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銀針整齊列在專用塑料盒里。每根針都被卡扣固定在專屬位置。冷醫生每天都用酒精燈為這些銀針消毒。他從醫多年,知道消毒工作多么重要。
如今冷醫生每天上午最重要的事就是給妹妹做針灸按摩的康復治療。一般來說,夏末秋初這時節,開始針灸前他會先調高房間的空調溫度,因為針灸時妹妹得脫掉上衣,而她又那么怕冷。冷醫生之后會點燃三炷香,插在五斗柜上的香爐里,看一會兒,直到青煙平穩著上升——這自然也是“標準程序”的一部分。何況焚香與針灸,是多么合適的搭配。他當然還會仔仔細細洗手,用紗布擦干,戴上醫用橡膠手套,然后為避免碰觸任何東西而只能半舉雙手,來到妹妹床前。
裝銀針的塑料盒,在洗手前就需打開,端正放在床邊桌上,好拿的位置。
妹妹怕疼,冷醫生開始針灸前總是需要哄哄她。“妹妹,一點兒也不疼,我現在技術已經很好了。”其實他不說,妹妹也明白他的技術早有進步——他認為自己從她的身體讀出這樣的信息。
冷醫生幫妹妹翻身。她的身體真輕盈得像少女。她確實永遠是少女,在他心里。
這樣的日子從妹妹五年前坐上輪椅開始。冷醫生和妹妹的生活,從那時起就發生了轉變。醫院工會開始偶爾給他們送來糧油蔬菜,冷醫生開始笨拙操持自己和妹妹的一日三餐。有一天,對著自己弄出的難以下咽的食物,他終于忍無可忍。他扔掉手中正在削的蘋果,用水果刀在窗簾上戳出了那幾個恥辱的破洞。他記得那也是一個上午,陽光瞬間就從那幾個破洞傾瀉入他們朝南的房間。那光線讓他驚訝,光線中漂浮的粉塵密集得像室內剛下過一場濃霧,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拉開過窗簾了——從前這都是妹妹每天做的事。這時,他回身,看見輪椅上的妹妹老淚縱橫,渾濁的淚滴砸在她不由自主始終顫抖的手背上。
“妹妹,我會治好你,我不應該失去理智。”他蹲下身,替她擦眼淚,向她作出無用的承諾。她那時只能發出一些含混的“咿咿呀呀”的音節了。那些音節,就像嬰兒的話語,除了他們自己,其實無人能懂。
他艱難地起身,并意識到自己的膝蓋已經老化,軟弱得幾乎無法支持他完成蹲下又站起的動作。那時是他六十五歲的時候。
冷醫生就從那時開始接觸針灸按摩。這與他多年信奉的西醫可算完全不同的領域。他一開始以為自己只是病急亂投醫,因為“我們五床的病人,情況比你夫人嚴重,剛中風時只能躺著,但現在,至少可以坐起來了”,曾經的同事這樣告訴冷醫生。冷醫生從醫三十五年,一直在內科門診,所看病癥無外乎頭疼腦熱、感冒發燒。冷醫生做人并不冷,其實還很熱心,其他醫生三五分鐘就解決的病人,他能耐心看上三五十分鐘。尤其早年,對那些遠途步行來城里看病的鄉下人,他總不忍心一言不發用一張簡單藥方就把人家打發掉,雖然最終,大多數時候,他不過也是飛快開出一張字跡潦草的單子。但噓寒問暖多說點什么,隨便什么,他知道,對病人都是安慰,對病情有益。這被冷醫生認為是一種無法解釋卻行之有效的醫患邏輯。他相信沒有多年從業經驗的醫生,恐怕無法領會其中道理。
三十五年來,他從未遇到過疑難雜癥,這是奇跡。這讓冷醫生在退休時倍感榮耀,或者是幸運。他收到的錦旗,甚至鋪滿家里一整面墻。不過,那些錦旗現在已經不見了。兩年前,一個秋天的早晨,他把錦旗都從墻上摘下來,剪碎了——他生氣的時候總喜歡拿刀子破壞一些什么東西。然后,他分了三次才把那些猩紅的碎布條搬下樓,塞進樓下那幾個大垃圾筒。垃圾筒的蓋子敞開著,像幾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那么多布條扔進去,仍然空空蕩蕩。
