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剛
中牟縣衙坐落在縣城偏東,出縣衙大門往南再往西,是一條繁華大道,兩側店鋪拖拖拉拉有數里之長。知縣喬璧星每天一大早沿著這條街溜達一圈,在早市小攤上吃點東西,然后返回縣衙,正好是升堂的時辰。
這天,喬璧星剛升堂,皂隸們喊過堂威,一位年輕書生跑進來,跪下喊冤。喬璧星問道:“這位書生,你姓甚名誰,因何事告狀?”
書生答道:“回知縣大老爺,學生姓王名仲卿,家住城西里仁街。只因新婚娘子花如玉遭人奸污,特來投狀,請大老爺明斷。”
喬璧星怒目圓睜,氣憤地說:“豈有此理!王仲卿,你且說出淫賊是哪個,本縣定要嚴懲不貸!”王仲卿哭喪著臉說:“事情就麻煩在這里,學生不知淫賊是誰。”喬璧星皺起眉頭,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原來,王仲卿剛剛完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天已交酉時。王仲卿喝得差不多了,趔趄著回了洞房。到了洞房門外,調皮的新娘子花如玉要他先對三副對聯,對上來才讓進屋。花如玉出的第一幅對聯是“月冷星稀,此夕斷然無雨”,上聯語帶雙關,無雨就是無語,意思是王仲卿答不上來。王仲卿對的是“風涼露重,今晚定能成霜。”同樣語帶雙關,意思是今晚一定能鸞鳳成雙。
花如玉忍不住拍手叫好,說道:“不信難不住你。為妻娘家是開藥鋪的,我出一副中藥聯,‘稚子牽牛耕熟地。這里用了稚子、牽牛、熟地三味中藥,你的下聯也必須有三味中藥。”
這副對聯還真把王仲卿難住了。王仲卿一時答不上來,便在院里踱來踱去,苦苦思索。過了一會兒,大約將近子時,酒勁兒上來,王仲卿十分困倦,就去了學堂。
與王仲卿同一寢室的劉子培見他穿著新郎婚服進來,笑道:“好奇怪,洞房花燭夜,王兄不在家中陪伴新娘子,卻跑來學堂作甚?”王仲卿搖頭道:“慚愧,只因對不出新娘出的對聯,被關在洞房之外,不準進去。我此時頭暈腦漲,先睡一覺再說。”說完便昏睡過去。
次日醒來,已是紅日高照。王仲卿連忙離開學堂,跑回家中,來見新娘子花如玉。一進門就說道:“慚愧慚愧,為夫一向以才思敏捷自矜,不想卻被娘子一副對聯難住了。現在你告訴我,下聯到底是什么。”花如玉抿嘴一笑:“夫君真會開玩笑,昨晚你對的下聯蠻好的。”王仲卿道:“昨晚我一到學堂就睡死過去,這會兒才清醒過來,哪里對出什么下聯了。”
花如玉羞澀地轉過身去,柔聲埋怨道:“你這沒心肝的,睡了半夜,天不亮就跑出去會朋友,哪有你這么對待新娘子的。”王仲卿納悶地說道:“什么睡了半夜,什么對出了下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花如玉皺起長長的秀眉道:“昨晚你明明對出下聯,‘將軍打馬過常山,我才開門放你進來。今日五更天,你說要去會一位朋友。我正納悶,會朋友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此時你講話驢唇不對馬嘴,莫非酒還沒醒過來。”
王仲卿大驚失色道:“為夫真的沒有對出下聯,此時剛從學堂回來,你是說,昨晚有人冒充我……”話沒說完,二人都驚呆了。過了片刻,花如玉忽然號啕大哭起來。王仲卿情知花如玉并非輕浮女人,實是遭人乘機奸污,便來縣衙報案。
喬璧星聽了王仲卿的敘述,尋思道,此案并不難破,花如玉出的上聯只有王仲卿和同寢室的劉子培知道,劉子培嫌疑最大,只是苦無證據。
第二天,喬璧星命人貼出告示,聲稱縣衙缺少一位貼書。現在有一副對聯,只要能對出下聯,便可來縣衙任職,日后可保薦為縣衙主簿。消息一出,滿城書生紛紛趕來試對,但一看上聯,便都傻了眼。正當大家胡亂猜測之際,一位年輕公子信心十足地走過來,站在告示下,回頭掃一眼眾人笑道:“晚生來對這副對聯,你們且聽好了。上聯是‘稚子牽牛耕熟地,我的下聯是‘將軍打馬過常山!”
