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玲
(廣西中醫藥大學,廣西 南寧 530001)
壯醫2000多年的發展歷史是一個不斷總結本民族自身防病治病經驗,同時不斷吸收其它外來民族的醫藥文化,從而不斷發展和完善的過程。
1.1古代壯族地區是中原和西南地區出海的主要通道,便利的交通為壯醫吸收外來醫藥文化提供了基礎條件古代陸地交通由于山川阻礙,河流成為連接東西南北的交通要道。壯族地區水路縱橫交錯,四通八達,自古以來就是南北民族貨物來往和遷徙的主要通道。公元前214年,為了解決出征嶺南的補給問題,秦始皇派人鑿成通航靈渠。靈渠的建成是廣西歷史發展的一個里程碑,對壯族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靈渠通航后,中原船只經湘江、靈渠,進入紅水河、南盤江、柳江、南流江、西江等,西抵云貴高原,南下北部灣出???,東達廣州,成為中原地區和西南地區出海的重要通道。漢代時,廣西的合浦、貴港、梧州已發展成為重要的商業貿易港口城市,尤其是合浦成了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站。從合浦發船, 可自南海沿北部灣西行,經印度東岸到達斯里蘭卡, 形成一條穿過馬六甲海峽而貫通兩大洋的航線。唐宋時期連接宜州、田東、南寧、欽州幾個博易場,經欽州出海的水路成為我國與海外其它國家往來的便利通道,欽州因此成為國內外商貿的重要港口,《嶺外代答》記載“凡交趾生生之具, 悉仰于欽, 舟揖往來不絕”。便捷的交通,為壯族地區經濟發展、文化繁榮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1.2歷史上壯族先民與其他民族的遷徙和交流,帶來了文化上的交融碰撞,促進了壯醫對外來醫藥文化的吸收從距今5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起,壯族祖先就生活在祖國南疆。1965年桂林市甑皮巖發現的18具人類骨骼,在14個人頭骨中,有6個在頂骨處有人工鑿穿的孔。這種現象與山東大汶口文化遺址出土的5000年前穿孔人頭骨,與古代西方醫學的開顱術是否有關聯?是不是由于史前人類遷徙和交流產生的行為?這些問題由于缺乏資料難以考證。但是,從《尚書》、《詩經》《逸周書》、《墨子》等史籍上考查,都有嶺南或廣西與內地交往的記載。從秦漢時期起,中原地區因戍兵、躲避戰亂以及經濟重心的南移,遷入廣西的人一直持續不斷?!妒酚洝酚涊d,公元前 214 年,秦始皇置桂林、南海、 象郡,“以趟徒民五十萬人戍五嶺, 與越雜處”。為了使士兵們安心駐守,又“使人上書, 求女無夫家者3萬人 , 以為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 。1273年蒙古南侵,當地居民為躲避戰亂大舉南遷入廣東、廣西、福建等地。除此之外,朝廷命官、貶官、商人以及流放到廣西的有罪之人形成了一股遷入廣西的人流,據《漢書》、《資治通鑒》等記載,從成帝陽朔元年(公元前24年)至新莽時期(公元23年)幾十年間,因罪遷徙到合浦郡的達11例之多。除了中原人民的南遷外,壯、侗、苗、瑤、傣、仫佬族等民族之間不斷遷徙分合,形成了各民族交錯聚居的狀態。
大量的人員遷徙和交流,帶來了文化上的交融碰撞。中原文化以其先進性和較強的滲透性,很快就為壯族人民接受和吸收。根據壯族地區考古發現,廣西在秦漢時期出土的文物中,有許多與中原文化共同的特征,比如鳳是楚文化中最常見、最具特色的裝飾形象,合浦望牛嶺西漢墓出土的一對銅鳳燈 ,是漢文化滲透到廣西的實物證據。改土歸流后, 許多流官在壯族地區建校辦學,吸收壯民子弟學習儒家文化、四書五經,使儒家忠、信、仁、義、禮、智等行為規范在壯鄉漸成風氣,涌現了一批具有較高文化修養的學者、文人,比如明代進士的韋昭、韋廣、張煊、李文鳳等均為宜山人。然而,中原文化在廣西地區的發展是不平衡的,主要集中在廣西地區的東北部 、中部、 東南部, 而西部地區受中原文化影響不大。
