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我給自己一個理由,和外界、熱點不那么發生聯系,只寫自己想寫的,一切也還好”
“蘇珊·桑塔格說:‘我們從電影中學會了昂首闊步、吸煙、接吻、打架和痛不欲生。電影教你如何增加個人魅力,比如即使不下雨,穿雨衣也會更帥氣。當我在人生的旅途中漸行漸遠,才發現并非完全如此。真正好的電影能讓我們看清現實。電影將我們帶往別處,也告訴我們身在何處。”
2016年12月3日,知名影評人衛西諦啟動了他醞釀已久的計劃“和電影生活在一起”:花一整年重溫影史杰作,每天看一部經典電影,寫一篇觀影日志。“這件事本身并沒有多么了不起。我只想帶著初心和好奇心,去觀察固定的觀影行為如何嵌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就像是長達一年的、一個人的電影節。”
12月中旬,剛完成頗具雄心與挑戰的整年項目,衛西諦來到上海主持“2017青年導演海上影展”。我們約在影城附近名為“1900”的咖啡吧碰面,熟悉的店名讓人憶起那個猶豫了好久、最終都沒有上岸的“海上鋼琴師”。
“對我來說,生活與電影的關系,或者說現實與想象就像河與岸。現實如岸約束著想象,但想象卻也像河流一樣,日以繼夜地改變著現實的面貌。”
衛西諦語速平緩,情緒內斂,他穿斜紋黑毛衣,內搭淺藍襯衫,配副斯文眼鏡,頗為低調,但腳上的絳色皮鞋確乎泄露了這位為電影癡狂的70后文青的微妙品味。“我從電影那里看見現實冰山的耀眼一角,靈魂森林的幽暗深處。電影讓我們的視線不必受限于當下,但真正教會我們生活的仍然是生活本身。”
衛西諦說,他開始“和電影生活在一起”,是受《紐約客》影評人大衛·丹比(David Denby)的啟發。1991年,48歲的丹比回到30年前就讀的哥倫比亞大學,重新學習了兩門人文課,他花了一整年,重讀了從荷馬、柏拉圖到康拉德、伍爾夫等人的經典作品,并寫成一本《偉大的書》。
“我已不知道我知道什么。我擁有信息但沒有知識,我擁有觀點但沒有原則,我擁有本能但沒有信念。”丹比在書中前言里寫下的這段話,讓人到中年的衛西諦頗有共鳴。“這句話實際引起我共鳴的是,由落差造成的焦慮。這個落差大概就是內心既有的東西和外部世界變幻的不適應所造成的。也就是確實很茫然。比如:我之前寫專欄的傳統媒體衰落了,而新興的媒體寫作自己是不適應的。有些東西你不知道如何表達了,我感覺這個時代需要你更快速、更簡單、更不容懷疑地寫下你的文字言論。當然也許這不光是寫作方面的,更是方方面面的。”
丹比的經歷也給了衛西諦啟發,“我就想,自己也可以花一整年‘重讀經典。對我而言,我的人文知識來自于電影這所學校,那我就去重溫影史上的杰作。我想花一段時間去回看,曾經讓我為之驚異和感動的經典。”
如果從BBS時代算起,衛西諦寫影評已近二十年。
從最早“后窗看電影”的論壇版主,到4年前“后窗放映”項目的小眾文藝片推手,他和電影早已“生活”在一起,但他坦言,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自己非常渴望暫停和電影的關系。
“我并沒有厭倦觀影,也沒有厭倦為電影寫下真情實感,但我確實厭倦了以此為生,這種厭倦使我近年推掉了幾乎所有專欄——同時看著我曾服務過的媒體蕭條或倒閉……當我逐漸疏遠電影,去長時間旅行、拍照或宅在家里讀小說,卻對它產生另一種渴望和親近的心情。這種感覺像戀愛一樣。”
對衛西諦而言,365天“和電影生活在一起”更像是某種尋回初戀的儀式。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曾是一名土木工程設計員,整日坐在擁擠的辦公室里,面對堆積如山的圖紙和計算書,“用復雜的程式給建筑物配上混凝土標號和鋼筋根數。”剛邁入社會不久,他就花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臺VCD機,把它接到床頭一臺賓館淘汰的14寸電視機上,他的個人影迷時代正式到來,“衛西諦”(VCD諧音)的筆名也隨之誕生。