冷醫生給妹妹翻過身,是為方便脫掉妹妹身上那件紅色上衣。這曾是妹妹最喜歡的衣服,蝙蝠袖套頭衫,當年最時髦的樣式。妹妹很多年都不穿它了,因為太時髦,“我是老太太,怎么能穿這么紅呢?”妹妹這樣解釋,眼神里卻都是惋惜。紅色襯衣如今已褪色成粉紅,畢竟冷醫生操持家務,就無法像妹妹那樣,讓他們的衣服永遠保持干凈、整潔和平整的完美狀態——也許都怪他洗衣服時用了太多消毒水。他一度迷戀消毒水的味道,因為妹妹當初也如此——“消毒水的味道,我太喜歡了”,她親口告訴他的。他曾愚蠢地以為妹妹是因為消毒水的味道才喜歡上當醫生的自己的。那也是他愛上妹妹的時刻:四十多年前的醫院,還是那座兩層的老樓。爬山虎的葉子蓋滿老樓每扇窗戶。木質樓梯的扶手都是殖民風格的彩色油漆。雖然油漆脫落嚴重,曲線形的扶手暴露出的褐色木紋,如今在冷醫生的記憶里依然美得驚心動魄,一如妹妹靠在樓梯扶手上的身姿。
妹妹——他從那時開始叫她妹妹。妹妹叫他冷醫生。多年來他們對對方的稱呼從未變過。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她的龐大家族在那個年代聲名顯赫。她的姓氏在這座小城幾乎像皇族姓氏般讓人不敢沖犯。
他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的家人都這樣叫她,妹妹。他喜歡她發出妹妹兩個字時嘴唇的形狀,像那些年醫院大院里那口小池塘邊夏季雨前時常飛過的蜻蜓的尾部,纖細、有彈力,充滿慌張的生命力,仿佛隨時都會從他眼前飛走、消失。
銀針準確扎入穴位,妹妹沒有發出一絲呻吟。“如果疼了、不舒服了,一定告訴我啊。”冷醫生向來傾佩妹妹的勇氣和毅力。但也許,她只是不愿意告訴他,她有多么難熬。畢竟妹妹一生都很安靜,她說自己不喜歡說話,但喜歡寫字。冷醫生相反,他一點兒也不喜歡寫字。醫生就是有不必工整寫字的特權。只要藥房的姑娘們認得,就沒什么大礙。
喜歡寫字的妹妹年輕時的夢想,是當作家,她還真的寫過一些冷醫生無法理解的詩歌。那都是他們還年輕時,有些夜晚,冷醫生依次撫摸她手指每個關節,溫和地,似乎想要撫平她冰冷的手指突起的每一毫厘骨節。這時,妹妹會念叨她的詩,她緩慢的呢喃,像小尼姑背誦尚不熟悉的經文。妹妹為他這個“小尼姑”的比喻生過氣,繼而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掌中拔出。她生氣的時候,兩手一般會在胸前以一種復雜的形態相握,仿佛魔術師醞釀著奇跡般的變化——那相握的兩手間,似乎會突然溢出某種東西,讓他驚訝的東西。最終、然而,沒有東西被變出來。她并不是魔術師。
她說,我才不是小尼姑。endprint
冷醫生總是陶醉于這樣的時刻,因為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慍怒。他只好佯裝認錯,向她說明“小尼姑念經”僅僅是一種比喻。詩人,詩人是會理解比喻的。當然。
妹妹躺在床上,兩手在胸前握得更緊,泄露出她其實并不放松的心情狀態。她嚴肅地說,我是你愛人,不是小尼姑,如果我是小尼姑,你就是小尼姑的愛人。但是小尼姑是不能有愛人的,所以,我不能是小尼姑。
冷醫生會去掰開她緊握的手掌,那并不真的需要太多力氣。因為她總是配合他,松開自己,像他們多年來共度的每個夜晚一樣。是的,是的,那真的是很多個夜晚。
所以,冷醫生如今非常習慣妹妹的沉默。他每天醒來,都能看見妹妹平躺在身邊。大眼睛滿是笑意,望向天花板。睫毛上翹,長得快要蓋住眉毛。他把妹妹的臉轉過來朝向自己。妹妹臉上的微笑是他每天早上醒來的動力。他退休已經十年了。
“早上好,妹妹,我昨天睡得不太好,你呢?有沒有做夢?”妹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眸清亮又深邃。
冷醫生一般會猶豫一陣兒,考慮要不要立刻起床。早晨的陽光投影在墻面的影子,泄露出窗簾上那幾處沒有縫補的漏洞的形狀。他希望妹妹不要去注意到那幾個洞——讓陽光這樣進來吧,也沒什么不好,是嗎?他這樣想。可妹妹不是這樣的人——除非她已經把所有破損都縫合到難以察覺的天衣無縫的地步,她是不會安心睡個好覺的。從來如此。那些年他們受了些苦。在最艱難的時候,她用一件毛衣的毛線和兩根毛線針,就變化出足以保證他們兩人過冬的兩條毛褲。這樣想來,她其實也是魔術師。他側身,看見妹妹并沒有把兩手手掌緊握在胸前,又覺得放松了一些。他平躺著,握住妹妹靠近自己的那只手。冰涼卻光滑的手指,就這樣順從地躺在他千溝萬壑的掌紋里。于是,他縱容自己又睡了一會兒。