除了中原文化外,佛教文化也對壯族文化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脊虐l現廣西合浦、賀州、貴港、梧州桂林、昭平等地的西漢墓,出土了較多的琉璃瑪瑙、琥珀、水晶等物, 尤以廣西環北部灣沿岸的合浦漢墓發現上述物品最多,這些物品也是佛經上記載的佛教“七寶”,應來自印度及其周邊地區。因此, 可以推測西漢時期佛教已經從海路傳入了廣西地區,佛教傳入廣西后在唐代達到了興盛,此后緩慢發展。佛教的傳入,對壯族先民的宗教信仰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比如相信萬物有靈、為死者超度等。然而,佛教對壯族文化的影響是有一定限度的,壯族只是從實用的角度對佛教文化進行了選擇性的吸收和改造[1]。
壯醫藥2000年的發展是一個變遷的過程,變遷的原因來源內部和外部兩種,內部變遷是由于壯族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和人們對自然界、對人體自身認識的提高,從而促進了壯醫藥的發展;外部引發的變遷是由于外來文化的吸收和融合,改變了壯醫藥的發展軌跡。由于文字記載的缺乏,今天我們從錯綜復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各傳統醫藥體系中很難準確判斷當年它們相互影響的具體年代、內容和形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壯族地區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和文化往來對壯族文化生長形態的影響是巨大的,而文化形態的改變,勢必會引起衛生習俗、診療方法和手段的改變。
2.1中醫文化對壯醫形成和發展的影響對壯醫形成和發展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中醫文化。這一方面因為是遷入廣西的漢族人口最多,另一方面是中醫理論形成的年代較早,相對于壯醫而言,具有先進性,而壯族對于先進文化的吸收和趨同也符合社會發展規律。中醫對壯醫的影響主要有3個方面:
陰陽調和說。陰陽調和是中醫的核心理論之一,包含了陰陽一體,陰陽對立,陰陽互根,陰陽消長和陰陽轉化4個方面。中醫認為世間萬物相生相克,人體只有陰陽平衡,方能保持健康。壯醫援入了陰陽說,但卻沒有象中醫那樣高度概括并運用于整個基礎理論和診療體系。而是簡單理解為疾病過程中陰盛陽衰和陰盛陽衰兩種轉化情況,沒有與五行相生相克聯系在一起。一般來說,正虛毒輕者,或疾病的后期,多表現陰癥;面正盛毒重者或疾病的初期,多表現為陽證。
君臣佐使說。中藥方中各味君臣佐使,各司其責,這是以成員在社會秩序中的地位高低、職責來對應藥物的主次和作用。壯藥藥方中也以社會秩序和功能來對應方中各藥的關系,不同的是,“君臣佐使”關系變成了“婆乜”關系。蓋因為壯族地區自古遠離中原行政中心,社會秩序較簡單,社會結構以各“都老”下的家庭為主,“都老”對各家各戶無行政權力,只是依據個人威信和凝聚力來感召村民。因此,家庭結構在壯族地區中占非常重要的地位,而家庭主要成員的關系“婆乜”也相應的被引入了壯藥的組方關系。
經絡腧穴說。中醫人體存在著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這些經絡具有溝通上下表里、聯系臟腑器官與通行氣血的功能,腧穴是人體臟腑經絡之氣血輸注、會聚于體表的部位,當身體發生病變時,可以在經脈循行部位上取穴,通過針灸推拿等方法,刺激穴位、調整經絡氣血運行,從而使身體恢復正常。與此相應的是,壯醫認為人體內存在著“龍路”(即血液運輸系統)、“火路”(即神經系統)兩條封閉道路,這兩條道路在人體體表網結,而結點即穴位。壯醫通過外治法刺激穴位,可以使兩路去除淤滯,運行順暢,從而達到防病治病的作用。與中醫經絡相比,壯醫的兩路更能體現壯族人民補素直觀的思維方式。壯醫的外治法吸收了中醫的取穴經驗,把一些中醫的穴位納入了取穴范圍,比如壯醫在用藥線點炙法治療泄瀉癥時一般取壯醫特有的臍周穴,但是如果對伴有胸悶嘔吐都,加灸中醫特有的內關穴或足三里穴。
