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旺

明朝末年,常熟發生過一起因祝趙兩家房產糾紛引發的群體性事件,產生了較大影響,通過對此事前因后果的還原,可窺當時蘇州一帶的民風。
事情發生在崇禎十六年(1643),正處于改朝換代的前夜。當時蘇州一帶雖然不像北方地區一樣兵荒馬亂,但因土豪劣紳橫行霸道、仗勢欺人而引起的民眾暴動也此起彼伏,階級矛盾正在不斷激化中。
該年十一月初一日,時任丹陽教諭的舉人祝化雍在常熟家中被逼自殺,轟動全城。祝化雍,字仲求,其先人曾為常熟名宦陳必謙家奴仆。當時蘇州一帶的豪紳家中蓄養奴仆成風,正如顧炎武所云:“人奴之多,吳中為甚,今吳中士宦家有至一二千人者。”奴仆與主人尊卑明顯,王家禎在《研堂見聞雜記》中記載當時太倉的風俗云:“吾婁風俗,極重主仆,男子入富家為奴,即立身契,終身不敢雁行立,有役呼之,不敢失尺寸,而子孫累世,不得脫籍。間有富厚者,以多金贖之,即名贖而終不得與等肩。”可見當時蘇州一帶奴仆地位之低下。
祝化雍雖然出身低賤,但從小就追求上進,常常閉戶讀書,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天啟元年(1621)考中了舉人,可以說是書包翻身了。可惜由于他是奴仆出身,即使高中舉人,仍然被人瞧不起,“鄉老中或與相見者,第稱之曰祝舉人而已”,甚至被人當面公然嘲諷。有資料記載,有一年冬天常熟縣里有公事,鄉紳們在一起開會,祝化雍也前往參加。時值嚴寒,一個姓沈的舉人見祝化雍到了,就故意說:“今日真寒甚,鼻中涕乃突然而出。”當時蘇州一帶稱奴仆為“鼻”,這個姓沈的舉人顯然是借天冷流鼻涕當眾嘲諷,面對“同坐皆匿笑”的尷尬局面,祝化雍的無奈和屈辱可想而知。
這些土豪劣紳們對祝化雍顯然不僅僅是嘲諷這么簡單,其中還有人想謀奪他可憐的家產,此人就是祝化雍的鄰居趙士錦。趙士錦,字前之,出身于常熟著名的天水趙氏家族,其祖父趙用賢為隆慶五年(1571)進士,萬歷間因彈劾張居正名噪一時,官至吏部侍郎,卒謚文毅。伯父趙琦美為著名的藏書樓“脈望館”主人,藏書之富名聞天下,被錢謙益稱為“近古所未有”。其父趙隆美官至敘州知府。趙士錦本人也并非無能之輩,他在崇禎九年(1636)考中舉人,次年就高中進士,而祝化雍雖然中舉時間比趙士錦早了十五年,但卻一直科場失意,連續多次都沒能考中進士。值得一提的是,崇禎十年(1637)不僅趙士錦得中進士,其長兄趙士春也一并考中,并高中探花,《虞書》載其“同胞同榜,一時之盛”,趙家勢力之顯赫由此可見一斑。
雖然出身于不折不扣的書香世家,但趙士錦卻一直在常熟為非作歹,史載其“為橫于鄉里”、“貪悍肆兇虐”、“賦性兇橫”,被常熟人稱為“四大王”。不幸的是,祝化雍在常熟南城的住宅剛好和趙士錦相鄰,更不幸的是,趙士錦為兒子娶了陳必謙的女兒,強強聯合之下,“陳趙勢焰赫奕”,而祝化雍的先人正是陳必謙家的奴仆,悲劇由此拉開了序幕。
史載趙士錦“覷祝居與己聯比,啟鳩據心”,為達到占有祝化雍房產的目的,他就借祝化雍和陳必謙的關系做文章,宣稱祝化雍的房子是陳必謙的“故業”,現在陳必謙已經把這所房產作為女兒嫁妝歸趙家了。趙士錦讓其兒媳陳氏給祝化雍的妻子王氏帶話,約祝化雍面談此事,祝化雍知道惹不起,一直拒絕見面。為了激祝化雍出來,趙士錦“令婦隔墻詈而尋之”,但無論趙家人怎樣尋釁謾罵,祝化雍“含忍者有年”,就是不和趙家打照面,趙士錦雖然占了些口頭便宜,但也無可奈何。后來祝化雍被任命為丹陽縣教諭,遠赴丹陽上任,躲開了趙士錦,此事也就暫時擱置起來了。