一般而言,冷醫生醒來后,如果沒有立刻起床,他的視線有時會不由自主去捕捉那些漏進室內的光斑。光斑在墻面上,似乎正在下墜。這意味著新一天的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墻面上曾經掛錦旗的地方,如今貼著妹妹的書法作品。是隸書,講究蠶頭燕尾——關于書法,冷醫生只知道這么多。因為妹妹只來得及告訴他這么多。妹妹雖然一直喜歡寫字,但真正拿起毛筆,還是她退休以后。他們同一年出生,同一年退休。他曾相信他們會在同一年死去。
他的早餐如今總是一碗簡單的泡飯。妹妹什么也不吃。她甚至很早以前就不再吃藥了。寫字桌屬于妹妹的那個抽屜,一度塞滿大大小小的藥盒。妹妹是腦血管堵塞、輕度中風——這和冷醫生多年來醫治的病人完全不一樣。他拿到妹妹的診斷書時,開始懷疑自己其實并不是一名合格的醫生。那些藥品和治療方案,在他看來都太陌生。是因為醫學發展太快嗎?妹妹的醫生對冷醫生幾度欲言又止——那位醫生多年前剛進入醫院工作的時候,冷醫生已經在醫院同事間贏得了口碑和尊敬。終于,冷醫生被告知,妹妹以后再也不能離開輪椅。“當然,這是最好的結果,也許還會更糟,如果中風再來一次的話,那就……誰也說不好。”
“他們其實什么也不懂,就像我一樣。那些大學生,他們什么都不懂。”冷醫生此后總是這樣質疑自己一生引以為傲的職業。醫生是世界上最無能為力的職業。他一生為無數病人開過抗生素或抗病毒的藥品。那些藥品總是隔些年就更新換代,然后價格翻倍。他貌似也幫助他們暫時消除了發燒、咳嗽、流鼻涕、咽喉腫痛的種種不適,但那又如何,他們最后都得面對死亡。
“為什么誰也說不好!”冷醫生在心腦血管科的接診室勃然大怒。那年他六十五歲,退休五年。醫院新來的護士并不知道他在這座大樓里長久工作過。她們保持著職業性的沉默,口罩上方的眼睛卻一律說出含義相似的話——發怒有什么用?在醫院,發怒從來不是英明的治療手段。
“冷前輩,您也是醫生,道理不用我講了,請您理解,我們都很難過。”妹妹的主治醫生說。
冷醫生一邊做針灸,一邊跟妹妹說話。這是他每天最享受的時刻。“你看,留著窗簾那幾個洞,太陽就能每天照照你的字,是不是也很好?”冷醫生說,暗自希望這樣的想法不會被妹妹認為是他為自己的懶惰找到的借口。他的懶惰,世界上恐怕只有妹妹知道。“懶得飯到嘴邊都不想張口。”妹妹總這么打趣他。在工作幾十年的醫院,冷醫生一直都是勤勉的、受人愛戴的優秀員工。此刻,面對妹妹,冷醫生似乎感到一絲慚愧。
冷醫生有時覺得日子會永遠這樣下去,這日子里有妹妹親切的沉默,也有他對自己的微小縱容。有時陰天,早晨便沒有光線能透過窗簾上的破洞涂在妹妹的字上;但大多數晴好的日子里,那些蠶頭燕尾的字跡,都在晨曦中閃閃發光。那些字并不能組合成某種特定含義,那只是妹妹臨帖來的單獨的漢字:一、二、水、土、木、永;再一張,仍然是重復的,一、二、水、土、木、永。閑暇時,他試圖將這些簡單的漢字組合成有趣味的句子,但并不容易:一生一世,二、二人是夫妻,水、土、木都是五行,永,永遠在一起;那么,再回到一,還是一生一世。他的拼字游戲總是止步于此。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妹妹的字,準確說是那些練習用的毛邊紙,正在卷曲、發黃。他意識到某種變化正在他眼前以幾乎隱形的形式發生。很多事都是如此。
“我真是傻瓜,對吧?妹妹,你不要怪我,我應該早早把它們裝裱起來的。你的蠶頭燕尾,真好看,差點被我毀了。妹妹,你不會怪我,你當然不會,我保證,我保證今天就拿它們去裝裱。”
