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真正詩人的聲音
有關帕斯捷爾納克詩歌的影響,有一個權威的說法:很多苦役犯,在監獄里已經一無所有了,仍然默念著帕斯捷爾納克的詩,給自己以必要的精神支撐,堅持活下去。瓦爾拉姆·沙拉莫夫寫過一本流傳很廣的書,僅次于《日瓦戈醫生》的《科雷馬故事》。他曾說,我在監獄時,只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有印象,其他人的,甚至曼德爾施塔姆的作品都記不得了,因為他們詩里的那種痛苦,我已經受夠了,不愿再讀。帕斯捷爾納克的詩里不是沒有痛苦,但它經過了多層的情緒處理以后,帶給讀者的是安慰。
20世紀的苦役犯們如此鐘愛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歌,原因之一是他飽受苦痛卻度過了奇跡的一生。這種幸福感不是一個自愛之人的凱旋,而是突然獲得了赦免的受審者的凱旋。他的詩之所以成為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是由于飽滿的生命感在每一行詩句中都閃爍出被人遺忘的奇幻的光,這些詩句并不刻意描繪自然,但它們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的延續。
這是天才通常能夠有的反應和境遇,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詩歌世界里,因為他的詩就是這樣。離開那個戰后重建的市區環境后,帕斯捷爾納克住到一個別墅里,每天在樹林里有規律地散步。他晚年寫的詩,都是樹葉、天空、季節、小路等意象,即使是最挑剔的評論者也不得不認可,這是如此出色的完美的修辭,他是一個完美的詩人。他也沒有任何個人生活的瑕疵。除了純粹的藝術創作,他是一個孤獨的、真誠的、有主見的,并且能全身心投入自已創作的人。他的正直和清白據說甚至感動過包括最高領袖這樣的人物。他之所以能夠活下來,連斯大林都尊敬他,他是不可冒犯的。盡管詩人在世的時候,也有評論家指責他寫的詩深奧、復雜而且煩瑣,遠離當代現實。
他詩歌里的抒情,影響過“悄聲細語”詩歌流派。“悄聲細語”即不管發生什么重大的事情,都用特別輕的聲音把它說出來。帕斯捷爾納克的寫作中早就存在。他寫詩不是完全把現實描繪下來,而是通過把現實變形重新再記錄。有一種說法認為,所有的俄國作家的作品都是一份個人懺悔書,最典型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帕斯捷爾納克卻不像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乃至屠格涅夫經常做的那樣進行直接的說教。他從來不說教,從來不直截了當地說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說詩里的某個細節是怎么說的。在這個意義上,他是白銀時代四個詩人里最具有現代性的詩人。一個作家無論要說什么,都必須通過他的藝術作品加以表現,而不能夠以額外的附加形式來加深他的藝術作品的效果。在這方面,帕斯捷爾納克更像契訶夫,自始至終以一種謙卑的聲音說話。跟契訶夫以及他所有偉大的先輩,包括那些偉大的象征派——白銀時代最早的一批作家,他們的總體價值其實今天都還遠遠沒有被挖掘出來。
帕斯捷爾納克擁有一種超過他所有同代作家的天分,那就是他能將創造的世界中的每個人物身上鮮活的品質和生命的律動,生動地傳達給讀者。很少有像他那樣的藝術家,生動地闡述了文藝復興以來的藝術家的理論,認為藝術家是可以跟大自然本身相媲美的創造者。石頭、樹木、樹葉、河流、時間、泥土、微風,在一種近乎神秘的意境中,栩栩如生起來,每一個都被賦予了獨特的生命。從他20歲最早的詩歌開始,他的詩就一直充滿這種很整體的神秘氛圍和意境。這種意境以自己獨特的生動性帶給讀者很深很深的感染力。帕斯捷爾納克與其他蘇聯作家的不同之處,并不在于他不關心政治,相反他們都經歷了自己國家的命運,以及他們從前的信仰的命運,而是在于他們的天賦不同,在于這些同時代人的記憶粗糙。而帕斯捷爾納克的記憶始終保持著精湛。他說他們同時代的那些小說里塑造的人物從一開始就毫無生氣。
《黎明》
說到俄羅斯文學白銀時代的代表性詩人,通常是這四個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俄羅斯文學的白銀時代與黃金時代,猶如中國唐詩的盛唐和晚唐時期。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有如盛唐時期的李白、杜甫;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有如晚唐時期的韋應物、李商隱。帕斯捷爾納克可能更像李商隱:無論多么委屈,多么痛苦,他說出來的話一定是貌似歡喜,實則情深。這是一種非常難達到的詩歌境界,它不僅僅是一個作者的語言境界,更是一個人人生的心靈境界。我覺得帕斯捷爾納克和李商隱完全可以放在一起欣賞,他們一直活著,從來沒有死去。以《黎明》一詩為例:
黎明
你曾經是我命運中的一切。
后來戰爭來了,亂了,
很久不見你的蹤影,
很久不知你的去向。
過了很多很多年,
你的聲音又使我激動不安。
我整夜讀著你的遺言,
好像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我很想到人群里去,
