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天明+邢藝
[摘 要]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的民事救濟制度在我國歷經了30年的從無到有的發展歷程,建立了以證監會行政處罰和刑事判決作為前置程序的民事救濟體系。但是面對本輪司法改革中的立案登記制,該民事救濟制度在實踐中遇到了前置程序和訴訟模式選擇的困境。在立案登記制下,法院對虛假陳述民事糾紛的立案應當取消證監會的行政處罰或法院刑事判決書作為立案前置程序的規定;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的訴訟模式應選擇訴訟代表人和共同訴訟模式,但必須對其進行優化和改造;法院應進一步完善法院系統內部考核機制,增加對共同訴訟或代表人訴訟的特殊考核標準;法院應當設立獨立證券投資審判庭,實現三審合一。
[關鍵詞]立案登記制改革;虛假陳述證券侵權;前置程序;訴訟模式
[中圖分類號]D9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7)04-0084-08
Abstract:The civil relief system of false statement of securities infringement has experienced 30 years of development from scratch in China. It established the prepositional procedure based on the administrative penalty of CSRC. In the face of case registration system of current judicial reform, the civil relief system is confronted with the dilemma of prepositional procedure and the choice of lawsuit mode in practice. This study holds that in the system of case registration, the court should cancel the administrative penalty of CSRC or the criminal judgment of the court as the present procedure of the case; the lawsuit mode of the false statement of the tort dispute should select the litigation representative and the common mode of litigation, but it must be optimized and reformed; the court should further improve the internal assessment mechanism, increase the special assessment criteria for common litigation or representative litigation; and the court should set up an independent securities investment tribunal to achieve the integration of the three trial.
Key words:case registration system reform; false statement of securities tort; prepositional procedure; litigation mode
在投資者參與證券投資市場的各項活動時,確保其利益能夠得到有效的保護是整個證券市場健康穩定發展的前提和基礎。我國證券市場的起步和發展,相對于西方發達國家而言比較晚,時至今日,依然處于“新興加轉軌”階段,這也導致了我國證券市場的參與主體在進行證券活動時,欺詐等損害投資者利益的不法行為時常發生。其中發生頻率最高的就是虛假陳述引發的糾紛案件。以2016年為例,證監會官方出臺的統計報告顯示,2016年中國證監會以虛假陳述為由給上市公司開出的行政罰單共計32張,占到證監會全年行政處罰案件數量的18%左右①。在《證券法》《民訴法》等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的指引下,虛假陳述民事賠償案的維權從“不立案”到“立案”,取得了顯而易見的進步,同時展現出一種全方位、多層次、寬維度的發展勁頭。在法律不斷完善、信息全面共享的基礎上,虛假陳述民事維權案件的勝訴率以及執行到位率得到了顯著的提高。如在綠大地案、萬福生科案和海聯訊案中,股東因這些公司的虛假陳述而受到的損失獲得了賠償。但證券市場仍舊存在著數不勝數的虛假陳述違法行為,大量投資者無法及時得到有效的救濟。為此必須加快完善證券法制[1]。目前,此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屬于比較復雜的案件,尤其是在立案制改革后,人民法院面臨著與現有訴訟模式銜接的困境。本文通過對審判實踐的案例的立案前置程序問題和訴訟模式的分析和研究,提出司法應對措施。
