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勃拜師

張連喜

民國三十二年七月的一天，皮勃家來了一條漢子，約四十來歲，中等身材，衣著儉樸，肩背包裹。來人見到皮勃就說：“我叫張德量，湖北人，長年在外做生意謀生，流落到貴地，因遇強盜打劫，現在身無分文。皮老板，聽說你家是這里的大戶，想在此打幾個月短工，賺點盤纏，再回湖北?！逼げ蛄克环娺@人比自己大幾歲，說話從容，面相和藹，舉止斯文，與自己有好多相似之處。皮勃向來好結交朋友，便收留了他，讓他跟在身旁做點勤雜活。

你道這皮勃是何人？他乃洞庭湖方圓幾百里的著名武林高手，生于清光緒三十三年，家住湖南沅江縣城。民國二十年他考入國立中央南京大學體育系。畢業后，任上海東亞體育講師、副教授，先后受聘于湖南、湖北省立高校任體育系主任等職，還曾參加上海舉辦的萬國運動會，獲萬米賽跑第二名?？谷諔馉幈l后他歇教回沅江，開始田園生活。因祖業殷實，擁有田土、河塘數百畝，他親自參與種植、喂養等農活。皮勃從小習武，加之在體育大學深造過，練就了一身好武功。他雖是文武雙全，但從不耀武揚威，為人謙遜，樂善好施，深受政府的信任和民眾的厚愛。

且說張德量跟了皮勃，在皮家干些勤雜活，他從不偷懶，把要做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很快得到了皮勃的信任。皮家還開有一個武館，洞庭湖濱各縣前來學武的人很多，皮勃又要張德量幫忙管理學員，兩人不知不覺已成了至交，不再像主仆關系了。

一天晚上，皓月當空，皮勃心情特別舒暢，當下帶了兩大高徒，并邀請張德量一起來到了沅江新發口外灘游玩。

新發口外灘有湘、資、沅水多條河流匯聚，沿江可達益陽、長沙，也可達常德、岳陽、漢口等地，成為水上交通的一個樞紐。每年這時節各地生意人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搭起數百間臨時茅棚，儼然街市，行客云集、商家繁多、弦歌酒肆熱鬧非凡，市場的谷、米、棉、麻、蘆筍、干鮮魚貨堆積如山，貨物吞吐量大，起卸迅速。每天停靠船只數百條，流動人口上萬人。

話說皮勃一行四人來到這美麗的外灘，月光下的洞庭湖，帆船片片，星火點點，微風戲水，碧波蕩漾。他們一路游玩，逛街賞月，興致勃勃。忽聽得前面人聲鼎沸，鼓樂齊鳴，原來大坪里有臺草班戲，他們也擠上前去觀看。這里是沅江棉麻商行的聶老板請益陽茈湖口花鼓劇團在唱戲。

臺上一花旦女子正在演出《磨房產子》，唱著“李三娘我在磨房苦苦地生下兒呀，含淚咬斷這臍帶兒……”看著看著，臺下忽然一陣騷動，不知誰在大叫：“不行，早幾天演出時，李三娘真的流了淚，今晚沒流淚，要不得！要不得！”很多人跟著起哄。每遇這種情況，不滿的觀眾先是鬧場，繼而就是“推臺”?！巴婆_”就是搖動臺柱子以示抗議，有時整個戲臺會被搖垮，鬧得嚴重時還會打架出人命。不一會兒，有十多個人開始推臺了，演出被迫停止。

劇團老板急了，聶老板也急了，兩位老板在臺上不停地賠禮道歉，答應重演。那十多個好事者不買賬，硬是要“推臺”。皮勃看在眼里，也為戲班擔憂。忽然，聶老板看到了人群中的皮勃，如見到了救命稻草，趕緊跑到皮勃面前，雙手作揖：“皮大師傅，懇請幫忙調解一下?！?/p>

皮勃乃是商會負責人之一，自然是要出面幫忙了。他們四人來到臺上，東南西北各站一方，這顯然是一種武林打斗的布局。皮勃向臺下眾人抱拳致謝：“各位父老鄉親、各位遠道來的客人，大家都辛苦了一天，來這里都是看戲找樂子的。我們要感謝聶老板和劇團給我們提供這樣好的享受機會。這出戲演得不好，可以再來一出。今天大家給我皮勃一面子，繼續看戲。大家說好不好？”