2.2道教醫學對壯醫形成和發展的影響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歷代道家們對修道成仙與延年益壽的執著探索,使得道教在醫學領域取得了許多成就,對中國傳統醫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道教對壯族文化的影響遠非佛教和其它宗教對壯族文化的影響所及。道教醫學對壯醫的影響主要有2個方面:
天人合一思想?!叭朔ǖ兀胤ㄌ?,天法道,道法自然”是道家的核心理論,道教醫學認為人是一個小乾坤,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人應順應天地自然的關系和規律,使之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延年卻病。與此相應的是,壯醫認為人稟天地之氣而生,人體也是個小天地,其生老病死受天地之氣涵養和制約,如人體之氣能與天地之氣同步,則可以保持健康狀態,反之則疾病發生。由此可見,壯醫病因病機理論的精神實質在于尊重自然、適應自然和把握自然。與道家醫學的哲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是道家道法自然在醫學領域的具體應用和發揮。
信仰治療。傳統醫學往往包含著強烈的哲學和宗教色彩,疾病的信仰治療,可以把它理解為利用患者的宗教信仰來治療生理或心理疾病。道教篤信神仙,相信通過符咒、祈禳, 能夠為人除病去災。道教符咒、祈禳在壯族地區的盛行有極為深厚的文化背景。壯族先民的信仰以萬物有靈和多神崇拜為基礎,相信無論是自然災害還是人的病痛都與靈魂有關,因此巫醫并行、神藥兩解是在相當長一段歷史內是壯族人民的主要治療方式。進入宋代以后,面對巫醫的極端盛行,宋王朝實行了倡醫禁巫的政策, 多次頒布了禁巫的法令, 為醫學的發展掃除障礙。中醫學也在這一時期逐漸從巫醫中獨立出來,走上了理性發展的道路。宋太平興國初年,范旻知邕州兼水陸轉運使,一方面下令禁巫,一方面拿出自己的薪俸買給患者治病,愈者千計。他還把驗方刻石置于廳壁,使當地人認識到醫藥的重要性并逐漸信醫信藥[2]。在宋王朝的極力推行下,受漢文化影響較大的廣西北部、東部地區病不求醫、但祀鬼神的風氣逐漸得到革除,但是廣西的西部地區到解放前巫醫一直占有重要地位。
2.3佛教醫學對壯醫形成和發展的影響佛教醫學是以古印度有關疾病、醫療、藥方之學為基礎、以佛教理論為指導的醫藥學體系。古代壯族人民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廣泛地與海外國家發生交流。據考證,廣西的佛教在是漢代末年經由海上傳入合浦,再由合浦沿交廣通道在廣西內地傳播[3]。佛教傳入廣西后,在壯族原始宗教的影響下迅速世俗化、實用化。據《廣西通志·宗教志》統計,唐代時廣西共建有佛教寺院45座,宋代時廣西共建有佛教寺院131座。伴隨著佛教在廣西的傳播,佛教醫學也滲透到壯醫體系中。壯醫對佛教醫學的吸收是有限的,佛教醫學對壯醫的影響僅限于診療手段的影響,而非核心理論的影響,這一點與道教醫學不同。佛教醫學對壯醫的影響主要有2個方面:
瘀滯致病說與外治療法。佛教醫學通過飲食、練習、草藥、按摩以及冥想等來保持三大生命能量的平衡,從而保持人體和健康狀態。推倒按摩在佛教醫學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認為人體經絡中流動的能量如果出現堵塞和障礙, 就會出現健康問題,指壓按摩相應部位可以幫助和調整經絡中的能量, 使其正常地流動, 并清除流動渠道的瘀滯,起到治病保健的雙重作用。壯醫認為,當人體“龍路”“火路”出現瘀滯筋結時,氣血運行受阻,導致身體對應部位出現病癥。壯醫經筋醫術就是通過手指觸摸,查找導致兩路運行受阻的筋結病灶,然后通過按摩、針刺、火罐各種方法消除筋結病灶,達到通痹、理筋整復、卻病止痛的效果。
