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煢子
四平八穩的日子里大家都忘了,親人的意義在于一起看著同一個方向,而不是盯著彼此。
俞潔把兒子小寶送到奶奶家玩了兩天,小寶回來不高興。問他,他不說。
俞潔想著他跟爺爺奶奶不親,可能沒玩痛快,便沒有多想。
過了兩天,去公婆家吃飯。公公說:“前兩天小寶跟人打架,我扇了他一個嘴巴,他回去說沒?”
俞潔的一口飯堵在嗓子眼兒。小寶從小到大她沒動過他一根指頭,送來兩天就挨了一耳光?還說得這么若無其事、理直氣壯?他生他了嗎?養他了嗎?我俞潔的兒子,憑什么輪得到他打?
接著公公就說原因:兩個小孩搶一只弓,那個小孩扯著弩,小寶扯著弦,小寶見搶不過,他把弦扯得老長,手一松,箭射到人家臉上。塑料的,沒什么大礙,但要萬一射到眼睛也很危險。爺爺就上去給了他一巴掌,一是讓他長記性,二是打給人家的家長看的。
還需要打給人家的家長看?道歉不行嗎?說好話不行嗎?送禮不行嗎?非要當場傷害孩子?弓是小寶的,他不愿意給別人玩,公公有什么資格苛責他?
俞潔把筷子一扔,說起公公的不對。公公也不饒人,氣吞山河地吼了一句:“慣子如殺子!”
俞潔要走,婆婆在里面打圓場,叫她把買來的牛奶拎回去給小寶喝。俞潔也是在氣頭上,把拎過來的東西又全拎回去了。
俞潔的老公接到他媽的電話,自然是告狀。她把整個過程用她自己的話說了一遍,說俞潔在家里摔筷子打碗,臨走還把拎來的東西都拿走了。
老公李凱晚上回來問責,也是人蠢心急,沒問情況就按他媽講的情形加上自己惡毒的想象把她罵了一頓。
俞潔哪受得了這份氣?想當年生小寶的時候希望婆婆來帶,婆婆說身體不好帶不動,身體不好還跳廣場舞?李凱說就是因為身體不好才要鍛煉啊。這也就算了,他們要去月子中心坐月子,想讓娘家和婆家各出一萬塊錢。娘家出得快,婆家不肯出。
再后來,婆婆找她自己的一個表妹去幫忙,俞潔以為是婆婆出錢,還姨長姨短地叫了一個月,在家里也不跟李凱斗嘴了,免得“姨”回去學話。結果“姨”卻找俞潔要工資。俞潔氣結,要是找保姆,我自己不會找啊?憑什么又給錢又叫你的人來監視我?
矛盾不是一天兩天了。俞潔歇斯底里地把李凱吼了一通,發誓再也不去那個“陰奉陽違的老妖婆”家。
女人最控制不住的就是講壞話。俞潔跟小寶講他爺爺奶奶有多沒意思。小寶挨過打,當然站媽媽的隊。“以后過年我們也不回去!”“好!”“什么也不給他們買!”“好!”“他們想你了也不叫他們來看!”
“他們為什么會想我?”
俞潔一時語塞:“……老頭老太太無聊,總會想小孩的,就像大灰狼也會想小白兔一樣。”
經俞潔這么一上課,爺爺奶奶在小寶心目中威嚴全無。
不過想讓孩子跟爺爺奶奶斷絕關系,那是絕不可能的。過了段時間小寶太爺爺的忌日到了,李凱要帶小寶回老家去上墳。這個俞潔沒法阻止。
李凱回來說,小寶沒大沒小,對爺爺大呼小叫,奶奶說啥啥不聽,也不知道在哪兒學的,張嘴就是:“要你管!”
他是說給俞潔聽的,俞潔冷笑,不接話。
“這孩子是不是需要好好管教管教啊?”
“你管啊?你教啊?你管過一天嗎?”
李凱說:“你這是什么態度?”
“你想要什么態度?一月給我兩萬塊錢,要什么態度有什么態度。”
李凱不擅長反諷,但他氣得要命。他挑釁一般,把孩子叫到身邊來大聲說:“小寶,你今天很不對啊,你對爺爺一點都不尊重。”
“他打過我!”
“打你是因為你做錯了事。哪有大人不打小孩的?”
“你放屁!”俞潔說:“你打過他嗎?我打過他嗎?什么叫對什么叫錯?讓孩子在外面像慫蛋一樣就是對的?那玩具本來就是小寶的!”
兩口子的戰爭徹底爆發。吵吵吵,玻璃幾乎被他們震碎。
“這日子沒法過了。”李凱說。
“沒人拿槍逼著你跟我過,”俞潔說:“要走麻溜點。”
李凱搬到公司去住。沒幾天俞潔接到前老板的電話,說自己成立了新部門,問她想不想回來上班,給她封個部門主任。當然想,俞潔馬上直了腰桿,打電話叫李凱自己找人帶孩子,她要殺回職場了。
李凱說:“你這不是叫我為難嗎?”
保姆費都漲到六千了,還要管人吃喝,李凱的工資一下子被刨了一半,他不樂意。
晚上李凱回來,見俞潔去意已決,他吞吞吐吐地問:“要不然……我把我爸媽接來?”
“你媽不是身體不好帶不動孩子嗎?”
“那時孩子小,要熬夜,現在就是幼兒園接送,他們兩口子搞得過來。”
俞潔第一反應是不行,但話在舌頭上打了個轉,又咽了回去。
反正以后她上班超級忙,早出晚歸,跟他們打交道也不多,不要錢的保姆還是湊合著用吧。
于是她說:“我不管,反正你有事業,我也有事業。不管你找誰,只要對我兒子動手,就別怪我不客氣。”
公婆來了,還有點大無畏的意思。俞潔當沒看到,點了一下頭就鉆進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躺下來覺得不對勁兒:“李凱,我羽絨被呢?”