一、我國的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立案登記制度的梳理和評價
從我國證券市場30年的從無到有的發展歷程來看,證券侵權糾紛的民事賠償制度與其他法律制度的形成路徑并無二致,也是通過從無到有的遞嬗發展而來的。時至今日,我國證券侵權糾紛的民事賠償制度,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和成熟的法律制度體系。以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作為研究范圍和視角,我國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制度產生和發展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證券法》頒布實施前的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時期。這一階段僅有1993年4月發布的《股票發行與交易管理暫行條例》做了原則性規定,確認違法條例②。隨后在同年的9月頒布了《禁止證券欺詐行為暫行辦法》,也同樣做了原則性規定③。但具體怎樣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沒有明確的規定,因此受害人只能依據《民法通則》和《民事訴訟法》來維護自己的權益。1996年股民劉中民以山東渤海集團虛假陳述致其損失為由向濟南歷下區法院提起訴訟,被法院以缺乏具體的證券欺詐民事責任規則駁回。此案為我國首例證券民事賠償訴訟案,以起訴被駁回而告終。這一時期,我國證券市場可以說是剛剛起步。我國證券市場,一般認為源自1990年12月批準設立的上海證券交易所。1991年批準成立深圳證券交易所,1992年證監會成立,我國證券市場統一監管體系初步形成。與此同時,我國民法體系也剛剛建立,申言之,我國的普通民事糾紛法制體系尚不發達。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證券虛假陳述糾紛既沒有理論研究基礎,也沒有司法實踐經驗,法院是沒有“能力”受理的。endprint
第二階段是1998年我國頒布《證券法》至2002年。《證券法》的實施標志著我國證券市場已納入法制化軌道。然而,因為《證券法》只規定了虛假陳述行為引發的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對民事責任及其賠償沒有提及,所以各級法院對此案均不受理。2001年我國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涉證券民事賠償案件暫不予受理的通知》,明確表態對于部分行為引起的證券侵權糾紛不予受理,使得受害的投資者徹底失去了獲得民事賠償救濟的權益。此階段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案件為“零”。如上海股民姜順珍在自己的合法權利被侵害時,將紅光實業造假案的相關董事起訴至法院,請求賠償,但法院卻以其起訴案件不屬于法院受理范圍為由將其駁回,阻斷了姜順珍維護其自身合法權益的途徑。
第三階段是2002年至2015年初。期間,最高人民法院在2002年1月15日發布的《關于受理證券市場因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侵權糾紛案件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對虛假陳述案件進行了新的規定④,2003年又發布了《關于審理證券市場因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至此,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法律救濟制度形成了完整的體系。盡管構建這一體系的法律位階較低,僅為最高院的司法解釋,但是實用性強,目前《若干規定》是各級法院審理此類案件的主要法律依據。這一時期,各地法院紛紛收到了投資人的申請,并且很多案件中投資者都得以勝訴或通過和解獲得了賠償。2003年青島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了東方電子虛假陳述案。該案中的投資人有2716人,涉案標的達4.42億,在青島中院的努力下最終達成和解協議,投資人的賠償全部到位。與前一階段相比,這無疑是重大進步,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投資人的合法權益,對上市公司也起到了震懾作用,進而維護了證券市場的交易秩序。盡管如此,《若干規定》出臺后,一直飽受學者和投資人的詬病,因為其對于因證券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賠償糾紛設置了前置程序,要求受害的投資人在起訴上市公司的同時,必須提交相關行政部門就該公司的虛假陳述行為所作的行政處罰決定或公告,或提交人民法院審判所作的刑事判決書①。比較有影響的案件就是上海市黃浦區法院拒絕受理科龍股東訴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的虛假陳述案,其理由便是原告不能提供相關行政部門的處罰決定。