事情在崇禎十六年(1643)十一月忽然起了變化。當時祝化雍“會試旋里”,從丹陽回到常熟,趙士錦覺得機會又來了,這次他改變了策略,不再說祝化雍的房產屬于趙家了,而是“令其黨持銀數,佯欲價買”,改強占為強買,但仍然被拒絕。趙士錦惱羞成怒,“令健仆肆口辱罵”,并拆毀兩家之間的墻壁,頃刻之間,“兩家廳事,洞達為一”,祝化雍這下無處可逃,被捉到后“鎖考”,趙士錦威逼他這次一定要立下賣房文契才甘罷休。祝化雍夫人王氏到趙家哀求手下留情,卻被趙士錦的妻子和兒媳拽著頭發毆打,并“褫衣裂裾,苦辱萬狀”。多年的忍辱負重換來的仍然是房子被拆、妻子被辱、自己被逼的結果,祝化雍悲憤至極,自縊而死。死前寫下遺書給兒子曰:“行年未五十,被惡鄰趙士錦逼占祖基,朝夕詈罵,辱及爾母,凌虐萬狀,含冤自經,雖類匹夫小諒,實出萬不得已。橫死之后,為伍尚者,為伍員者,聽兒輩為之。我躬不閱,遑恤我后。崇禎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日,父含淚遺囑。”
遺書中的“為伍尚者,為伍員者,聽兒輩為之”,典出《左傳·昭公二十年》。該年楚國的太子太傅伍奢被楚平王拘捕,佞臣費無忌擔心伍奢的兒子伍尚和伍員(即伍子胥)報仇,想一網打盡,于是引誘他們前來,表示來了就放過伍奢,否則就馬上殺掉。伍尚和伍員明白去了也只是一同受死,但伍尚不忍父親獨自受死,又怕自己報不了仇,被人恥笑,于是前去和父親同死。伍員則逃往吳國,最終成功報仇。祝化雍在遺囑中借此典故,激勵兒子不忘父仇,有所作為。
祝化雍自殺后,趙士錦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懷疑是詐死,派家奴“遍行搜驗”,祝化雍的小妾趙氏還被這幫惡奴用槍扎破脖頸,血流不止,手指也被拗折。常熟人萬目共睹,“人心不平實甚”,但由于畏懼趙家的勢力,“無敢過而問者”。不巧常熟縣令劉定勛剛去世,新縣令曹元芳尚未到任,常熟縣正處于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以致祝化雍暴尸七日,仍是“地方不敢舉報,訴捕不敢準呈,鄰里不敢作證”,可謂悲慘至極。
祝化雍有三個兒子,名為祝從、祝泰、祝虔,但年紀尚小,暫時還談不上為父報仇。面對這種“地慘天昏,神號鬼哭”的局面,祝化雍的妻子王氏不甘心丈夫就這樣冤憤而死,寡妻弱子被如此欺凌,決意復仇。既然正當的途徑走不通,王氏就采用非常措施,這種非常措施就是散布揭帖,號召生員起來主持公道。
所謂揭帖,原指明代內閣直達皇帝的一種機密文件,其后使用漸廣,凡公開的私人啟事也稱為揭帖,成為宣泄社會輿論和表達民意的重要手段。晚明時期,生員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他們常常發起替天行道的正義行動,散發揭帖號召生員起來主持公道是當時社會特有的景觀,甚至被看作是“明季士變常見的方式”。如萬歷四十四年(1614)發生的聲勢浩大的“民抄董宦”事件就是由松江府五個縣學的生員在揭帖的號召下聯合發討的,使得顯宦、著名書畫家董其昌一時“四宅焚如,家資若掃”,倉皇逃離松江老家。
王氏寫了一篇開頭為“丹陽縣儒學教諭、舉人祝化雍妻王氏同男從、泰、虔泣血具揭”的揭帖,篇中詳細描述了趙士錦謀奪祝化雍祖宅、逼死祝化雍的種種惡劣行徑,結尾為:“士錦廣收亡命,蓄意叵測,抄萬家殺萬命,今則殺及命官,目無國紀,罪惡貫盈,人天共憤。激切哀告。”揭帖寫好后,王氏先在常熟“遍貼通衢”,控訴趙士錦的罪惡。但王氏知道趙家在常熟勢力強大,可能不會有什么效果,在常熟散發的同時,又把揭帖刊印了五百余張,派人到祝化雍任職的丹陽“粘于街衢”,遍送丹陽縣學學生,并附書信曰:“愿諸君敦侯芭之誼,舉鮑宣之幡,助我未亡人,執兵隨后,共報斯仇,則大義允堪千古。”信中的“侯芭之誼”與“鮑宣之幡”均為《漢書》中典故,侯芭在老師揚雄死后,為其起墳并守喪三年。鮑宣因不畏強暴、勇于執法被下獄后,太學生舉幡號召上書而減罪。王氏號召丹陽的生員們仿效漢代學生,集合起來主持正義,為老師祝化雍報仇。