這天的針灸進展順利,所以他想干脆就今天出門。如今他不常外出,因為妹妹無法外出,而現在他又幾乎片刻都不能離開妹妹,妹妹也片刻不能沒有他的照顧。她從五年前坐上輪椅開始就拒絕外出了。他曾想推輪椅帶她出去散步,但她拒絕。她認為那太殘忍——讓別人看見她窩在輪椅里的樣子。她從來都很在乎她在別人眼中的樣子。冷醫生從不強迫她,哪怕現在她對他始終溫順和微笑,再不搖頭說出半個“不”字。
于是外出變成這個上午的意外,這意味著他必須盡快完成針灸程序。卻不料新的意外隨即發生,銀針在靈臺穴的地方遇到了阻礙,再也無法刺入更深——這意味著它無法刺激穴位,將會成為失敗的一針。這是此前沒發生過的狀況。冷醫生有點驚慌,但也很快平靜下來。endprint
“妹妹,對不起,我肯定弄疼你了,你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好了,啊?”
冷醫生輕輕拔出那根針,湊近一些,他看見穴位附近那些密密麻麻的針眼,像簸箕上密集的孔洞。他為妹妹光滑明亮的皮膚驚訝,還有她背部的曲線,那就像流沙堆積自然形成般。他撫摸那些針眼,仿佛那都是自己身上的千瘡百孔。
妹妹總是承受著更多的東西、更大的苦難。那些瘋狂的年代,她龐大的家族被打倒、拆解,像連根拔起的大樹,樹葉四散而去,誰也無法再依靠誰。妹妹那時懷孕六個月,在掃廁所的時候滑倒了,因為身體太弱,她無法自己爬起來。她在冬天廁所的水泥地上躺了整整一天,沒有人知道。妹妹工作的小學已經停課,所有人都去了另一所學校的操場,那里一場激烈的批斗會正在進行。這一切,妹妹都承受下來了。她始終是他的開心果。所以,她后來依然能回到講臺——她說那是她一生無法離開的地方。那些年她在黑板上寫下“四個現代化”或者“少年閏土”,粉筆字非常漂亮。她曾經獨自完成了小學校操場上的五塊黑板報,花了一個周末時間。冷醫生那時并不知道,妹妹在黑板報上寫下的,是什么字體,會不會有蠶頭燕尾?她很早開始就想寫毛筆字,但“沒時間,現在我還是用這個比較快”,她用大拇指讓手中的紅色圓珠筆轉來轉去。桌面作業本上,是她剛剛寫下的大段批語。紅色圓珠筆寫下的自己,每一個都站得筆直,彼此相隔同樣的距離,像列隊的小小士兵。
“我知道你還是很難過的,那年我們沒了孩子,你流產了,你口頭上安慰我,說沒事,但我知道,你有多傷心。我也傷心,我沒辦法,我沒能好好安慰你。”
“其實,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埋怨了,我們再不能生孩子了。我一點兒也不埋怨。那些年我不明白,總是拿這件事說話,總是戳你的痛處,現在,我都明白了。你知道為什么嗎?雖然我們經歷了那些不好的事,但是后來,我們再也沒有不順過,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這是老天在回報我們呢!我想,那我還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妹妹,我們還得進行下去……”冷醫生將手中的銀針輕輕轉動,側耳貼向那根針,就像要聽出妹妹體內正在發生的某種變化。然而,他仍沒能成功將那根針刺入。他俯身側耳,正好能看臥室五斗柜上的香爐,那三炷香已經燃燒殆盡,煙霧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聚集。這景象讓他懊惱,他覺得自己拼命維系的某種寧靜,正被這根搗蛋的針擊破。
他用了更大的力氣,這讓他幾乎無法捏住銀針,靈臺穴的地方于是深陷下去,像妹妹的身體被誰咬過一口。妹妹完美的身體曲線被破壞,有了殘缺。滿背的銀針讓她看起來很像一只驕傲的刺猬。
“你滿意了嗎?你故意跟我作對是嗎?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嗎?”冷醫生無法克制自己,朝眼前的“刺猬”嚷起來。
幾乎同時,那針銀針,歪斜著,從一個不很準確的角度,刺入了妹妹的身體——太深了,甚至都看不見針尾了。