第四階段始于2015年4月。據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人民法院推行立案登記制改革的意見》第二條第一項規定,對于擁有明確的被告、具體的訴請以及事實依據的,并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的當事人提起的符合法院管轄范圍內的相關案件,人民法院應當予以立案。2015年7月,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并不具有行政處罰文書以及刑事裁判文書的前提下,受理了小股東龍靜文訴科林環保以及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的證券虛假陳述賠償案件,裁定駁回了科林環保等提出的管轄權異議,并在公開審判的過程中維持了這一裁定。2015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中明確指出,由于立案登記制的確立,取消由于虛假陳述、內幕交易以及市場操縱行為所導致的民事賠償案件的前置條件。然而,實踐中并非如此,或許由于慣性使然,在高院發布立案登記制改革意見后,證監會對上市公司上海大智慧股份公司的虛假陳述行為做出了“頂格”處罰。隨后有報道稱,律師們認為在這期間購買大智慧股票的或繼續持有大智慧股票的投資者可向其索賠,并已經開展登記工作。不僅如此,我們在裁判文書網上也搜索到,大多數法院在證券虛假陳述立案時,仍然將證監會的行政處罰作為前置程序。
二、立案登記制改革與現行虛假證券侵權糾紛案件受理司法解釋的沖突
從《若干規定》的行文上看,這一規定是強制性的,如果當事人在起訴時不能提交相關行政部門的處罰決定或法院的刑事判決書等材料,人民法院要裁定駁回起訴。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也都是這樣操作的。
(一)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的利與弊
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的設置,經過長達十三年的實踐運行檢驗,表現出來的是既有有利的一面,也有明顯的弊端。有利的方面體現在:人民法院審理此類案件時,因為有了前置程序,即上市公司實施了虛假陳述行為,經過證監會的調查顯然可以達到節省法院審理此類案件的司法成本,直接依據行政處罰或刑事判決等認定的虛假陳述事實,進行審理活動;同時,也減輕了作為原告的投資者的舉證負擔。由于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具有法理基礎,所以在證券市場中,與行為人因為自身的行為而需承受民事責任、行政責任以及刑事責任并不沖突。最終責任的承擔仍需依據行為人行為的性質及其嚴重程度進行確定。在行政處罰被視為已經承擔民事責任的前提下,作為比單純受到行政處罰而言社會危害性更大、情節嚴重性更高的刑事違法行為更應當被規定為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的前置程序。其弊端,一方面主要表現為前置程序的設置使得一些權利被損害的投資者難以進入訴訟程序保障其實體權利,從而無法兼顧公平與效率的原則,使得違法行為不能得到及時的懲罰;另一方面由于前置程序在一定程度上將舉證責任強加在證監會等部門的身上,所以加大了證監會等部門的負擔。事實上,來自司法實踐中的反饋顯示,2003—2007年,自《若干規定》實施以來,各地法院審理了十多家上市公司為被告的案件,均取得了很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2]。
(二)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的存與廢之爭
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自推出伊始就備受學界的質疑,是繼續維持虛假陳述行為認定的前置程序,還是放棄前置程序由法院直接認定一直在業界爭論不休。目前在《證券法》修改之際,是否取消前置程序再次成為業界熱議的話題。從法院實際調查和搜集到的相關案例看,時至今日,各地法院在受理此類案件中,仍沿用前置程序作為立案前提。例如,2015年審結的“佛山照明”案,其所依據的就是“佛山照明被廣東證監局行政處罰”的認定;青島中級人民法院在2013年審結的葉劍鋒訴山東南山鋁業股份有限公司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一案,依據的是財政部2010年7月7日下發的財監(2010)62號《財政部關于山東南山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度會計信息質量檢查的處理決定》。由此可見,在審判實踐中,各級法院仍然保守地適用著《若干規定》的前置程序。盡管如此,有些地方法院對此已經有所松動。在一起南京中院審理的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案件中,原告龍靜文直接對科林環保裝備股份有限公司提起司法訴訟,被告以未經前置程序為由向法院提起管轄異議。法院認為,按照民事訴訟法第一八一十九條以及第一百二十四條的相關規定,應當對該案件予以受理。南京中院受理后作出一審民事裁定書:龍靜文在起訴科林環保裝備股份有限公司的過程中,并未提交相應的行政處罰書或者刑事判決書,不符合起訴條件,裁定駁回起訴。龍靜文對裁定結果不服,便向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對于該案件,學者也進行了激烈的探討,學界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認為該案件取消前置程序,是一種新的審理思路;另一種則認為該案件的審理仍延續了舊的處理規定[3]。endprint
