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風蕭藍黛
人生中,沒得到的東西不一定就比得到的好,人們常常緬懷也常常后悔,可真要重新選擇,依舊還是當年的決定吧。
1
那天傍晚蘇俏沒有回家,她沒有告訴老公曾放,前男友陳岳明約她吃飯。
想想那時候他們挺好的,陳岳明一下班就騎著小單車過來接她,她坐在后座上,看著這個城市鋪天蓋地的藍花楹,覺得自己就是電影《甜蜜蜜》里的張曼玉。
那時候他們年輕,很多時候年輕就意味著不富裕。他們在偏僻的羊角村租了一套小房子:進進出出都是小商販嘈雜的吆喝聲,一下雨地面就積滿污水,走一圈褲腿上就濺了泥。他們自己刷了墻漆,在網上淘了些便宜的墻紙貼上。陳岳明在鄰居那撿了不要的松木板,敲敲打打,釘成小桌子和小茶幾,蘇俏買了碎花布料做成桌布,插上一瓶野花,挺像那么回事兒。
村子口有一家很好吃的牛肉面,但老板娘特摳門,一碗面只有三塊牛肉,陳岳明統統夾給蘇俏。吃完面陳岳明蹬著單車帶上蘇俏去上班。罩著薄霧的清晨,風里吹來清冽的花香,蘇俏摟著陳岳明的腰,她覺得擁有了全世界。
羊角村有一個私人開的放映廳,蘇俏曾經拉著陳岳明去看過一次,放的是星爺的老片子,嘻嘻哈哈笑一通,陳岳明看到一半就拉著她出來了,說這個沒營養,不如回家啃書。他是一個努力上進的好青年,這也是蘇俏欣賞他的主要原因。陳岳明那時候一邊在私企上班一邊著手司法考試,很努力。而蘇俏沒有什么大志向,普通本科剛畢業,好不容易找到了藥品公司的財務工作,薪水一般,工作也不算忙。她覺得好好上班合理開支就好,欲望太多了,想要的東西一步一步來,不可能什么都擁有的。
之后陳岳明過了司法考試,又努力考上研究生,在一個老師的引薦下做了律師。后來,那輛單車賣了,換成了電動車,電動車又換成了小轎車。陳岳明前途一片大好,案源也越來越多,他對工作很上心,講話一本正經,做事一絲不茍。
慢慢地,他們的話題越來越少,每當蘇俏晚上陷在沙發里看電視時,他就說:“你能學點什么嗎?別浪費人生啊!”
蘇俏很反感,說:“我上班累了歇歇不行啊!”陳岳明搖搖頭,在書桌前繼續琢磨卷宗。
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他們誰都沒刻意去提這茬。陳父陳母心急地來看了蘇俏,不滿意。覺得她太平庸,工資不高,前途渺茫,配不上他們的兒子。于是戀愛談著談著就成了雞肋,陳岳明沒有明確地反抗他父母的意見,而蘇俏也沒有積極努力去獲得認同,他們搬出羊角村之后,就各奔東西了。
那天他們最后吃了一次牛肉面,滋味已截然不同,陳岳明習慣性地想把牛肉夾給她,可筷子舉起來又放下了。蘇俏賭著氣:你家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家咧!她噙著眼淚吃完面,拖著行李叫了出租車。陳岳明在后面說:“再見,有事來找我。”
她關上車門沒有回頭,他的話還是充滿了優越感,憑啥我就有事要來找你啊。她的淚流了滿臉,想想算了吧,不是一路人,進不了一家門。
2
后來蘇俏遇到了曾放。一個出租車司機,耿直憨厚,特能侃。蘇俏有一次旅行回來,他接的她,送她回家途中,她感冒暈了車,吐了一路,他沒怪她,還下車幫她買藥買水遞毛巾。他給人的感覺很溫暖,像一道家常菜,看著沒有多起眼,但吃著挺香。
他們有很多共同話題,也喜歡看沒有深度但聒噪輕松的電影,有好幾次約會時突然遇到老客戶打電話叫車,他們一邊去接人,一邊談戀愛,嘰哩呱啦的話總是說不完。
曾放休息時最喜歡帶蘇俏去野外燒烤,青山綠水間支上烤架,他用調料腌制好所有的肉類,蘇俏切好蔬菜,紅紅綠綠地烤起來,炭火上飄出香味。他們嘻嘻哈哈地吃完,躺在樹蔭下看天,日子便悠然而過。曾放和蘇俏一樣,沒有什么大志向,工作賺錢生活,俗事煙火里平凡度日,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咱們就做個庸俗的兩口子,好好過過小日子。”曾放說這話的時候,正趿著拖鞋和蘇俏散步。
蘇俏打趣:“誰和你是兩口子?”