那個年頭,“西祠胡同”這樣的空間聚起大批趣味相投的資深影迷,衛西諦也是個中積極分子。1998年入冬某晚,他創建了單獨的電影論壇版區“后窗看電影”,還想了句很文藝的宣傳語:“電影是生活的一扇后窗。”衛西諦后來在文章中坦言,其實當時他還沒看過希區柯克的《后窗》,“雖說抒情得有點夸張,但對我個人而言,電影真是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的人生透了一口氣。在我每天騎車在同一條路上來回、看不見未來的時候,它讓我看見了一點夢想的光芒。”
這是一場長情的愛戀,衛西諦在“后窗看電影”上分享資訊、評論、觀點,曾經影響過一大批影迷,后來這名工程設計員索性辭了工作,專職寫影評。基于在圈內的影響力,他還成為各種獨立影展的選片人。
2009年9月,衛西諦在山西平遙住了一個禮拜,參加一個中國獨立影像文獻及作品的巡展,名字叫“這里發生了什么?”展廳在古城柴油機廠的某個車間,放映場所是車間最深處搭的簡易黑棚,起初兩天陰雨連綿,車間滲漏,塑料頂篷兜著很多水,時刻有倒塌之虞,不得不由人工用木棒去頂,讓水泄在放映棚內。結果觀眾都坐在淺淺的水坑里。“我們感慨說,這個展‘復原了獨立電影最初期的放映條件和觀影模式。即便如此,我和很多紀錄片、劇情片作者們仍然覺得這種集體生活很有意思,大家每天一起吃住、觀影、討論、在古城街道上游蕩,享受無所事事的生活。這似乎也是小影展最好的賜予。”
2013年5月,因對獨立電影只在咖啡館和大學放映的狀況不滿,衛西諦和同道中人聯合發起“后窗放映”項目,以南京為起點,在全國十幾座城市尋找影院談合作,放映國產藝術電影。
“由于受到主流大片觀念的誤導,很多年輕人以為小成本文藝片無需在電影院里觀看,他們已經習慣坐在顯示器前觀看這類電影。影迷逐漸成為一座座孤島。實際上,文藝片同樣需要坐在安靜與黑暗的影院里,精神聚焦于銀幕上投影出的人物和故事,當身處人群中分享所愛的電影時,你會發現歡樂和憂傷的氣氛都會別具感染力。‘后窗放映所做的,也是試圖召喚文藝中青年重回影院。同時,放映活動也會讓影迷從線上回歸線下,有一個新的社交平臺。”endprint
2013年年底,“后窗放映”將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千錘百煉》推廣到七十多座城市的三百多家影院,這樣的成績引起了美國權威媒體《好萊塢報道》的關注,稱其為“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上映的紀錄片”。
提及推廣“后窗放映”的動力,衛西諦念念不忘一個小故事。多年前,紀錄片導演黃文海去日本參加影展,當中有天翻譯陪同參加了一個重要活動,貌似是某位日本電影大師的回顧展。坐定熄燈后,銀幕上一片黑暗,就聽有一男一女在說話,說了半天電影也不開場。他聽不懂日語,問翻譯怎么回事。翻譯說:今天放的是成瀨巳喜男的電影,膠片已經遺失了,所以那兩個演員在念劇本。
“每次想起這個故事,總會讓我感動。在集體的黑暗中,電影就會有一種儀式感。所以讓電影回歸電影院,是‘文藝片傳播中的一個契約。”
去年動念“和電影生活在一起”時,衛西諦就決定以《一一》開啟整年項目。
“這十五六年間看過很多遍《一一》,發現自己感動來得越來越早。現在只要看到第二個鏡頭,一群參加婚宴的人在陽光里遠遠面向鏡頭、也面向我走來,和著淡淡配樂,就快要淚眼婆娑了。因為我已然知道他們的故事,他們將要經歷挫敗和狼狽,將要發現內心的孤獨。”
衛西諦的觀影計劃,始于楊德昌的《一一》,止于侯孝賢的《南國再見,南國》。“比較兩位臺灣電影新浪潮導演,楊德昌更意氣一點,《一一》已淡了許多,其實他中間很憤怒,你看他拍《麻將》或《獨立時代》,不是嬉笑怒罵,是完全怒罵,但他又很理性,把那個結構做得嚴謹精密,隨著年齡增長、電影技巧更好,我覺得《一一》已經很克制了,但他還是有意氣的,比如里頭NJ就會問,‘什么都是假的,你活著有什么是真的?侯孝賢電影里不會有人這么直接地問,你看《南國再見,南國》都沒有劇本,他喜歡的東西是現場。”