實際上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的前置程序,從其創建之初就受到了質疑。以王利明教授為代表的眾多學者認為,《若干規定》中的前置程序的設置,確實存在很大的必要性,但是前提的限制會不利于對投資者利益的保護,所以應當考慮取消這一前置程序或者采取具體的規定對其進行限制[4]。目前,這一觀點已經成為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主張繼續沿用前置程序的似乎只有早期的司法解釋的起草者,以及司法實踐中的法官們。
(三)立案登記制改革對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前置程序的影響及對策
2015年4月1日,為了能夠充分保障公民的訴權,解決目前訴訟立案難的現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小組通過對新的意見的改革,變立案審查制為立案登記制,以保障有訴必理的原則。該制度的變革和該原則的確立無疑推動了我國證券虛假陳述民事賠償前置程序的變革。同年12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中立足于立案登記制的現狀,對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的前置程序進行了探討,認為以行政處罰以及刑事判決作為訴訟的前置程序與現行的立案登記制理念存在明顯沖突,不應再以此作為前置條件。然而該規定并不具備司法解釋的效力,只屬于最高人民法院的領導的意見,至多可以表明未來司法的發展趨勢,并不能產生修改或取代現行司法解釋的效力[3]。因此,在新的正式的司法規定出臺之前,我們仍不具備完全取消前置程序的法律依據。
以作為前置程序的行政處罰為例,雖然具備明顯的弊端,但是也有其存在依據。在面對虛假陳述行為時,行政部門所做出的行政處罰與各級法院所做出的司法判決有著不同的出發角度以及認定標準。行政部門主要通過行政處罰的手段來確保市場交易秩序的規范,法院則通過司法判決的懲處手段來保障當事人的權利免受不法損害。在認定標準方面,行政機關只需依據《證券法》等法律規定來判斷行為人的行為是否違規;而根據《若干規定》,司法機關必須要對虛假陳述人的陳述內容進行甄別,判斷其是否屬于《若干規定》中的第十七條規定的“重大事件”,申言之,只有在虛假陳述公司的陳述內容符合第十七條規定且對投資人產生影響的情況下,才能被視為可以引起民事賠償的虛假陳述行為。因此在個案中需要人民法院對此進行審查和認定。在“楊志剛、魏發正訴深圳香江控股股份有限公司”一案中,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沒有直接依據證監會的處罰決定,自行進行了審查①。由此可見,行政處罰不能夠直接作為審理依據,人民法院在審理時,需要考察上市公司的虛假陳述行為與投資人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因此必須運用科學的方法進行認定。上述案例中法院運用了定量分析方法,計算涉案上市公司披露虛假信息占該公司總體信息之比重值,并以此作為判斷涉案信息是否對理性投資人產生實質性的決策影響。
綜上,我們認為取消前置程序是大勢所趨。事實上,最高人民法院已經表明了態度,人民法院受理虛假陳述證券侵權案件無須前置程序。地方法院在審判實踐中已經出現了放棄適用《若干規定》的跡象。廣東高級人民法院在2016年[(2016)粵民轄終67號]的判決中, 針對被告東莞勤上光電股份有限公司的管轄異議上訴中以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為由,支持了上訴人的主張,認為“原審法院卻以本案屬于證券虛假陳述責任糾紛,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證券市場因虛假陳述引發的民事賠償案件的若干規定》第八條的規定,駁回上訴人的管轄權異議,顯屬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①。顯然,廣東高院以“上位法優于下位法”原則比較“委婉”地沒有適用《若干規定》。