果如王氏所料,在常熟張貼的揭帖幾乎沒什么反響,但送到丹陽的揭帖卻發揮了重要作用。丹陽縣生員們得到老師被逼死的消息后,義憤填膺,立刻行動起來,“各擔襥被、裹糇糧,云集響應”,紛紛從丹陽趕往常熟,把祝化雍的遺體殯于趙士錦家的廳堂上,“人人攘臂裂眥,欲甘心于天水氏(即趙氏)以報師仇”,趙士錦家一時岌岌可危。當時常熟名宦瞿式耜與其師錢謙益因遭權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的排擠陷害而削職鄉居,瞿式耜和陳必謙及趙士錦兩家為世交,因此想居中調解,就集合常熟的士紳們在趙家廳堂上祝化雍的靈柩前商量辦法。丹陽的生員們涌進來作揖后,就指責這些士紳們說:“逼死命官,至變也!至慘也!貴邑禮義之鄉,固宜聲罪致討,共伸公忿。何乃首鼠兩端,人各模棱坐視?”宣稱“晚輩雖懦儒,頗知在三之節”,如果常熟當地不能為祝化雍伸張正義,他們會采取更大的行動:“惟有急走京師,擊登聞鼓,泣訴九閽,為貴邑科名中人一雪恥辱耳。”
面對丹陽生員們的指責和嘲諷,常熟士紳們無話可說,“諸紳噤不發一語”。當時常熟士紳中屬錢謙益“齒爵最尊”,但尚未到場,士紳們都坐等他來拿主意。不久錢謙益到達現場,瞿式耜起身迎入,對錢謙益說:“祝趙構難,紛擾匝旬,迄無成議,惟丐老師片言以為折衷。”錢謙益和陳必謙為朋友加姻親,頗關心陳氏的意見,問:“陳氏之意若何?”瞿式耜回答說:“陳氏意主于和。”錢謙益怫然作色曰:“在陳既可以無君,祝亦可以無主。”然后就拂袖而去。
錢謙益走后,丹陽生員們奮臂一呼,開始拆毀趙士錦房屋的行動,常熟士民也不甘落后,“邑中士民響應數千百人”,人多力量大,一時“飛甍擲棟,塵煙蔽天,聲震山谷”,瞬息之間,趙士錦的廣宇華堂就被夷為平地。丹陽生員們又把祝化雍安葬于趙士錦家的廳堂房基上,然后才“各撫掌稱快而去”。為了免于趙士錦日后的報復和糾纏,“祝氏亦毀其宅,不留片瓦”。在眾人拆毀趙士錦家房屋時,常熟的鄉紳們只敢站在邊上觀望,“絕不敢出一義忿言以當鳴鼓之攻者”,后來都悄悄地走了。趙士錦本來貪圖別人家的房屋,孰料后來連自己的房子也搭上了,可謂害人害己,竹籃打水一場空。
關于此事的文獻記載頗多,有無名氏所撰的《祝趙始末》,載于《虞陽說苑甲編》,另有無名氏所撰的《王氏復仇記》,載于《香艷叢書》,另外葉紹袁《啟禎記聞錄》和王應奎《柳南隨筆》均有相關記載,可見其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此事發生后不到半年,明朝就滅亡了,不久清軍下江南,舊有的統治秩序紛紛瓦解,在此歷史背景下,備受壓迫和歧視的奴仆們發動了一場席卷江南的暴動,以抗擊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地主豪紳,史稱“奴變”。如太倉豪族王氏的家奴俞伯祥認為國家都改朝換代了,“奴例何得如初”,號召大家起來討還賣身契,得到了廣泛的響應,“一呼千應,各至主門,立逼身契。主人捧紙待,稍后時,即舉火焚屋,間有縛主人者,雖最相得,最受恩,此時各易面孔為虎狼,老拳惡聲相加。”不僅討還自己的賣身文契,連主人身邊的“小奚細婢”也一并解放,“立牽出,不得緩半刻。”以至于這些“不習井灶事”的世家大族們也不得不自己動手做飯。奴仆們還提出了“但許一代相統,不得及子孫”的主張。江南其它地方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順治元年(1644)七月,上海川沙爆發了以顧六為首的奴仆暴動,響應者上千人,他們向財主索還賣身文契,若拒不交出,則加以懲處,對平時虐待家奴者,則視其情節輕重,或打或殺。金壇的家奴針對“鼻”的賤稱,還組織了“削鼻班”,發展到數萬人,他們揭露地主豪紳的罪行,索還賣身文契,把虐待他們的主子捆綁起來,銬上鐵鏈游街,用棍棒抽打,并查抄其財物。松江的奴仆數百人也組織起來,懲辦胡作非為的土豪劣紳。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對于這些一貫欺壓奴仆的土豪劣紳們來說,出現這種主奴顛倒,甚至變本加厲的局面,可謂報應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