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整年365部影片,每部都是衛西諦“私人電影史”上的杰作。“在這樣的電影面前,我們能明確感受到一種孤單,同時又有一種被陪伴的感覺。這種感覺大概就是約翰·伯格所說的‘電影是庇護所吧。”
細數心中影史最佳,衛西諦首推《迷魂記》,在美國自駕從洛杉磯前往舊金山的路途中,他曾循著電影場景走了一遍“眩暈之旅”。“我很喜歡希區柯克,他用電影手法不光講了個故事,還呈現了人物的心理經驗。當我夜里重看《迷魂記》,發現真實的旅程也介入了觀影感受。這真是一部極為豐富、復雜的電影,永遠未知、永遠可以得到不同的解讀,每次看都有一種愛欲與罪惡的莫名快感,令人戰栗地不斷接近心靈深淵。”
為了實現整年計劃,衛西諦每天要擠出至少4小時“陪伴”電影,完成觀影和寫作兩項任務,在家用投影或電視,如果在旅途中,就只能用筆記本。他在酒店、火車、飛機上都“嗑”過片。有兩三周恰逢電影節,就在影院看。項目過半時,他曾感嘆:“消耗最大的談不上體力或腦力,有可能是感受力。幾乎將所有感官與經驗調適到峰值,去捕捉電影所帶來的遙遠記憶或細微情緒,然后試著用文字盡力記錄下來。”
正如公眾號取名“衛西諦照常生活”,這一年,衛西諦并沒有因為這個項目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和朋友們一起去西班牙自駕半個月;給上海電影節連續選片兩個月;陪岳父母去日本旅游;出版新書《我們都是人生的學徒》,去若干城市做宣傳;和太太的工作室合作了一個叫“四百下”的帆布包品牌;最后一個月甚至是在廣東梅縣的劇組里度過的,他受邀扮演了“小鎮上某個溫柔又落寞的牙醫”。
“和電影生活在一起”的前半年,大多數時候衛西諦都是一個人在看片,偶有朋友相伴。“有非常法式的愛看文藝片的人,現場有互動。也有朋友常說今天你放我來看,但每次都看著看著就睡了,睡到最后結束,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觀看肯·洛奇的《男孩與鷹》那晚,衛西諦邀請了妻子金泉陪看。“她是第一次看《男孩與鷹》,看到男孩馴養的鷹被殺死,和我第一次看時一樣,她當然淚流滿面。洗完臉她跟我說,不知為什么竟那么傷心,因為也知道對男孩來說,不久之后這事也許就過去了,對于成長而言,這是件小事,但鷹被殺死時,好像看見自己童年的愛和野性也被殺死了一樣。”
12月3日,衛西諦終于完成了看似不可能的任務,最后形成約60萬字影志,把親友讀者著實震了一下,但他自己倒挺淡定。“坦白說,我知道電影其實改變不了什么。但我仍然愿意信任它、期待它,讓它繼續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開始透過自身經驗去理解電影;開始承認生活才是電影的主角。而理解電影,又成為我理解世界、理解人的新途徑。”
這個計劃很大程度上治愈了衛西諦的重度拖延癥(金泉夸他改掉了“明天再說”的口頭禪),也為一度茫然的他確乎指引了新方向。結束項目后,衛西諦在紀念海報上又加了句宣傳語:“更藝術地照常生活”。
“經過這一年,最重要還是讓自己沉浸下來了,產生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節奏、不用多考慮外界影響,讓內心獲得了更堅定從容的態度。你看,我給自己一個理由,和外界、和熱點,不那么發生聯系,只寫自己想寫的,一切也還好。雖然這個項目幾乎沒有名沒有利又不是鍛煉身體,但我覺得自己獲得很多,有種很踏實的感覺。”
觀影倒數第二天,他在侯孝賢的故鄉梅縣又看了一遍《戀戀風塵》,他給影志寫了個頗有意味的結尾:“人生的愁緒有兩種:一是別離,一是歸來。”
(實習記者倪源蔚、張宇欣亦有貢獻)
編輯 翁倩 rwzkstar@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