在沒有證監會的處罰或法院的刑事判決書的情況下提起此等訴訟的案例寥寥可數。我們在中國裁判文書網搜集2016的案例共6例,全部是以證監會處罰作為依據提起的訴訟。顯然,如果沒有前置程序做保障,投資人很難獲取上市公司進行虛假陳述的事實,換言之,就是取證難。因此依然需要證監會的行政處罰和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作為有力證據,否則不會輕易“打官司”。據報道,已經陸續有投資人在沒有前置程序的情況下向法院提起訴訟,但是大都是以會計師事務所和上市公司作為被告,證據來自于公開披露的財務會計報告。最為有影響的是立信會計師事務所和科林環保案,被告以原告沒有前置程序為由上訴,被江蘇省高院駁回。雖然該案突破了立案的關卡,但實體審理撲朔迷離,至今未見判決。在黃馨儀訴大智慧公司和立信會計師事務所一案中,法院以證監會的行政處罰書公告日作為虛假陳述揭露日,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可見,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中對前置程序的依賴慣性仍然普遍存在,即使受理了案件,如果有了“前置程序”中的行政處罰或刑事判決書,法院也絕不會置其不顧而徑行判決。在華聞傳媒被訴虛假陳述糾紛一案中,原告投資人以財政部門作出的《檢查結論和處理決定》作為依據,但未獲得法院的支持,法院認為這僅是對華聞傳媒會計核算和財務記錄錯誤的行政處罰,并未構成《若干規定》中的重大虛假陳述信息,同時法院結合華聞傳媒已經按照《處罰決定》進行調整并公告,期間其股票不降反升,投資人的損失為系統風險,遂駁回投資人的訴訟請求。在香江控股和深能源的虛假陳述糾紛中,法院持相同觀點。
鑒于此,我們認為法院應當堅守“立案登記制”,無論是否有行政處罰或法院刑事判決書,法院都應當依法立案,但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投資人可以將證監會的行政處罰或法院刑事判決書作為證據,法院亦須據此作出相應的判決,避免作出與之相沖突的判決。當然,法院也有權根據事實對行政處罰或判決進行必要的審查,防止發生錯案。總之,我國立法機關還必須系統性地修改相關法律,在現有的證券法律體系框架內,理順證監會的行政處罰和法院的刑事判決與民事賠償之間的關系和順位,形成統一機制,避免與法院在虛假陳述民事侵權糾紛的判決上形成沖突。
三、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模式的困境及應然選擇
(一)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模式面臨的困境
立案登記制改革后,為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案件的立案初步掃清了司法途徑獲得救濟的障礙,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此類案件的數量會上升。如果案件的性質、訴訟請求一致,但眾多投資人采取普通民事訴訟模式,分別審理,就會既浪費訴訟資源,也不利于效率的提高。關于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模式的選擇問題,我國學者給予了高度關注,時間跨度也比較長。自《民訴法》頒布實施以來,直到《證券法》和相關法規、司法解釋的出臺,學界的爭論沒有停止過。主要有以下四種主要的觀點:endprint
第一種觀點是集團訴訟說。這一觀點在學術界占據主流,相關學術論文比較多。其核心觀點是我國在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中應當借鑒美國(class action)等西方國家的集團訴訟模式①。但是,在集團訴訟中,只由一個或幾個代表為了集體利益提起訴訟,而法院的判決不僅直接對參加訴訟的集團具有約束力,對那些沒有參加訴訟的主體同樣具有約束力,這在司法實踐中極易被少數代表人或律師利用,從而實施損害他人利益的行為。當前,我國有相當一些學者力主此種模式,他們認為集團訴訟對證券市場中那些違反者的震懾力最強,我國實施此項訴訟制度的條件已經成熟,同時也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5]。但我們認為此種模式在我國審判實踐中根本無法實施。理由有三:第一,集團訴訟是美國法律體系下的一種制度,若脫離了其存在的外部法律環境,就沒有了與之相匹配的法律體制;第二,集團訴訟在美國也有很大的爭議,在選擇集團訴訟模式的國家中其效果也差強人意;第三,我國的證券市場與美國的證券市場差異巨大,貿然直接引進,必然要對現行法律體系中涉及的相關法律或制度進行較大改革,這種改革也許會“傷及”其他制度,所以司法成本和制度風險畸高。有鑒于此,我們認為不宜選擇。
第二種觀點是公益訴訟說。有學者鑒于我國目前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已有模式中的各種弊端,指出法律規定的缺失是導致司法適用過程中法律適用的不統一、威懾力的缺乏以及對被侵權者法律救濟的限制,認為對于種種弊端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在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中引入公益訴訟的模式[6]。我們認為這種觀點顯然是錯誤的,它混淆了公益申訴與普通訴訟的區別。公益申訴的核心在于“公益目的”,換言之,公益訴訟的利益必須是以公益為目的的,即囿于違反法律而損害了國家利益或公共利益。很明顯不能將投資人因虛假陳述受到損失而去起訴解釋為是為公益目的,更不能因為人數眾多就界定為公益。正因如此,在2015年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中已經明確界定了公益訴訟的范圍,僅限于侵害消費者群體或損害公共利益的情況②。所以,我們認為此種觀點在理論上有障礙,實踐上也無法實施。