曾放笑著把她扛在肩膀上,蘇俏求饒,說是是是,他才放下她。后來他們結了婚,供起了一套小房子,兒子凡凡出生了,曾放的媽來幫他們帶孩子。蘇俏上班下班成天忙忙碌碌,有時候周末起床一上午還在蓬頭垢面地打理孩子,時間飛逝,終于熬到了孩子上幼兒園。他們的感情,也慢慢在婚姻里趨于平淡了。
那天婆媳倆有了點矛盾,婆婆埋怨蘇俏忘了充煤氣費,蘇俏埋怨婆婆大冬天的給凡凡吃雪糕。曾放被兩個女人夾攻,躲閃不贏,便出門開著出租去透氣。途中出了事故,他的車被一輛卡車撞到路邊的電線桿上,還好曾放福大命大,只是腿骨折了。
大半夜的,婆媳倆抱著孩子在醫院哭哭啼啼,見到肇事司機后兩人便前嫌盡棄同仇敵愾,一起把司機罵了個狗血淋頭。過了不久司機的代理律師來了,竟是陳岳明。
蘇俏從沒想過還能跟他見面,他發了福,有了一點肚腩,頭發梳在腦后,衣著講究,西裝外面套著灰色呢子大衣,皮鞋擦得锃亮,舉止里全是法律條文般的規則感。
他看了看蘇俏,有點意外,他沖她笑,說:“好久沒見了。”蘇俏有些局促,她趕緊用手撫了撫頭發,今天出來的太急了,身上是臃腫的藕色棉睡衣,腳上還趿著灰舊的大拖鞋。女人見前任即使不是艷若桃李也不應該是這副模樣啊!在他的映襯下,她有些懊惱,日子越過越不精致了,她確實如他父母所說:平庸,太平庸了。
陳岳明好像并不介意,他的眼睛里很快有了她熟悉的親昵感,凡凡在病房里哭鬧,婆婆依舊在絮絮叨叨,陳岳明說:“我們出去說吧。”
兩人走到醫院大廳,已快凌晨了,外面起了濃霧,還有人在賣燒紅薯。陳岳明笑起來:“還記得羊角村的老何嗎?在村口賣紅薯的?”
“記得。”她答。
“你那時愛吃烤紅薯,有天晚上我去幫你買,他沒擺攤,我去敲他的門,他指著家里幾麻袋紅薯說,要吃自己烤。”
“啊,難不成是你烤的?”
“我現生火現烤,啥時候才吃得上啊。后來我騎著車去了夜市給你買的。”
往事像枯枝一樣浮上水面,蘇俏當時并不知曉這些,暖乎乎地吃著他買來的紅薯,看著闌珊夜色,憧憬的是恒久的未來。可看看如今,陳年舊事已是惘然。她在大廳的椅子上坐下來,提醒他進入正題:“我老公這事怎么辦?”
他拉拉衣角,正色道:“按程序走就行了。我看你老公并無大礙,傷筋動骨主要得休養,醫療費誤工費營養費都不會少,傷情鑒定及后續治療均按標準賠付。你放心,俏俏。”
他還是喊她俏俏,老舊的稱呼,穿透了往事。她別過臉,說:“賠償條件你弄好給我們看看再說吧。”
她站起身回了病房。婆婆見她來了,說:“害我兒子這樣,賠少了我不干,咱不能吃虧!”
