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三十歲以前。最遲在三十五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那么我就自殺。”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
“具體說來。”
“就是。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起碼要成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吧?還起碼要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存款吧?”
“要有什么樣的房。要有什么樣的車?在你看來。多少存款算數目可觀呢?”
“這,我還沒認真想過……”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對話。那是一所較著名的大學,我被邀進行講座。對話是在五六百人之間公開進行的。我覺得。他的話代表了不少學子的人生志向。
我已經忘記了我當時是怎么回答的。然而此后我常思考一個人的平凡或不平凡。卻是真的。
平凡即普通。平凡的人即平民。《新華詞典》特別在括號內加注——泛指區別于貴族和特權階層的人。
做一個平凡的人真的那么令人沮喪么?倘注定一生平凡,真的毋寧三十五歲以前自殺么?
我明白那大一男生的話只不過意味著一種“往高處走”的愿望,雖說得鄭重,其實聽的人倒是不必太認真的。但我既思考了。于是覺出了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近十年來,一直所呈現著的種種文化傾向的流弊,那就是——在中國還只不過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的現階段,在普遍之中國人還不能真正過上小康生活的情況下,中國的當代文化,未免過分熱誠地兜售所謂“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貼畫了,這種宣揚尤其廣告兜售幾乎隨處可見。
而最終。所謂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質量。在如此這般的文化那兒,差不多又總是被歸結到如下幾點——住著什么樣的房子,開著什么樣的車子,有著多少資產,于是社會給以怎樣的敬意和地位;于是,倘是男人,便娶了怎樣怎樣的女人……
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也很盛行過同樣性質的文化傾向。體現于男人,那時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一個男人如果都追求到了,似乎就擺脫平凡了。同樣年代的西方的文化,也曾呈現過類似的文化傾向。區別乃是,在他們的文化那兒,是花邊,是文化的副產品;而在我們這兒,在七八十年后的今天。卻仿佛漸成文化的主流。這一種文化理念的反復宣揚,折射出一種耐人尋味的邏輯—準終于擺脫平凡了,誰理所當然地是當代英雄。誰依然平凡著甚至注定一生平凡,誰是狗熊。并且,每有儼然是以代表文化的文化人和思想特別“與時俱進”似的知識分子,話里話外地幫襯著造勢,暗示出更傷害平凡人的一種邏輯,那就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已然到來,多好的時代!許許多多的人不是已經爭先恐后地不平凡起來了么?你居然還平凡著,你不是狗熊又是什么呢?
一點兒也不夸大其詞地說,此種文化傾向。是一種文化的反動傾向。和尼采的所謂“超人哲學”的瘋話一樣,是漠視,甚至鄙視和辱謾平凡人之社會地位以及人生意義的文化傾向。是反眾生的。是與文化的最基本社會作用相悖的。是對于社會和時代的人文成分結構具有破壞性的。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下一代。如果他們普遍認為最遠三十五歲以前不能擺脫平凡便莫如死掉算了,那是毫不奇怪的。
人類社會的一個真相是。而且必然永遠是——牢固地將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確立在第一位置,不允許任何意識之形態動搖它的第一位置。更不允許它的第一位置被顛覆。這乃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的不二立場,像普遍的平凡的人們的社會地位的第一位置一樣神圣。當然,這里所指的,是那種極其清醒的、冷靜的、客觀的、實事求是的、能夠在任何時代都“鎖定”人類社會真相的文化;而不是那種隨波逐流的、嫌貧愛富的、每被金錢的作用左右得暈頭轉向的文化。那種文化只不過是文化的泡沫。像制糖廠的糖漿池里泛起的糖漿沫,造假的人往往將其收集了澆在模子里,于是“生產”出以假亂真的“野蜂窩”。
文化的“野蜂窩”比街頭巷尾地攤上賣的“野蜂窩”更是對人有害的東西。后者只不過使人腹瀉。而前者紊亂社會的神經。
中國古代,稱平凡的人們亦即普通的人們為“元元”;佛教中形容為“蕓蕓眾生”;在文人那兒叫“蒼生”;在野史中叫“百姓”;在正史中叫“人民”,而相對于憲法叫“公民”。沒有平凡的亦即普通的人們的承認。任何一國的任何憲法沒有任何意義。“公民”一詞將因失去了平民成分而成為荒誕可笑之詞。
中國古代的文化和古代的思想家們,關注著體恤“元元”們的記載舉不勝舉。
比如《詩經·大雅·民勞》中云:“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意思是老百姓太辛苦了,應該努力使他們過上小康的生活。
比如《尚書·五子之歌》中云:“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意思是如果不解決好“元元”們的生存現狀,國將不國。
而孟子干脆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而《三國志·吳書》中進一步強調:“財經民生,強賴民力,威恃民勢,福由民殖,德俟民茂,義以民行。”民者一百姓也;“蕓蕓”也;“蒼生”也;“元元”也;平凡而普通者們是也。
怎么,到了今天,在“改革開放”的中國,在民們的某些下一代那兒,不畏死,而畏“平凡”了呢?