第三種觀點是代表人訴訟說。代表人訴訟制度與美國等西方國家集團訴訟制度有著很大的相似性,但是代表人訴訟制兼顧了各方的利益,訴訟中一人的訴訟行為必須要經過其他當事人的承認才會對其他當事人產生約束力。很明顯在這一點上,代表人訴訟制度更符合我國的國情,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我國對于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的模式選擇與構建,必須順應我國的現實基礎,充分挖掘利用本土資源。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的民事審判庭庭長在《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中也指出,“在訴訟方式上,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第54條實行代表人訴訟制度。代表人訴訟模式是我國證券侵權群體訴訟的合理模式,但在具體規則上還需要加以完善。”[1]適用此種模式的主要困境在于在司法實踐中難以操作,簡而言之,使眾多投資人能夠達成一致意見而選擇一個“代表人”是非常困難的;如果采取多數原則也行不通,不同意的投資人無異于被強行同意,顯然有悖于法理。此外,如果代表人未盡職盡責或在訴訟中的不當行為等,會給其他當事人造成損害,抑或使其應得利益或期待利益未能得到。“代表人”是否承擔賠償責任以及如何賠償是非常復雜的問題。目前為止,我國尚未有一例訴訟代表人的案例。事實說明代表人訴訟模式不僅在虛假陳述證券侵權案件中無法應用,就是在其他方面的爭議中也無法適用。
第四種觀點是團體訴訟說。作為與集體訴訟幾乎同時產生的另一訴訟模式即團體訴訟,肇始于德國。在德國,將有相同利益訴求的當事人的權利,以“信托”形式轉給具有公益性質的社會組織,而該社會組織則會根據其組織的章程決定是否接受“信托”。如果接受則以組織的名義向法院提起訴訟,這是因為該組織是公益組織,比較容易贏得投資人的信任,能夠產生較好的效果。我國臺灣地區就充分地借鑒了這種模式,并根據自身情況加以改良,即增加了官方成分。在我國的臺灣地區,早在2002年就頒布了“證券投資人及期貨交易人保護法”①,根據這一法案,臺灣成立了“證券投資人與期貨交易人保護中心”,該中心為社團法人,運行經費由“行政院金融監督管理委員會”指定的證券和期貨機構以“基金”的形式捐助,此外還有根據前述法案由券商、證券交易所和期貨交易所等機構從其收入中提取一定比例資金向該中心繳納的費用。投保中心以財團法人形式設立,擁有一套完善的自治章程和運行規則。臺灣學者藉此認為“無論是從兩岸的證券市場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兩岸的法律文化角度判斷,團體訴訟模式對我國都具有更高的借鑒價值。”[7]在我國大陸地區,亦有過類似的成功案例。例如,在“萬福生科”“海聯訊”虛假陳述案中,就是采用這種模式。在這兩起案件中,中國投保基金有限責任公司先后擔當投資者利益補償專項基金的管理人,高質量、高標準地完成了對投資者的補償工作,這是我國大陸地區對于投資者權益保護模式的一種創新性的探索,對于完善與推動投資者利益保障救濟機制具有里程碑意義[8]。我們認為團體訴訟模式在理論上存在缺陷,即它建立在公益訴訟的基礎之上,如前文在分析公益訴訟模式時提出的觀點,該種糾紛沒有“公益”成分,因此不屬于公益訴訟范圍。其無法逾越的鴻溝就是因為上市公司虛假陳述引發的證券侵權糾紛沒有公益性質,所以法律不能因為人數可能會眾多就將其視為具有“公益性”,進而動用公共資源為少數人未能得到的利益提供幫助和服務。不僅如此,如若借鑒此種模式,相當于我國要在全國各地成立半官方背景的所謂“投保中心”,這就使得我國大陸地區那些本已經過改革,與政府部門脫鉤的“民非組織”在明晰了法律地位,經過過渡和培育,已經成熟并“漸入佳境”的民法組織又倒退到與“政府掛鉤”的局面。因此在我國大陸地區不適用這種模式。
第五種觀點是共同訴訟說。共同訴訟是指在當事人一方或雙方為兩人及兩人以上的訴訟。我國《民事訴訟法》中以訴訟標的是同一訴訟標的還是同一種類訴訟標的為標準進行了劃分,分為必要共同訴訟以及普通共同訴訟。在司法實踐中采用共同訴訟既可以保障訴訟的效率,又可以節約司法資源,可謂一舉兩得。2002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通知》中第四款規定:對于虛假陳述民事賠償案件,人民法院應當采取單獨審理或者共同訴訟的模式受理。因此,采用共同訴訟也符合《民事訴訟法》等法律法規的規定。endprint
綜上分析,各種觀點都呈現出慣有的有利有弊情況。我國的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歷經了從拒絕立案受理,到前置程序后的立案審理,已有二十多年的實踐和發展,雖然與西方發達國家相比尚存在差距,但取得的成效是有目共睹的。是故,就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而言,不適宜“推倒重構”,而應在總結已有司法審判的實踐基礎上,進行適當的改良。