她累極了,也困極了,連說“好好好”,又看了看床上睡著的曾放,心疼了疼。
3
曾放出院的時候,陳岳明和司機一起來了,司機拎著補品賠著笑臉,把他們送回家安頓好,又留了些錢說先調養著。蘇俏倒了兩杯茶給他們喝,水很燙,沉默顯得有些尷尬。她沒跟曾放說陳岳明是舊識,覺得沒有必要再給生活添亂了。婆婆黑著臉看律師和司機,用冷漠和怨恨來表達對兒子的疼惜。
后來,陳岳明說:“如果不接受賠償條件,你們可以請律師起訴,但上了法庭也是一樣的,甚至會賠得更少些,我是按最高賠付條件給你們算的。其實,大家的時間都寶貴,你們好好想想吧。”
曾放憨實,自認倒霉,也不想浪費時間,但婆婆不允許,她用眼光制止了他,輸人也不能輸了氣勢,她說:“請律師就請啊,咱家占理兒,又不是請不起!”
陳岳明和司機走了,蘇俏去送,陳岳明走在后面,輕聲對她說:“你知道,我已經很盡力了。”蘇俏懂他的意思,之前她也咨詢過,上了法庭也不是你想要多少就能賠多少的,好好的人無緣無故進醫院折騰一場,三四個月不能工作,婆婆是咽不下這口氣。
蘇俏知道陳岳明盡了力,他本應該站在當事人的立場,以最少的賠付來圓滿化解這場事故。想起分別的那一天,他說有什么事就來找我。那不是凌駕的優越感,而是明知不能再見了,卻還是對她的未來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擔憂吧。這樣想著,前塵往事,像水滴般輕輕鑿穿了心窩。
蘇俏和曾放做通了婆婆的工作。大家都很忙,沒空把時間放在一些能預見結果的事情上。傷情鑒定、保險賠付、司機賠償,盡管沒有上庭,來來回回還是搞了好多次,終于把事情了結了。曾放的腿好了,又開始忙碌地跑出租。生活恢復如常,在乏味平淡里夾雜著一些煩心事。蘇俏想起陳岳明,心緒難平。
那天晚上蘇俏來大姨媽,躺在床上突然覺得餓。她推了推曾放:“我想吃烤紅薯。”
曾放打著哈欠:“明天我給你帶回來。”
“我現在想吃。”
“姑奶奶,現在幾點了?烤紅薯的都睡了。”
她氣咻咻地翻了身,想起從前,有個男人可以為了她的一句話,在隆冬的深夜騎車趕赴夜市。如果當初他們沒有分開,現在,是不是不同的光景?心里生了些恨意,如藤蔓,盤根錯節,不知道是恨時光,還是恨抉擇。
隔了幾日,陳岳明打來電話:“今晚沒事的話,我請你吃飯?”
“為什么要吃飯?”
“為什么不能吃飯?我們又不是仇人。”他笑。蘇俏也笑了,她從來沒把他當過仇人。
那天下班陳岳明來接她,她一早就化了妝,穿上了尖頭高跟鞋,腰有點粗了,吸著氣把前年花“巨資”買的連衣裙套上,朝鏡子里看了看,還算得體。
曾放送她上班,瞟了她好幾眼,說:“你們公司今天開聯歡會?”
