懲治見死不救而圖謀錢財的無德醫生,傳達出時人對于庸醫的痛恨。
宋代儒士從“知醫為孝”的角度強調掌握醫學知識的重要性,也起因于對庸醫的不信任。程顥說:“病臥于床,委之庸醫,比于不慈不孝。事親者,亦不可不知醫。”[15]428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二十記載“知醫為孝”的諸多例證[18]2111- 2112。王應麟所舉殷仲堪、李元忠、李密、許道幼、甄權、甄立言、王燾、李逢吉、杜鵬舉等人學醫的起因,皆是父母或父師有疾病,從孝道出發習醫。這些例證詮釋了程顥“事親者,亦不可不知醫”的思想。程頤認為事親學醫“最是大事”,要懂一點醫學知識,以免被庸醫所誤,“必須識醫藥之道理,別病是如何,藥當如何,……如自己曾學,令醫者說道理,便自見得,或己有所見,亦可說與他商量”[15]245。二程強調“知醫”是針對“事親”而言,是將醫學視為服務道德倫理的工具。“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張從正,將其醫學著作命名為《儒門事親》,正是受此思想影響。
2.糾正醫學誤識,探求醫理
宋代儒士糾正醫學誤識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是以理推求,體現出宋代尚理的時代風氣;二是以文獻建功,反映了宋代儒士以儒典完善醫學的有益嘗試。
北宋沈括《夢溪筆談》糾正《歐希范五臟圖》對“三喉”(食喉、水喉、氣喉)的描繪:“水與食同咽,豈能就中遂分入二喉?人但有咽、有喉二者而已。”[19]262沈括的“二喉”說打破了宋代醫學對于“三喉”說的迷信。針對“云母粗服,則著人肝肺不可去”[19]262的說法,沈括從人體解剖學的角度駁其荒謬:“人之飲食藥餌,但自咽入腸胃,何嘗能至五臟?”[19]262“凡所謂某物入肝,某物入腎之類,但氣味到彼耳,凡質豈能至彼哉。此醫不可不知也。”[19]262傳統醫學強調采藥在二月、八月,沈括批其荒謬,認為物性、地氣、人力的不同,會影響藥物生長,因此采藥“豈可一切拘以定月哉”[19]265。沈括的這些說法確為的論,對傳統醫學發揮了積極的影響。
方勺《泊宅編》從醫理入手辨析名醫用藥也存在偏見,他批評石藏用、陳承各自喜好以暖藥、涼藥治病,卻不考量患者之虛實,不探察疾病之陰陽[16]188,方勺認為他們的醫療手段是基于錯誤的醫學認知。
南宋周密《齊東野語》對名醫嚴三點的診脈手法提出質疑。名醫嚴三點診脈,“三點指”則知患者六脈受病情況。周密指出,察脈需要有調息、候息的過程,不可能倉卒完成;嚴三點診斷疾病,當是另有觀察患者病情之法[20]304。他的診脈手法,不過是神化其醫術的幌子。
上述儒士對醫學誤識的質疑,充滿理性精神,是宋代儒士“以理推求”醫學的重要表現。此外,利用儒學文獻糾正醫學誤識,也是宋代儒士的常用手段。南宋趙彥衛《云麓漫鈔》糾正了傳統本草學對于五谷之性的誤識。趙彥衛以儒家經典文獻的相關記載,批駁本草學對五谷的論述,指出:五谷皆味甘,而非有味咸、味酸、味甘、味苦之分;五谷性平,而非性寒或微寒;五谷主治不止于下氣、止泄、利小便,其主治的完整表述應為益氣,堅筋骨,通利十二經絡,生津液,強智力,實腸胃,益脾止饑,久食延年[21]102- 103。這些糾誤,極為精當。
宋代儒士的駁醫之舉,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疑醫、困醫現象的產生。蘇軾《東坡志林》記載當時士人對醫家心存懷疑,往往隱瞞癥狀,考驗醫家,形成了困醫的社會風尚。診脈之事,本就極考驗醫家功夫,差之毫厘便可能誤診。士人的疑醫心態,往往導致他們不當地掩蓋病情,以困醫為尚,加劇了醫、患之間的不信任,最終延誤治療時機,甚至釀成悲劇[22]152- 153。
有些儒士對醫學的不信任,是錯誤的儒家思想作祟。文瑩《玉壺清話》記載北宋儒士孫何(字漢公)基于儒家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開宗明義章》)的觀念,拒絕針灸治病,于是一病不起[11]36,這反映出儒家某些保守觀念對醫學發展構成了阻礙。
總而言之,宋代儒士研究醫學,或出于“知醫為孝”,或為探求物理之學,或受詔校理醫藥書籍,或舉業不順轉而習醫,不論目的何在,均客觀上促進了儒學與醫學的互動,推動了儒而兼醫的“儒醫”的興盛。宋代儒士主張格物明理,他們介入傳統醫學,詮釋、發揮東漢以來形成的中醫學理論體系,為金元時期的醫學改革創新提供了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