(二)我國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模式的應然選擇
對投資者給予高效和安全的法律制度保障是證券法的重要理念,而構建一個暢通有效的救濟模式是踐行這一理念的體現。在證券糾紛案例中,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的社會后果更加嚴重,尤其需要認真對待。當前,我國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訴訟模式應然選擇的路徑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進一步完善代表人訴訟制度。2015年出臺的《民訴法司法解釋》,在《民事訴訟法》的基礎上,對代表人訴訟做了細化規定:當受害投資人達到10人以上時,可以選擇代表人訴訟,即由所有的當事人共同推選一名或兩名訴訟代表人。推選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常規的由當事人自行推選;第二種是由人民法院提名并與訴訟當事人協商,當協商不成時,可以由人民法院指定訴訟代表人。但這一規定并非是強制性的,如果無法選出訴訟代表人,任何一個當事人均可以參加共同訴訟或普通訴訟。總體上來說,代表人訴訟制已經具有了可操作性,但仍然需要完善。代表人訴訟制度在我國司法審判實踐中極少被應用,在虛假陳述證券糾紛案件中至今沒有先例。因此,我們需要認真反思并進行完善。首要的是降低人數的要求。雖然最低10人的要求十分明確,但由于是強制性的規定,因此那些基于上市公司虛假陳述受害投資人較少或無法征集到合格人數,則不能適用代表人訴訟。因此在人數上降低至5人為宜,以擴大代表人訴制度的適用范圍。
第二,優化現有的普通共同訴訟的合并審理功能。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了共同訴訟程序,其下位又分為必要共同訴訟和普通共同訴訟兩類①,證券虛假陳述糾紛案件在審判實踐中屬于普通共同訴訟,如果因為同一家上市公司出現虛假陳述違法事實,而因此受到損失,全體投資人可共同提起訴訟,以節約司法資源與成本。但是,與代表人訴訟所遇到的相同問題是,在司法審判實踐中,很少有投資人選擇此種模式。以前述的華聞傳媒被訴虛假陳述糾紛一案為例,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顯示共計74位投資人,分別自行向法院起訴,均有獨立的案號,原告并未選擇共同訴訟,其主要原因是缺少便利性。一般情況下,投資人分布在全國各地且相互之間不相識,要達成共識是困難的。所以,應當進行適當的改良與優化,具體做法是通過訴訟費優惠等措施鼓勵當事人選擇共同訴訟,同時,法院也應積極主動地為當事人提供幫助。
第三,法院系統內部尚需要改變現行考核標準。目前,各級人民法院對一線法官的主要考核指標為辦案數量,而辦案數量核算標準是獨立立案并有立案號,這也是導致代表人訴訟或共同訴訟受到冷落的重要原因。鑒于此,我們認為應該變更法院的考核機制,不單純以辦案數量為考核依據,應增加對共同訴訟或代表人訴訟的特殊考核機制,將該類案件的當事人人數和訴訟標的作為量化標準,以促使法官們有動力應用這兩項程序。
第四,內部設立獨立的證券期貨投資審判庭,實現三審合一。我國有學者提出我國可以建立獨立的、專門的審理證券糾紛的法院,我們認為實屬不必要,這是在浪費司法資源[5]。比較現實的做法是將證券和期貨投資方面的行政訴訟、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全部合并在一個法庭—證券期貨投資審判庭。此前,我國已經積累了成功經驗,譬如,中級人民法院的民三庭即是知識產權三審合一,還有少審庭、環資審判庭、金融審判庭、涉外商事審判庭等都實現了三審合一,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也提升了辦案質量,法官經過長期辦理專業類型的案件,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驗。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案件具有極強的專業性,應當由有專業知識和經驗的法官主審。
四、結語
目前我國已經啟動新一輪的證券市場改革之路,必須充分考慮對投資人合法權益的保護,以及對違規上市公司與相關單位的嚴厲懲罰。實現這一目標要有與之相匹配的法律保障制度和完善的監督體系。虛假陳述證券侵權糾紛案不僅在立案和訴訟模式選擇方面面臨困境,在實體審判中也面臨各種難點。在程序上以較小的社會成本實現突破,無疑是我國證券法律制度的進步,進而為我國證券市場不斷完善并走向世界提供法律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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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祁麗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