臺下大多數人久聞皮勃大名，今日一見，甚感榮幸，于是響起了一片掌聲。那十幾個“推臺”的好事者個個都像中了魔似的，面面相覷，原來他們商議好一定要推倒這個戲臺，沒想到這四人一站，臺柱子像鐵板釘釘一樣，竟絲毫推不動了，嚇得他們一個個溜之大吉。大家得以繼續看戲。

當晚回到家里，皮勃沒有欣慰的感覺，心情反而沉重起來。他在想著剛才戲臺上的一幕，按理說，他們今天四人各站一方，他擔心張德量沒有武功，那一方必定會失手被人推動，可戲臺四平八穩，難道他那一方沒有人推？不對呀，他看見四方都有人推的。想到這里，皮勃心里打了一個寒戰，他暗暗覺得張德量不是個尋常人物！

日復一日，張德量不覺在皮家待了三月有余。一天早晨，皮勃正在練功房練功，張德量端了兩杯熱茶，叫了一聲：“皮師傅呀，請休息一會兒?！逼げB忙放下手里練功的香樟圓盤木板，道：“張老兄，有事嗎？”

張德量說：“請問皮師傅，你這練功用的香樟圓盤木板有多重？”皮勃說：“這是上千年的香樟木，直徑有一米多，十多公分厚，有百多斤吧。”皮勃用它練功多年，玩得油光閃亮。

張德量突然問一句：“師傅你不想換新的？換重一些的？”皮勃一聽，心里暗自咯噔一下，連忙回答：“換，換，你只管拿它玩?！睆埖铝啃πφf：“我真怕失手哩?！逼げ残α耍f：“不怪你，不怪你，你試試?！敝灰姀埖铝堪醽韮蓷l長板凳，平行放好，操起香樟圓盤板放在兩條長板凳上，擺開架勢，直立，弓步，舉拳，猛地下肘，只聽得“噼啪、砰、砰、砰”幾聲，香樟圓盤木板就七零八落地落地了。

皮勃倒抽了一口冷氣，聯想起上次戲臺上的事情，他醒過神來，連忙彎腰抱拳致歉：“小弟有眼不識泰山，敢問張兄如此高手，怎么屈居學生這里？”張德量將皮勃扶起來，緩緩地說：“我來皮師傅這里，的確一言難盡?！逼げ鹕恚麖埖铝孔聛?，兩人一邊喝茶，一邊平靜地說起來。

張德量住到皮勃家中，緣于武林的一件事情。那是去年十月的一天傍晚，皮家養殖場忽然發現飼料不足，飼養員提出去碼頭買些飼料回來，去晚只怕就沒貨了。于是五個幫工都挑著籮筐，一路小跑來到新發口的外灘邊。

天已快黑了，河邊還停泊著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他們找到一處并排有八艘裝蠶豆的湖北船，其中五艘船上已經賣空，還剩三艘。聽說老板叫劉光亮，為頭的幫工就大叫：“劉老板，我們要買幾擔蠶豆?！敝灰娢迨鄽q的劉老板從船篷里走出來，說：“我們的船已經收棚了，明天來吧?！睅凸兗绷?，覺得不能空著籮筐回去，于是七嘴八舌叫嚷開了，幫工頭大叫：“不賣不行。你知道我們是誰家的人嗎？我們家主子是沅江大老板皮勃師傅！”劉老板也怒氣沖沖地叫道：“我管你什么大老板小老板的，今晚就是不開秤，你們能把我怎么樣？老子行走江湖幾十年，還沒碰過敢威脅我的厲害角色！”endprint

雙方開始對罵起來。有的幫工要上船強裝蠶豆，劉老板十多個船員拿起竹竿、木棍就打人，一場混戰開始了。原來船老板和船員們都是有武功之人，玩起棍棒得心應手。這邊五個幫工雖孔武有力，但因不懂套路，招架不住，只打了一會兒，全都倒在地上叫爹叫娘的。河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本地人都在憤憤不平地議論，覺得幫工們丟了沅江人的臉，要他們回去搬救兵，大家一定幫忙參戰，打贏外地人。