加入早晨熱鬧的行列。
我想把一切打碎,
我想把一切降服。
我從樓梯上跑下來,
就好像第一次出門,
來到外面的雪地里,
踏上結了冰的馬路。
到處是燈火,人們起身了,
忙著吃早點,趕電車。
幾分鐘的工夫,
整個城市就變了樣子。
狂風用密密的飛雪,
在門外編織著大網。
人們為了及時趕到,
只草草吃幾口就動身。
好像我也在他們之中,
我的感覺和一切相同,
雪融化,我也在融化,
早晨陰沉,我也陰沉。
和我在一起的有陌生人,
有樹木、沒出門的大人和孩子們。
他們一個個把我征服了,
但這正是我的勝利。
1947年
力岡 吳笛/譯
帕斯捷爾納克的《黎明》這首詩非常重要。第一,只有俄國人才能寫出這樣痛切的詩行。第二,俄國人中間只有帕斯捷爾納克才能寫出這類作品。第三,只有“黎明”這個詩眼,才勉強止得住20世紀人類臉上的那一行淚,一種自由與堅忍的結合。因為黎明意味著最黑暗的時段,黎明過后,天就慢慢亮了,苦難就過去了。但在苦難的漫漫長夜即將過去的時刻,人們很可能是輾轉反側、無比難受的!就像這首詩里表達的故事一樣。
《黎明》這首詩與詩人內心的愛有關,它寫給一位女性朋友,他以為她在戰爭中已經死去,很久之后,他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我現在在哪里,我在哪里工作”,信里她告訴他自已的近況。帕斯捷爾納克讀到那封信后,被生命之無常震撼了,于是寫了這首回信一般的名詩。俄國詩歌里膾炙人口的名篇很多,但在我心中,沒有一首能夠代替這首《黎明》。如此痛切,又如此淡定,一種詩人特殊的票賦貫徹首尾。
“人們為了及時趕到,只草草吃幾口就動身。”他描寫的是20世紀人類的命運,深刻地嘲諷了生活的庸俗。每當讀到《黎明》中的這句時,便會想到他的兩句遺言:第一句是“我快樂”;第二句是“生命美好。如果生命延續,我將用它反抗庸俗,在世界文學和俄國文學中,有太多的庸俗,一切的書寫都文不對題”。每個人在生活之網中都逃脫不了。
1917年以來,十月革命帶給了人類多大的改變和震動?詩人就憑借這樣一首洞穿人心之作,冷觀這個世界,總結這一切:
雪融化,我也融化。
早晨陰沉,我也陰冷。結尾部分,詩人與人間的一切等同,他擁抱所有冰冷的生命,思索現實場景中所有的屈辱、黑暗、煩瑣、世俗,并通通得到了教堂鐘聲一樣的敲擊和回響、震撼和寬容。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這首詩的最后兩句:“他們一個個把我征服了,但這正是我的勝利。”
詩歌界的巨匠
今夭越來越多的外國訪問者紛紛寫文章,描寫帕斯捷爾納克的性格和他的相貌。他的一位同時代者說,他看起來就像一個長著馬臉的阿拉伯人。即使在最普通的談話中,他也能表現出充滿了象征和比喻的超凡脫俗的語言能力。這也是帕斯捷爾納克同時代人經常會說的印象,跟他見過面、說過話的人都不會忘記,他談話的豐富性、感染力非常大。關于詩歌,他曾這樣說:“人不能永生但卻構想出永遠的巨大的使命,其自然的后果就是譬喻。由于兩者不相符合,人看待事物必須像鷹一樣敏銳。從瞬間的易得的徹悟來表達思想。而思想又如此迅逝。這也就是詩歌……”
他是俄羅斯文學史上白銀時代最后一位,也是最偉大的一位作家,“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很難再想出一位在天賦、活力、無可動搖的正直品性、道德勇氣和堅定不移方面可與之相比的人”。無論同意還是不同意,俄羅斯絕大多數聽說過他的人,都為他們擁有這樣的詩人感到驕傲。
我之所以把題目定為《白銀時代之帕斯捷爾納克》,是因為每個歷史上杰出的大詩人都跟他置身其中的時代之間有一種詞源、修辭學、聲音文本諸方面的密不可分的聯系。詩人一定是他所生活的時代的寵兒,同時又是離奇的叛逆者。他一定通過他的作品,他的想象力重構其時代的秘密心靈和形象。時代孕育了他的聲音。但聲音一旦被人世聽取到,詩人就直立起身,走出他的那個時代的襁褓。最終,時代又成為蔽蔭、下葬他的棺木。逝去的年代會在為數不多的幾名詩人身上,辨認出他自己來:他的矛盾,內心苦痛的掙扎;他的蹊蹺的命運轉折——這些由詩歌來賦予,往往比其他藝術形式,來得更精準,也更加生動溫存。
就《黎明》一詩的作者,他的身后佇立著另外三名詩人的生平和創作: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安娜·阿赫瑪托娃以及奧·曼德爾施塔姆。他們共同完成了一個時代,攜手成就了彼此每一首流芳百世、甘之如怡的詩作。白銀時代的更多詩人也跟他們四位站立在一起:勃留索夫、巴爾蒙特、索洛古勃、安寧斯基、吉皮烏斯、梅列日科夫斯基、葉賽寧、別雷、伊萬諾夫、沃洛申、赫列勃尼科夫、謝維里亞寧,還有偉大的勃洛克。他們是一個人類語言完備的整體。那個時代的名字叫作“白銀時代”。
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不過是世代的黑暗森林中鳴唱聲音最長、最凄婉、持久的那只夜鶯。有趣的是,他們四個人每個人之間都只相差一歲,兩名女詩人一前一后開始和收尾,中間夾雜兩位男詩人奮勇向前。白銀時代四詩人的出生年代分別為:阿赫瑪托娃,1889年;帕斯捷爾納克,1890年;曼德爾施塔姆,1891年;茨維塔耶娃,1892年。——他們在降臨人世的年份上如此緊密相挨,仿佛隨時準備用于另一個時代的再一次孕育和新生。
詩人大抵是他所生活過的時代的秘密,是那種時代向其他更多人類時空過渡和遷徙中最秘密的心靈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