芳香驅邪說與香藥治療法。佛教醫學非常重視香藥的治療作用,認為“香”是弟子與佛陀之間的媒介。焚香熏嗅,以香藥涂抹、洗浴,以香料入藥,均具有消災祛病之功效。秦漢時期海外的奇香異藥經海上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傳入中國,五代時期李珣根據自己的親歷親見著有《海藥本草》一書,該書收錄來自東南亞、西亞的香藥很多,如丁香、乳香、茅香、迷迭香、降真香、甘松香、安息香、蜜香等。海外香藥的大量輸入,豐富了中醫藥寶庫。北宋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載有醫方788 個,其中卷一《治諸風》載醫方89 個,海外香藥占20%[4]。壯族地區盛產各種芳香植物藥,民間認為香藥可驅邪避穢,廣泛采摘用于防病保健,具大眾化和非專業化的特點。壯族人民香藥外用時,主要用于佩佳和熏洗。香藥佩掛是針對不同的病癥在身上佩帶不同的香藥。筆者家鄉為壯族人民聚居的上思縣,直至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香藥佩掛仍是人們防病保健的重要手段,特別是年幼體弱者,人人身上佩有香藥,所用香藥為本土野生采摘。然而進入21世紀,家鄉已鮮見佩香藥者。有一些老者只能以本地土語說出植物名稱,隨著近年經濟林木用地的不斷擴大,他們也表示再也找不到當年所采香藥,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香藥熏洗廣泛用于各種皮膚不適,特別是每年春夏之交瘴氣盛行的時節,家家戶戶采艾葉、柚子葉、側蘭、石菖蒲等芳香開竅、化濕行氣之物置于房門屋檐下,并用之煎水洗浴。壯族地區一般外出遇有污穢或認為不吉之事,也要用柚子葉等芳香之物煎水洗浴或洗手以避穢。除了佩佳和熏洗外,壯族人民在日常飲食中廣泛使用各種芳香植物如八角、肉桂、蕪荽、辣寥、葭婁、紫蘇、茴香、薄荷、香茅等以行氣健脾,去腥氣。壯族人民喜愛的魚生宴必配新鮮芳香植物,光是各種芳香配料就有七八種。壯族還喜用各種姜,常用的有山姜、藍姜、黃姜、沙姜等。
文化的形成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吸收、改造、融合外來文化的過程,壯醫在發展中大量吸收、改造、融合了其它民族醫藥的成果。誠然,受生產力水平和認識水平的影響,歷史上有一些錯誤、唯心的觀點對壯醫的發展造成了負面的影響,比如道教醫學的符咒、祈禳與壯族的原始宗教結合后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力,在很長一段歷史內阻礙了的壯醫前行的腳步。但是從壯醫的整個發展軌跡來看,外來醫學文化與壯醫文化的結合,還是極大的豐富和發展了壯醫本身。此外,壯醫文化在發展的過程中由于文化的不自信,容易在吸收外來文化過程中迷失自我,從而逐漸湮沒自身的優勢和特色。在大量中原漢人南遷后, 壯族的一部分人接觸了先進的中原文化,深感敬仰,一方面積極學習傳播中原文化,一方面受中原漢文化中心論的影響,對自身民族文化習俗嗤之以鼻。筆者的家鄉上思縣,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有許多群眾會針挑、針刺、捏痧等方法治療一些常見病,但是在先進的西醫面前自慚形穢,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迷信的,不科學,不再積極為群眾治病,有群眾找也說自己不識醫,建議去醫院。壯族歷史上缺乏統一的文字,各地語言差異很大,傳播和發展本來就具有很大的困難,因此,民間的一些醫方醫術在其它醫藥文化的強勢滲入下逐漸失傳,許多醫方醫術除了零星記載于其它民族的記載之外,已無從考查。當然有一些治療方法和手段不能適應社會的發展,已不能為群眾服務的例外,比如古代壯醫用陶針和箭豬毛作為針刺用具,現在已被先進的器具所代替;壯醫喜用野生血肉之品如山瑞、蛇、穿山甲等入藥,現在已不符合國家保護政策要求。因此,正確認識壯醫的發展歷史以及在整個醫學體系中的地位,辯證地看待壯醫與其它民族醫藥文化的關系,應該是每一位壯醫人應有的思想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