冷醫生氣呼呼地穿上外出的衣服,他決定讓妹妹自己呆一會兒,也許她會反思一下這個早上發生的狀況。她總是會有些小脾氣的,女人都是有些小脾氣的。他知道她有多么執拗,多么能堅持。當初,她的家庭并不接受他,因為他只是一個怯懦的小男人,在醫院工作,幾乎一無所有。為了讓她不再見他,她的父母甚至替她在學校請了病假,將她反鎖在房間里。于是她絕食,“拿古詩十九首當食糧”,后來她把這作為小秘密告訴他,“哦,但是讀到有一句就不行了,因為那句是‘努力加餐飯”。最終,她還是成功了,父母為了讓她開始吃東西,不得不由著她,替她把冷醫生找來。
這一切都讓冷醫生對她無法真的生氣。他生氣只是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換衣服的時候,他看著鏡中的臉,慢慢平息,為此他不得不多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是妹妹教他的辦法,“你性子太急,多做深呼吸,來,呼……吸……”,妹妹每次這樣說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時代,他就成為了她的孩子。但這時,頻繁的呼氣吸氣,似乎也放松了他的淚腺,他意識到自己留了幾滴淚。
這樣不好,只會讓妹妹更難過,他想。
于是他拿上公文包,匆匆出了門。
醫院的老樓很多年以前就被拆除了。新建的醫院大樓,外墻上再也沒有爬山虎。雪白的大瓷磚像太平間的冷凍庫一般,冰冷得讓人難過。冷醫生走出醫院家屬樓,走進醫院十層大樓被上午的陽光投射出的陰影里。這讓他很難感受到這個“秋老虎”的日子事實上的炎熱程度。大樓前再也沒有小池塘,地下車庫的出入口像兩張巨大的嘴同時向對方咆哮。
他手里的公文包里,正裝著妹妹的字——他很不容易才把一共五張紙整齊疊好,順利放入公文包。他只是一名用聽診器看病的內科醫生,缺少外科手術大夫對手部動作和力度的精準掌控。寫字也需要這種掌控,掌控動作和力度。他剛剛還為自己這番重大領悟驚喜過,幾乎立刻就想去告訴妹妹。
“冷醫生,今天怎么有興致,出來走走?”他在醫院的花園里,遇上了從前的同事,陸醫生。他們也是鄰居,分別住在同一棟家屬樓的五樓和六樓。但他們確實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陸醫生啊,我今天出來辦事。”冷醫生并不愿意說太多。
“哦,好。今天真熱。我打算回家了。好長時間沒見你,還好吧?”陸醫生說。
冷醫生并不想見陸醫生。他們都已經退休。陸醫生有大把時間需要打發。于是在妹妹重病的那些日子里,陸醫生召集了全醫院的退休人員來看望妹妹。可是,他明明知道妹妹不愿意見人。妹妹那時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大小便。妹妹仍然是優雅的,她似乎想對每個人都報以微笑。可在冷醫生看來,妹妹那種無法控制面部肌肉的笑容,非常可憐,而且,殘忍。那次之后,冷醫生就拒絕同事們到家里來了,連工會的人送糧油蔬菜來,他也不要了。他必須讓妹妹舒適,妹妹一生都在照顧他的感受,現在,是他為妹妹獨擋一面的時候了。
冷醫生說:“我挺好的,挺好的。我們都挺好的,妹妹,妹妹也挺好的。”
陸醫生楞了片刻,才從襯衣胸前口袋里掏出老花鏡,戴上,又湊近冷醫生莫名其妙地看。這讓冷醫生很不舒服,于是他決定盡快離開陸醫生,“我得先走了,我有急事。”endprint
陸醫生欲言又止,冷醫生并不理會他,只徑直朝醫院大門的方向走去。陸醫生在他身后大喊:“老冷,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老兄弟啊,別都自己扛著。”
冷醫生頭也不回地說:“知道,放心吧,老陸。”
陸醫生又喊了一些什么,冷醫生沒聽清。聽力現在也不太好使了,他想。
冷醫生要去人民路轉角處的那家文具店。因為他并不知道小城里什么地方可以裝裱字畫,但他認為文具店的人一定知道。
