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的象征

林天宇

朱自清先生在描繪春天的美文《春》里頭，起筆以“盼望著，盼望著”的呼喚，道出人心對生命活力之渴慕。大概無人不等待著復蘇，而等待總是難熬的；越盼望，等待就越漫長。于是我們便聽到了另一種嘆息聲：“今年的春天來得太遲，太遲了……”

這嘆息便來自莫懷戚先生的《散步》。不似朱自清的歡欣歌唱。《散步》全文似乎都在一種淡淡的口吻中冥想，情緒被慢慢地沉淀，要去抵達更加本質的所在。嚴冬過后，作者看到“大塊兒小塊兒的新綠隨意地鋪著”“樹枝上的嫩芽也密了”“田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著水泡”時。他并沒有像朱自清那樣去展開各種絢爛迷人的聲色文采，鋪張景物，而是頗為深切地說了一句：“這一切都使人想著一樣東西——生命。”

莫懷戚所思考的“生命”，伴隨著自然界花草樹木、蜂鳥魚蟲的醒來。所揭示的是人的生命，是人生。一家老小四個人在早春陽光下的“散步”，在莫懷戚筆下，映照著普遍行走在大地上的人生之旅，甚至象征了“整個世界”。

四個人，是三代人：最小的是“我”的兒子，最老者是“我”的母親，在中間扶老攜幼的是“我”和妻子。這少、壯、老三代人，便是一個內在的輪回機制。文首寫“我”要母親多走走，“母親信服地點點頭……她現在很聽我的話，就像我小時候很聽她的話一樣”。過去，是年幼的兒子聽從年長的母親；而今，是年邁的母親聽從壯年的兒子。這種在輪回中繼承的關系，在后文被最小的“我”的兒子窺出端倪：

“我和母親走在前面，我的妻子和兒子走在后面。小家伙突然叫起來：‘前面也是媽媽和兒子，后面也是媽媽和兒子！我們都笑了。”

這里可以看出四個人中，存在著兩個“母親”和兩個“兒子”。前后兩對人里都有一對母子關系。但沒立馬道破的是，同樣是媽媽和兒子，是由誰帶著誰。卻不盡相同——這里面的內涵得等到了那條難走的小路上才顯現出來：“到了一處，我蹲下來，背起了我的母親，妻子也蹲下來，背起了我們的兒子。”也即是說，走在前面的媽媽和兒子，是由兒子帶（背）著媽媽；走在后面的媽媽和兒子，是由媽媽帶（背）著兒子。后面那對“媽媽和兒子”，是前面那一對的過去；前面那對“媽媽和兒子”。是后面那一對的將來。這次散步中背著母親的兒子，以前曾被母親背過；背著兒子的母親，以后也將被兒子背起。年幼的有長大、年老的一天，年老的也曾有年輕、年幼的時候，這一幕讓我們看到，新陳代謝，老與少，乃至生與死的更迭。原來就是生命的奧秘。

至此，回頭再品一品那聲不無怪怨的“太遲，太遲了”，發現，它原是在擔憂著母親、老人們的身體與生命：“有一些老人挺不住，在清明將到的時候死去了。但是春天總算來了。我的母親又熬過了一個嚴冬。”

生命自有它的殘酷，可作者用心營造出的終是溫馨，那是因為，一個“背”的動作，展示了人生命的獨特與美好：生命會老去，會淘汰，人生卻沒有拋棄，不會孤獨。從倫常的層面講，這是尊老愛幼、跪乳反哺的美德；從人性的層面講。這是人之為人——不同于其他動物——的集中體現，是人性光輝的一面。人是有感情、重道德、愛分享的，人的世界能組建起來，欣欣向榮，本質上是靠著這一點。

如果說“背”的動作象征了人類承擔責任、落實美善的行為，這條“小路”則象征了世上充滿挑戰的、需要人們相互扶持的外界環境，它考驗著人心。在《散步》一文中，老少兩代人的分歧即產生于對“大路”和“小路”的選擇上：“我的母親要走大路，大路平順；我的兒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在走多了小路、跋涉過歲月的老者那里，探索與冒險的熱情都已冷卻，能力也在衰竭，已懂得如何規避困難，讓自己適于環境；而在茁壯成長、大步進取的少年人那里，則更渴望新鮮和未知，他們不多想艱苦，更在乎趣味。在老少沖突的過程中，被凸顯的是身處中間、協調上下的青壯者的角色——“一切都取決于我。我的母親老了，她早已習慣聽從她強壯的兒子；我的兒子還小，他還習慣聽從他高大的父親……一霎時，我感到了責任的重大，就像民族領袖在嚴重關頭時那樣。”而這個“領袖”的出色之處，即在于他雖然找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卻終不愿意“拆散一家人，分成兩路，各得其所”，這才維護了一家子的完整。此處隱藏的一個問題是“我”自己的喜好，是傾向于大路還是小路呢？無從猜測。作者以一種毫無態度的方式提醒我們，一個成熟的人，他的責任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人。一個瞬間的場景，一個簡單的情節，讓不同輩分的人同時體現了其不同的人生處境與相互交織的關系。

實際上，每一個想走大路的老者，都是從走小路的少年人過來的；而也正是少年人的好奇心，開拓著更大的道路。所以盡管“我”想委屈兒子，但矛盾的解決，終歸是老的主動遷就了少的。“母親的眼睛順小路望過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兩行整齊的桑樹。盡頭一口水波粼粼的魚塘。”老者或許不再稀罕那花與樹與魚塘，但那是屬于春天的，屬于一個新的時節的，屬于人心所盼望的生命所在。

這條路上還有一個身影，雖不顯眼，卻甚為動人——“我”的妻子。作者對她的描寫惜墨如金，卻不妨礙讀者品味深情：“妻子呢，在外面，她總是聽我的。”人性最奇妙的地方。還在于它使兩個全然沒有血緣紐帶的人，有了情感上的歸屬，而且一經認定便不分離，這才組建了家庭，繁衍了后代，搭建了穩定而溫暖的港灣，讓少的快樂成長，讓老的頤養天年，也讓夫妻彼此在漫長的人生之旅中不寂寞。人生路上總歸得尋到這么一個伴侶，女子才可以成為母親，男子才可以成為父親，男子與女子也才能背起他們的母親和孩子，共同撐起背上的“整個世界”。

這世界是個有情天地，無論多么遲，春天總會來臨。它讓我們相信：路有它的難走，人也有其重，生命卻非不可承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