一個幫工立即跑回家報信了。當時皮勃正在沅江第一樓酒家與沅江政府、警局的幾個朋友共進晚餐。聞訊后皮勃很是冷靜，不但沒有惱怒外地人，反而責備幫工，不該打著皮家的名號挑起事端，便叫他們速速回家息事寧人。幫工哭喪著臉說：“皮老板不去不行呀，那么大的場面怎么能收場？圍觀的人群也要跟外地人開打了?！痹趫龅木炀珠L也說：“這事也不能全怪幫工們，外地人仗著自己有點武功，敢在我的地盤上撒野，欺人太甚，我派人去處理?！逼げ戮熳ト税咽虑轸[得更大，連忙說：“多謝局長好意，還是我去會會他們吧?！?/p>

皮勃帶著兩個徒弟趕到河邊，只見滿河船只，燈火萬盞，一片通明。岸邊圍觀著一大片人群，有的手拿漁叉，還有的操著大刀。他們見皮勃來了，都興奮起來，劉老板怕來人報復，已將那八條船撤離岸邊十多米拋錨。皮勃叫徒弟待在岸上，然后找來一根竹竿，只見他手握竹竿一個沖刺，竹竿插入水中，身子騰空而起，飛向劉老板所在的船頭艙板上。岸上圍觀者響起一片掌聲，劉老板大驚失色。皮勃對站在船尾的劉老板拱手說道：“劉師傅，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來問問情況。”劉老板以為皮勃是來找麻煩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盡千鈞之力，猛然雙腳一跳，踩在左船邊上，船體迅速側翻。他這是試圖來個破釜沉舟，人仰馬翻。皮勃反應迅速，又一次騰空躍起，一個鷂子翻身，雙腳穩穩地落在右船邊上，船體平衡過來。圍觀的人們被這驚險的一幕驚呆了，回過神來再次響起一片掌聲。

劉光亮以及他的船員也察覺到了皮勃驚人的功力，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皮勃從容地從右船邊走到船尾劉光亮面前，劉光亮自知敵不過皮勃，不由滿懷屈辱，老淚縱橫，單膝下跪，抱拳致歉道：“皮師傅，今天栽在你手上，我劉光亮認輸了?！逼げs緊雙手扶起劉光亮說：“劉老板呀，今天是我家的幫工有錯在先，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你們背井離鄉，出門在外做生意不容易，但作為習武之人，應忍為上。”說完，皮勃握了握劉光亮的手，轉身走了。岸上人見劉老板下跪了，第三次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不停地稱贊皮勃智勇雙全，仁義厚道。皮勃就這樣輕松地化解了一場即將發生的惡斗。

可惜那倔強的劉光亮沒有醒悟，在深感恥辱的同時，遷怒于皮勃。他下令連夜將沒賣完的三船蠶豆全部倒入河中。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含恨離開了沅江，回湖北老家去了。

現在二人說起這件事情，皮勃深感遺憾。他喝口茶，問眼前的張德量：“張兄是湖北劉光亮請來復仇的嗎？”

“不瞞皮老弟，我是湖北劉光亮的弟弟劉光明，我家是武林世家，家兄去年在貴地蒙羞，記恨于你，非要我來報仇。我在家只聽了他一面之詞，以為你皮勃恃武欺人，就要來教訓你的。來你家住了這些日子，我打聽到了事情的真相，才知道是我家老兄心胸狹窄，故意逞能。而且，我也看到了你為人忠厚，博學多才，老弟深感敬佩。承蒙老弟收留我這些時日，學到了不少東西，在此感謝了。我因思念家人，要回家了?！眲⒐饷鞅轮x。

“老兄這是說哪里話，這么多日委屈你了，安心留下來吧，我陪你玩幾天。”皮勃真心地懇求道。劉光明在沅江著實玩了幾天，皮勃請了沅江各界的頭面人物陪同他泛舟洞庭湖，參觀了沅江的各大名勝古跡。皮勃執意要拜劉光明為師，劉光明欣然收了他這高徒。

后來，他們倆常常往返于湖南、湖北之間，成了好兄弟、好師徒，并為兩省武術交流做出了重大貢獻，兩人都成為武術界一代宗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