“抱媽房去了,媽怕冷。”
“你媽怕冷,我就不怕冷?”
“你冷就開空調。”
其實還沒冷到那程度,但俞潔賭氣把空調打開。第二天早上,婆婆說:“你們晚上是不是開了空調?空調外機在衛生間外面嗡嗡響了一晚上。這是什么天兒啊就開空調,不浪費電嗎?”
“我沒找到羽絨被,睡覺冷。”
“什么被?是不是李凱你昨天抱到我房間的那床?”
李凱說:“不是的。在我們柜子里,昨天太晚了懶得翻。”
夫妻倆都沒有再說話。中午李凱給俞潔發了張淘寶截圖,是新買的羽絨被,比她之前那床還貴。俞潔的氣消了一點。
都說不想過了,還不是得硬著頭皮過。
要不然還能怎樣呢。生活已經被定在這個段位,你身后拖帶著一個世界,想來一場翻天覆地的改變,也是在同段位里做無謂的折騰,能翻到哪里去?
俞潔嘆了口氣。
公婆來住了兩個月,俞潔維持表面的和氣,盡量避免交鋒,勉強相安無事。
一天正在上班,俞潔忽然接到李凱的電話:“俞潔……”他的聲音在發抖。
“怎么了?”
“陽臺的玻璃突然掉了一塊……”
俞潔嚇得腿軟,他們家住在5樓,沒有裝防盜窗,陽臺是小寶的玩具天地,每天放學都在里面扒拉他的小破爛兒。
“小寶從那個口子爬到晾被單的架子上……”
“現在呢?”俞潔快要窒息。
“他掉下來,爸接住他了,小寶肱骨骨折,別的還在檢查。但是我爸很危險。”
俞潔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打輛車就瘋了一樣往醫院趕。小寶的CT結果已經出來,除了骨折沒別的大事。但是老爺子多處骨折,肝臟急性破裂,還在搶救。
婆婆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會哆嗦。俞潔心里更沒底,一個60歲的老人經歷這種大手術,還撐不撐得過去?
俞潔想拉著醫生問清楚又不敢,好像一旦問了就得到了宣判,公公的病情也失去了被改寫的可能。
重癥監護室門口,李凱安排:“俞潔留下來看小寶,我在這里看爸,媽你回去休息吧。”
婆婆抹了把眼淚:“我不走。”
老太太跟俞潔一起去小寶病房。俞潔一見著孩子,眼淚就掉下來,好險,要不是公公不顧一切地去接他,可能已經天人永隔。
小寶看見她,也哭:“媽媽,疼。”
俞潔突然間爆發:“你天天就知道皮!你知道你干的事情有多危險嗎?和你說了多少次不可以亂跑亂爬!你聽過沒有!你爺爺為了救你,到現在還沒醒!”
小寶咧著嘴哭起來,不是哭他爺,是哭俞潔吼他。
“你爺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以后永遠也見不到他了!看誰給你買小汽車,帶你上公園玩木馬!”
俞潔罵到最后變成急促的抽噎,她發現小寶根本沒聽她說話,揚手就給了孩子一耳光。
小寶愣住了,俞潔也愣住了。她想起她記恨過公公的那個耳光。公公是對的,她忽然理解了他急切地想教會孩子有危險意識,理解了他所謂的“打給別人看”。這種感覺非常本能和微妙,出手時根本來不及深思熟慮。
婆婆在里面拉架,勸俞潔的同時指責小寶太不聽話。婆媳倆還從來沒有這么心貼心過。
等平靜下來,兩人在小寶床邊上坐下來,說起事情經過。
“我當時在臥室的陽臺上曬衣服,小寶在客廳陽臺玩。我忽然聽到一聲響,是玻璃垮了一塊,我伸頭一看,小寶從欄桿下面鉆出去爬戶外的晾衣架。我的天啊!我想跑回客廳已經來不及了!這時我往下一看,就看到他爺爺!我拼命的大聲叫,他爺爺扔了菜藍子就跑過來接,小寶正好落他身上。”
“幸虧他正好回來,真是老天有眼。”婆婆說。她眼淚還沒干的臉上帶著慶幸,沒一絲猶豫:“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沒臉活。”
第一次,俞潔覺得感動。公婆對孩子的愛,一點也不比她少。
公公艱難地挺過危險期,提出回家去養病。“家”是指他們自己的家。俞潔覺得這樣不太好,自己有事就把他們叫來幫忙,他們有事就把他們打發回去。她提出:“就在我們那兒養吧,家里再請個保姆。”
婆婆趕緊說:“那請我表妹。”
俞潔一口答應下來。婆婆頓時眉開眼笑。
“我表妹嗓門大,咱們出這么大的事,趕明兒去跟開發商鬧架,她也是一把好手呢。”
俞潔心想,你更多是想幫自己娘家人,還說得這么顧全大局,需要我領情似的。婆婆啊真是永遠都不會變,永遠是那么愛打小算盤又自以為聰明的小老太婆,離俞潔心目中賢惠大氣又無私的理想型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她那么大年紀了,想讓她改也不可能,俞潔只能率先做出改變——真心將其視為一家人,因為她們有共同的軟肋——孩子。
而且出了這么大的事俞潔才發現,生活中沒大事時,人都容易狹隘;有了事故,方見真情,意外才分出敵我。四平八穩的日子里大家都忘了,親人的意義在于一起看著同一個方向,而不是盯著彼此。俞潔是年輕人,轉彎兒快,又是受益者,為了一家人關系緊密做積極變革,她覺得,對自己來說這也是好事兒,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