那時妹妹準備練習毛筆字的時候,他陪她在那家文具店買了文房四寶,不對,是三寶,妹妹沒有買硯臺,因為妹妹覺得那不必要。“等我字寫得好了,再買硯臺吧。”她說。他們那次一共買了三支毛筆,分別是大中小號,羊毫或者狼豪,他不是太懂。他替妹妹拿回家的一卷學生練習用的毛邊紙,還有一瓶一得閣的墨汁。此后妹妹每天吃完早飯,就在餐桌上鋪上幾層舊報紙,開始寫字。她有一本很破的字帖,她說那是她家里如今還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老物件之一,很寶貴。他想去新華書店給妹妹買幾本新字帖,不想她竟然笑他,說他不知道這本老字帖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看,這種蠶頭燕尾,起筆像蠶的頭,厚厚的、圓的,收筆像燕子的尾巴,飄起來、輕輕的,太漂亮了。”妹妹說。冷醫生那時并不覺得字帖上的字好看,那上面很多字都是殘缺的,認不出是什么。“碑帖多數都是殘缺的,但并不影響它的寶貴。”妹妹說。這都是她小時候從她的父母叔伯那里得來的學問。而他,并沒有那樣高貴的父母叔伯,他無法在碑帖的問題上與她深入談論。
冷醫生有時回想妹妹的話,會覺得她在向他暗示什么。但他太愚鈍,以至于花了太長時間——幾乎一生——才明白她的暗示。
去文具店的路比冷醫生以為的要遠,也許只是因為他現在是一個人走在路上。事實上他認為自己走得并不慢。出醫院大門后,沿途再也沒有蔭涼地帶,太陽正是炙熱,他泛著淺藍的短袖襯衣紐扣系得太嚴實,天氣真的很熱。但再堅持一下,應該不會太遠了,他告訴自己。他只需要經過那家售賣殯葬用品的“黑店”——妹妹管那叫“黑店”,因為那家店不僅招牌和木門都是漆黑的,店鋪甚至比街道矮下去一米多深,位于半地下室。店堂里也總是昏暗著,沒有燈光。妹妹從前經過“黑店”,總是加快腳步,年輕時她還會小跑幾步。離“黑店”不遠,還有一家粉紅招牌的商店,招牌上寫滿玫紅色的英文字。冷醫生不知道是什么含義。與“黑店”完全相反,那里總是有柔和的燈光。復雜蕾絲的簾子裝飾著櫥窗,夜晚還會亮起繽紛的小彩燈。一串串彩燈,密集著擠在在小小的櫥窗里,全都像警報器一般閃爍。冷醫生從前很少注意那家粉紅的商店,直到一年多前,他在那些繁復的淺色蕾絲布簾中,發現一個真人大小的娃娃。他才留意到,這其實是一家成人用品店。
在文具店的玻璃柜臺上,冷醫生鋪平妹妹的字,一共五張,每一張都不大。“你知道哪里可以裝裱這些字嗎?”他問。
文具店老板是個黑皮膚的本地男人,他認識冷醫生,因為小時候在醫院,冷醫生讓他屁股上挨過幾針。后來他在自家住房的一樓經營起這家文具店,因為路對面就是一家小學校。
“哦,冷醫生,好久不見,我看看,你是要裝裱,這些字?”男人熱情地招呼。小學校剛剛響過這天的第一次鈴聲。冷醫生是男人這天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冷醫生點頭,又問:“我就是打聽一下,城里什么地方可以做這個,就是,裝裱。”
因為總是和小學生打交道,男人說話時,總像是對著一個孩子說話。男人輕撫妹妹的字,一邊說:“哦,我可以拿去裝裱,我們店有這項服務,這是什么字?一、二、三、水、木……”他站在柜臺后面,扭著腦袋念出聲來,“這是什么意思呢?好像沒什么意思?冷醫生,這是你寫的?”
冷醫生說不是,“是我老伴兒的字,我寫不出這種字,這都是蠶頭燕尾的字,你知道什么是蠶頭燕尾么?看這里……”冷醫生正要講解那些筆畫的玄機。但男人打斷了他,“您真逗,人家裝裱字畫,都是一大幅,寫有志者事競成,還有什么淡泊明志,還有一個很大的龍字,繁體的,沒人像您,裱這個。”
“你,你不裱算了。”冷醫生做出要把那些紙折疊起來的動作。他覺得男人并不能理解,他相信妹妹的字足夠漂亮,漂亮到任何裝裱都不顯得過分。妹妹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只要他有能力給她。
男人連忙道歉,“哎,您老別生氣,我就是瞎胡說,不過,這字真挺好看的,您剛說是什么,蠶頭,什么尾?”
