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洞子（組詩）

老井

松 濤

八公山上，它們嘩嘩作響

一層又一層的遼闊叫出了聲，向遠方蔓延

所有的山脈依次為它彎下腰

漫山遍野的松濤啊，波瀾壯闊地漫過

我是其中的一片落葉，被它裹挾著

跑了一段，又扔在松軟的草地上

八公山下，八百米深處

一億年前的松濤，在我眼前凝固

烏黑的化石上密布松針的生命跡象

用采煤機把它割下，運到地表

只要一點燃，這亙古的松濤就會立刻躍起

像翻著肚皮的大海，把高樓大廈卷走

讓曠古的蠻荒一點點地活過來

要下雨了

抬頭一望

工作面的頂板上忽然陰云密布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低矮的鋼軌剛念出這樣幾句

高處就掉下來幾塊細碎的矸石

天上掉大雨，地心下矸石

我抖落遍體的粉塵，拿起幾塊竹笆片

塞進頂板，阻擋地心天空的憤怒繼續(xù)泄露

暴雨過后就是驚雷

一盞狂暴的油燈，將礦工臉上的警惕照亮

狹長的巷道就像一條受傷的蚯蚓

悄然地扭曲，慢慢地收縮

擔(dān)憂地望望周遭的一切

我們急急忙忙地拿起風(fēng)鎬、風(fēng)鉆

挖掉大地柔軟的表質(zhì)

在它堅硬的內(nèi)核里鑿出炮眼

裝入炸藥雷管，崩大寄生的必需空間

一切過后，擦干渾身的汗珠

看看業(yè)已恢復(fù)的地心房間

現(xiàn)在地面應(yīng)該是雨過天晴了

剛說出來以上的話語

八百米以上的地面就有一朵聽力敏銳

的彩云，鯽魚般地翻了一下白肚皮

煤洞子

在地心深處烏黑的化石中

掏一個洞子，將自己囚禁起來

等到它快要坍塌時在重新掏一個

如此打發(fā)時間甚好

當(dāng)然也有放風(fēng)的機會。那時我們被允許上地面

洗澡、吃飯、睡覺，造人

好多礦工掏了好多的洞子

好多的洞子連在一起便是采煤工作面

他們井鼠一樣忙碌，用前爪扒出的煤流

海潮般涌出地心。有的人在掏平生最后一個

洞子時，剛好被垮下的煤流掩埋，好家伙

總算為自己爭取到了一棟終身產(chǎn)權(quán)的住房

拔 河

井架挺直了鋼鐵的腰

永不停止旋轉(zhuǎn)的兩個天輪像它的大手

握著兩條長長的鋼絲繩在和大地拔河

來回穿梭的碩大罐籠就是裁定勝利的布條

當(dāng)它被拉到地平線之上時，比賽結(jié)束

到最后獲得勝利的總是井架

許多的煤和矸石被從地心深處拽了上來

有一次井架贏得比較艱險，它氣喘吁吁地

終于將大罐拽上了地面，低頭一看，自己拔上來的

是一個躺在擔(dān)架上的，停止呼吸的人形大炭

賽程徹底結(jié)束要等到若干年，直至這片地心的煤層

一個完整的史前世界被徹底拽上地平線為止

到那時，戰(zhàn)場會在另一處展開

湖藍色的井架將會被欲望暴漲的烏云提起來

安放到另一處儲量豐富的煤田上方

歲月的醇酒

沒一個女人，連老鼠、蟑螂、綜掘機

都是公的，在地心深處勞作脫了上衣，脫了長褲

汗水依舊推開毛孔的牢門往外涌，那就干脆扒個干凈吧

只留下光裸堅實的皮膚穿在軀體外面

反正心田里長駐的女人，在腦海里久居的異性

不會尖叫著跳起來

并在剎那間捂住害羞的雙眼

生活多寬廣，地心多狹小

在四十多度高溫的工作面勞作

狹小的空間內(nèi)雄性荷爾蒙一地流淌

這在封閉的地心深處釀造的歲月醇酒啊

你嘗上一口就會深深地陶醉

在某天電話中傳來某位女性，清麗柔和的

問候時，猝不及防的大家都手忙腳亂地去拽遮體的

大樹葉。炎熱的工作面上、氣溫陡降二十度

仿佛電話聽筒里傳出的脆亮女聲

就是電力和季節(jié)的空調(diào)共同制造出的涼風(fēng)

仿佛那柔軟、細長的電話線

就是由所有渴望探入地心獵奇的異性目光

共同揉搓出

清 理

礦燈垂直地往前行走，拐過彎去就是黑暗

漆黑的巷道里，寂靜轟鳴地涌上

將堅固的鋼梁鐵柱，壓得和我中年的脊梁一樣彎

拿起短把的鐵锨，一點一點地去清理

巷道兩旁水溝里形而下的煤泥

這濕潤的火焰，柔軟的存在主義

我答應(yīng)將它們攉到車皮內(nèi)打運上井

在陽光下還原為一聲明亮的吶喊

車皮里冒出了幾絲形而上的塵煙

滯流的水溝已被我清理干凈

這座礦井的聲帶已經(jīng)打通了

它現(xiàn)在口里已經(jīng)能發(fā)出一些流暢的聲音

我撣掉軀體表面沾滿的城關(guān)鄉(xiāng)村

靜靜地坐在一根發(fā)亮的鐵軌上

和棲身的巷道一起陷入到對亙古的追憶

掉 道

掉道了，掉道了

壓車工吹著尖利的哨子

地心深處行駛的車頭戛然而止

一車的矸石咧嘴大笑，暫時不會被打上地面了

還可以繼續(xù)扯住地心黑暗的裙角嘮叨

像扯住一段前世的姻緣

沉重的礦車歪向一邊

兩個礦工扛來道板，鐵管

試圖將掉下鐵軌的礦車復(fù)位

忙碌了半天目的也沒達到

他們垂頭喪氣地坐到一邊，像兩團大地腸胃

無法消化的飯團。這班的工資泡湯了

這月的獎金也完蛋了。燈光將他們的話語和沮喪

當(dāng)成一層速效水泥

均勻地攤在了灰白的巷壁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