由是,我聯想到了曾與一位“另類”同行的交談。我問他是怎么走上文學道路的,答日:“為了出人頭地。哪怕只比平凡的人們不平凡那么一點點,而文學之路是我唯一的途徑。”見我愣怔,又說:“在中國,當普通百姓實在太難。”
屈指算來,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前,我認為,正像他說的那樣,平凡的中國人平凡是平凡著,卻十之七八平凡又迷惘著。這乃是我們的某些下一代不畏死而畏平凡的癥結。
于是,我聯想到了曾與一位美國朋友的交談。
她問我:“近年到中國,一次更加比一次感覺到,你們中國人心里好像都暗怕著什么。那是什么?”
我說:“也許大家心里都在怕看一種平凡的東西。”
她追問:“究竟是什么?”
我說:“就是平凡之人的人生本身。”endprint
她驚訝地說:“太不可理解了,我們大多數美國人可倒是都挺愿意做平凡人,過平凡的日子,走完平凡的一生的。你們中國人真的認為平凡不好到應該與可怕的東西歸在一起么?”
我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我告訴她,國情不同,故所謂平凡之人的生活質量和社會地位,不能同日而語。我說你是出身于幾代的中產階級的人,所以你所指的平凡的人,當然是中產階級人士。中產階級在你們那兒是多數。平民反而是少數。美國這架國家機器,一向特別在乎你們中產階級,亦即你所言的平凡的人們的感覺。我說你們的平凡的生活,是有房有車的生活。而一個人只要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過上那樣的生活并不特別難。若是不能,倒是不怎么平凡的現象了。而在我們中國,那是不平凡的人生的象征。對平凡的如此不同的態度。是兩國的平均生活水平所決定了的。正如中國的知識化了的青年做夢都想到美國去,自己和別人以為將會追求到不平凡的人生。而實際上,即使躋身于美國的中產階級了,也只不過是追求到了一種美國的平凡之人的人生罷了……
賞析
梁曉聲是當代中國著名的作家,北大中文系教授,出版過大量小說、散文等,相當高產,到2007年底一共創作了1000多萬字,在當代作家里十分難得。梁曉聲不僅進行文學寫作和教學,還活躍于評論界,出版隨筆集,也踴躍參加活動為中文教育發聲。
《為什么我們對平凡的人生深懷恐懼?》出自《郁悶的中國人》一書,這篇隨筆從作者與一位大學生的交談展開,圍繞“平凡”一詞展開了深入討論。平凡的定義究竟是什么?不平凡的定義又是什么?現在的中國人到底怕的是什么?梁曉聲不愧是文學教授,在文中引經據典,同時也有對社會現狀的細致觀察。從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博聞強記,交游甚廣,思想觀念有一種樸實且十分本土的質感。在梁曉聲看來,平凡本不含貶義,平凡乃是常態,是社會主流,但不知從何時起,平凡反而成了人人嗤之以鼻的生存狀態。作者在文中發出有力呼喊,這樣的潮流“反文化”,不可取。而后來與友人的聊天一語道破天機——原來人們不愿平凡,是認為平凡的人生太難。但一個社會要續存,如何能忽略其主體的要求?發展的未來只能是依托平凡的大多數,讓他們能自然地發展,而不要賦予其過多意義。擺正心態之后,社會才能長治久安。
且不論作者觀點的正確與否,這篇文章的議論方式值得讀者借鑒。舉例引出論點(大學生寧愿自殺也不愿平凡),定義關鍵詞(平凡以前是什么,現在是什么),再次舉例引出論證過程(做平凡人太難),最后總結自己的論點(理想的國家里不平凡之人也自認平凡),這樣下來一氣呵成,讀起來流暢易懂。既然寫作的目的是為了抒發感想,與人交流,那么學會如何有效思考和辯論就變得十分重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