“去去去!”她狠狠瞪他一眼。
那天傍晚蘇俏恍然覺得自己像回到了好多年前,她依舊是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對未來還懷著忐忑以及不切實際的夢想。陳岳明穿得并不正式,脫了嚴謹的西裝,著一身休閑服,他載她徑直去了羊角村。好幾年沒來了,那個積滿污水的小巷早就不見了,前幾年城中村改造,電梯樓房拔地而起,一切都物是人非。去了路邊的小餐館,蘇俏覺得老板娘面熟,點了餐才想起,這是當年那個牛肉面館的老板娘,而今,也快五十歲了。
陳岳明興致很好,點了一桌子的菜,還有一碗經典的牛肉面。
“你嘗嘗,還是那味兒不?”他扒拉著牛肉給她,從前的牛肉丁,已經變成了牛肉片,飄在油光點點的面湯上。
她嘗了一口,說好吃。他滿足地笑:“好吃我以后經常帶你來。”她的心跳了跳,揣摩他這句話什么意思。
陳岳明說起這些年,從律師到事務所的合伙人,從一個男人變成了丈夫和父親。“人生吶,就是一場又一場折騰。可到頭來,只有一個字,累!卻并不覺得值得。”
他突然問:“你幸福嗎?”
她愣了愣,光陰如夢,時間像滾滾車輪,推著人不停往前走,她好像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幸福嗎?在打仗似的人生里,容不得她停下來想一想。
“你呢?”她反問他。他以苦笑回她。
一頓飯,吃得好像在告慰青春。也在為舊情復熾,添柴加火。
4
吃完飯,天已黑透,城市燈火通明。陳岳明載她回去,車子像滿懷心事的人,緩慢地在路上繞來繞去。他看了看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今晚,要回去嗎?”
問話已很明顯,蘇俏低了頭,心里激烈地掙扎。這時陳岳明的手機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聽得很清楚:“岳明,你忙完了嗎?我好想吃曹記的小龍蝦,你順路幫我帶一份回來!”
陳岳明說:“我還在跟客戶談事情,別吃啦,那家的蝦子是死的,吃不得,你沒看新聞啊?”那邊悶悶不樂地掛了。陳岳明放下電話,有一瞬間的尷尬。蘇俏瞟了瞟他,看著窗外濃稠的夜色,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很多人都有前任,他們曾經在舊時光里相愛過,但并不能拯救而今的生活。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此時的她與他的太太又有什么不同?
其實她并不想改變什么,只是和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一樣,對生活產生了一些厭倦與疲乏。人生中,沒得到的東西不一定就比得到的好,人們常常緬懷也常常后悔,可真要重新選擇,依舊還是當年的決定吧。再鮮活激烈的感情,也會在經年累月之后,變得平淡與緘默。她站在自己選擇的婚姻里,應該篤信,幸福不會在別處。
在街口下了車,她與他告別,淡淡地說:“以后會很忙,沒有時間再出來了。”他“哦”了一聲。
她又說了句:“曹記的小龍蝦就在前面,挺新鮮的,給她帶一份吧。”他的眼皮跳了跳,說再見。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不,是無需再見。
車子飛馳而去,蘇俏走到小區門口,看到從對面走回來的曾放,懷里嚴實地捂著一個牛皮紙袋。她突然覺得心里踏實,迎上他,問:“藏什么寶貝呢?”
“前幾天你不是說想吃?我想著你今天聯歡會表演完,肯定會餓。”
接過暖烘烘的烤紅薯,她突然有點想哭,開口卻是幸福的嗔怪:“你才餓,你們全家都餓。”
“是啊,我們全家你最餓。”他笑,攬過她的肩膀朝家里走,他的腿并沒有徹底好,走起路來還有點別扭。她鼻子發酸,捫心自問,她責怪他對她的耐性與關懷不夠,可她又比他好多少呢?婚姻的路走得久了,看到的總是對方的不好。
于是她問他:“如果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你會選你以前的女朋友嗎?”
曾放哈哈大笑:“人生不可重來,哪有這么多如果,過好當下才是正理兒。傷筋動骨幾個月,我們好久沒出去玩了,周末咱們全家去松山水庫烤燒怎么樣?”
她說好啊,然后握緊他的手,路燈下兩個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像鼓脹又滑稽的船帆。
今天陳岳明問她那個幸福的問題,現在,她可以篤定地回答他了。人生不可重來,時光日復一日,幸福藏匿在瑣碎的生活中,她差一點,就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