“蠶的頭,燕子的尾巴。”
“哦,您看,我就不懂。您夫人學問大,我小時候她還教過我語文呢。人不在了,留下這字,應該裱起來,用最好的框裱起來,是個念想,對吧?”
“你說什么?”冷醫生問。
“我說,應該裱起來,裱起來留個念想。”男人重復了一遍。他已經開始仔細收拾柜臺上的五張書法作品了。每張紙之間,都有薄薄的泡沫隔開,之后一起裝進紙箱,準備送到裝裱書畫的地方去。
“前面那句?”冷醫生又問。
“前面?前面我說什么了?”男人手里正忙著,只好停下手上的動作,想了想,“哦,我說人雖然不在了,她的字還在。”
冷醫生不再講話,他如此確信眼前的男人終究無法理解自己。這男人居然還認為妹妹已經不在了。如果他告訴男人,妹妹還在,現在她就趴在他們臥室的床上,進行著針灸按摩的康復治療,那男人也根本不會理解,因為他太年輕了。況且,妹妹如今是個秘密。冷醫生知道他們會如何傷害妹妹,用他們那種同情的、貌似慈悲的關切眼光傷害她。冷醫生這些日子經歷的,他們無法體驗,不如就讓他們繼續相信妹妹“不在了”吧。
“您看,我保證好好弄這個,我認識的那個裝裱師傅,是全城最好的一個,我保證您會滿意的,到時候弄好了,我給您送家里去,您給我留個門牌號?”男人說。
“不用了,幾天能好?到時候我自己來取。”冷醫生說,他可不希望莽撞的男人再去叨擾妹妹。
“哦,哦,那也行,就是您辛苦些,大概三五天就可以了,通常。哦,對了,您要什么框?”endprint
“就要最好的。”冷醫生簡短答復。
事情比冷醫生預想的進行得更順利,他曾以為文具店會告訴他一個裝裱字畫的地方,那樣的話,他還需要自己拎公文包去一趟。文具店的男人應當是可靠的,這種代客裝裱的生意,他總不會是第一次做。冷醫生在回去的路上,想著這些。但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仍然心神不寧?也許因為炎熱的天氣、灼熱的陽光,也許因為他惦記著家中等候他的妹妹?但又好像都不是。
他有些恍惚地貼著街邊走,這樣就無需頻繁避讓街道中間穿行的汽車和自行車。
或許是因為,他將有幾天無法看見那些字了——他讓自己相信這就是此刻自己焦灼不安的原因。那些蠶頭燕尾,他每天醒來都會看見的蠶頭燕尾。飽滿的開頭,與逐漸纖細下去的結尾。他想這是多么悲傷的寫字方法——幾乎和所有的人生、所有的感情一樣:濃墨重彩有力開始的時候,誰會知道,那種飽滿,終究無法持續,而是漸漸地,在你意識不到的時候,它就只剩下一個輕巧的尾巴。
粉紅商店的櫥窗,現在換上新的簾子,不再是重巒疊嶂的蕾絲,而是薄紗。淺藍和淺粉的顏色,交匯融合出許多顆心的圖案,襯托著櫥窗里那個娃娃,愈加唇紅膚白。娃娃站在真人高的紙盒內,黑色紙盒上艷粉色的字,都是日文。
冷醫生走得離櫥窗太近了,以至于幾乎能看清娃娃的長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高高翹起來。他還能看清,粉紅商店內的青年,耳垂上明晃晃的兩個圓環。
青年是粉紅商店的老板,他似乎已經注意到冷醫生。冷醫生急忙離開艷麗的櫥窗,暗自希望那青年不要想起一年多前在他們之間發生的對話。
“老爺子,您用不上這個。”“為什么用不上?”“這個,是單身小青年們喜歡的。”“哦,你別說了,我知道了。”“而且很貴,日本原裝進口,無公害硅膠,手感跟真人一樣……那個,我是不是說多了?”“多少錢?”“標價兩萬八千八,熟人可以打八折。”“多少?”“老爺子,您不是物價局的吧?我都說過了,我的價格是全城最低的。”“哦,哦,不貴,一點兒也不貴。”“是,我知道您是醫生,我在附近見過您,醫生都是有錢人,您不嫌貴,都是熟人,我給你七折,怎么樣?”“不,我不要,我這么大把歲數,要這個做什么,我就是問問,隨便問問。”
冷醫生當然不會在粉紅商店買一個仿真娃娃。他和妹妹,醫生和教師,在小城里從來受人尊敬。妹妹的學生如今幾乎遍布小城的各行各業,冷醫生可不希望那些人胡亂的傳言破壞掉妹妹一生的名譽。
再往前,冷醫生看見那家“黑店”門前擠滿人,一個個花圈被抬出來,沿著街邊擺著。這意味著小城里,又有一個人,去世了。兩年以前,他在這家“黑店”給妹妹買了骨灰盒,是他能找到的最小、最精致的骨灰盒。漆制的盒蓋上鑲有象牙雕刻的圖案,那象牙應該是真的,因為妹妹的骨灰盒眼下就安放在五斗柜上,兩年來,象牙雕刻的松鶴圖案并沒有變色、變形,反而愈發剔透明亮。是的,他沒有安葬妹妹,他希望讓妹妹一直在家中。他上網買了硅膠娃娃,在網上購物這種事上,他比妹妹更擅長。網上價格是一萬九千九,他認為這是合理的價位。對方保證會密封包裝,“親,誰也不會知道你買了什么。”冷醫生經歷了心驚膽顫的一周,才收到那個巨大的紙箱。果然是密封包裝,快遞單上物品一欄內,寫著“日用品”。妹妹確實是生活必需品。他暗自贊嘆網店老板的智慧,在收貨評價時,毫不吝惜給予了相當過分的贊美。但在對方表示“用得好再光臨本店”的時候,他刪除了這條購物記錄。
陸醫生一直認為冷醫生如今不正常,自從他老伴兒兩年前因二次中風去世后,冷醫生深居簡出,與曾經的老兄弟們再無交道。有一天,陸醫生還在樓下的垃圾筒發現被冷醫生剪碎后扔掉的錦旗。陸醫生有幾次去六樓敲冷醫生的門,都毫無回應。可是陸醫生知道,冷醫生確實在家。陸醫生住五樓,就在冷醫生樓下,陸醫生在客廳發呆的時候,都能聽見樓上洗衣機轟隆隆運轉的聲音。冷醫生不容易,一生無兒無女,老伴兒的去世對他是個巨大的災難。每次這樣想的時候,陸醫生都這樣告訴自己的老伴兒——“不管年輕時我們吵過多少架,現在我們都得忘掉,因為我們都得活下去,這是最重要的,要不你看樓上老冷……”
所以這天晚上,陸醫生聽見門鈴響,他開門看見是冷醫生在按門鈴的時候,不免大吃一驚。
冷醫生穿著格子睡衣,身上有種老年人才會散發出的腐敗味道,這味道讓冷醫生的樣子看起來也更加糟糕了。
陸醫生讓冷醫生進屋說話,他甚至急忙去拉這個多年伙伴的手,“老冷啊,來來來,來喝我新泡的紅棗茶。”
但冷醫生直挺挺站著,一點兒都沒有準備進門說話的意思。他只是站在門口,五官扭曲著,帶著哭聲說:“我要去告他們,他們賣給我的什么東西,妹妹,妹妹身上……假冒偽劣!”
陸醫生聽得不明不白,他只好認為冷醫生只是在想念老伴兒。
冷醫生卻拉著陸醫生的手,說:“你上午告訴我,有什么事不能自己全扛著,我要你幫忙,老兄弟,我要告他們。”
“告誰?”
“你跟我去看,我要去告無良商販!”
陸醫生被冷醫生拽著胳臂,上到六樓。在冷醫生臥室,陸醫生看見一個沒穿衣服的硅膠娃娃。娃娃的胸脯,高高挺起來,粉紅的兩只乳頭綻開了,雪白的硅膠便露了出來。
陸醫生覺得這場面太不堪,他想自己可能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冷醫生蹲在地上,小聲嗚咽,“他們向我保證,說是日本進口,我那么愛惜,現在,現在這樣子……”
硅膠娃娃身上,插著數不清的銀針,有些地方綻開,陸醫生可以清晰看見那些黑色的金屬線圈暴露出來。陸醫生退休前是眼耳喉鼻科大夫,對身體的癥狀并不熟悉。所以他只是看著娃娃的五官,那五官十分精致,尤其是小小的嘴唇,就那么不露牙齒地微笑著,仿佛在笑世上每個人。
(選自《作品》2017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