話音剛落,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躲在人群里的王捕頭大喝一聲:“速將淫賊拿下!”旁邊竄出兩名皂隸,一腳將劉子培踢翻,五花大綁捆押上了大堂。
劉子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喬璧星喝道:“大膽刁民,快將你如何奸淫良家婦女的丑行如實招來,敢說半句假話,定叫你皮開肉綻!”劉子培滿臉委屈道:“什么奸淫,什么丑行?晚生委實不知大人在說什么。”喬璧星厲聲道:“本縣問你,你昨晚子時之后,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劉子培道:“昨晚子時,晚生正在學堂寢室里溫書。當時同寢室的新郎官王仲卿忽然進來,說對不出新娘子的對聯,新娘子不讓進屋。我問他上聯是什么,他說是稚子牽牛耕熟地,說完就倒頭睡了。晚生曾學過醫,聽到這副對聯,略加思索,便對出了下聯,然后就上床就寢了,直到今日早晨。”
“其間沒有出過寢室,沒有干過別的事?”
劉子培回憶道:“大概丑時末,晚生出去方便過一次,之后再沒出去過。”
喬璧星看他說話條理分明,神情坦然,不像有什么心事,心里琢磨,看來這個案子沒那么簡單。
喬璧星帶著王捕頭來到王仲卿家。洞房里青磚鋪地,幾乎沒什么印跡,想按腳印查找看來不行。查到房門邊時,喬璧星發現門框上刮著幾根極其細微的絲狀物,用手指取下來,翻來覆去也沒看出端倪。喬璧星問花如玉道:“賊人什么樣貌,難道你就沒看出個大概?”
花如玉頭上纏著紗布,紗布上有血跡,看樣子尋過短見。聽見喬璧星問話,抽泣著答道:“回大老爺,賊人一進屋就把蠟燭吹滅了,民女只看見他中等身材,穿著婚服,胖瘦高矮跟拙夫差不多。”
喬璧星問:“難道從說話的聲音,也辨別不出真假?”花如玉低頭道:“民女昨日新婚,第一次聽見夫君說話,不熟悉他的嗓音。再說他又喝醉了,口齒含混不清,哪里分辨得出真假。”
喬璧星帶著人離開王仲卿家,又去了學堂。王仲卿也跟了來。喬璧星問王仲卿道:“隔壁住的是哪個?”王仲卿說是一名叫柳惠的同窗。喬璧星走到隔壁寢室看了看,忽然心里一動,思忖道,莫非是柳惠干的?可是,據那花如玉講,淫賊穿著婚服,而王仲卿的婚服一直穿在身上,柳惠怎么會有婚服呢?三更半夜的,總不能臨時去找了一件吧。
喬璧星命人將柳惠叫來,但見此人文質彬彬,風度翩翩,滿臉書卷氣,不像是浮浪之輩。柳惠走后,花如玉忽然氣喘吁吁地趕來,說剛才遺漏了一個細節。一大早那賊人出門時,似乎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接著聽見一聲扯布的聲音,像是衣服被扯破了似的。喬璧星大驚道:“這個細節太重要了,我們趕快回去!”endprint
一行人再次來到王仲卿家。喬璧星在門邊蹲下身子,看著門框上的絲狀物道:“現在可以斷言,賊人在離開時由于過分慌張,不小心被門框刮住了婚服。為了掙脫,賊人用力扯了一把,把婚服扯破了。現在只要找到一件刮破的婚服,賊人就快現身了。”
回到縣衙,喬璧星命皂隸們喬裝打扮,在城內四處查訪,尋遍了大街小巷,始終找不到破了個口子的婚服。
正當喬璧星犯愁之際,有個叫李老石的裁縫跑來告狀,說在十月十七那天,住在城北的錢若水因為辦喜事,租了他一件婚服。過了幾天,錢若水把衣服還回來,當時也沒細看就收下了。誰知今天一早洗衣服,才發現這件婚服給刮破了,弄了一個大口子。為了蒙混過關,錢若水用乳膠把豁口粘起來,不洗看不出來,一經水洗就暴露了。這件婚服是用暹羅國進口的材料作的,全城就這么一件,光材料就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只租不賣。他求青天大老爺給他做主!
喬璧星一驚,忙命李老石將婚服呈上來。李老石雙手托著婚服,遞給喬璧星。喬璧星把婚服鋪在公案上仔細查看,果然有個大口子。
喬璧星問道:“你說租你這件婚服的人叫什么?”
李老石:“叫錢若水,住在城北的八尺巷。”喬璧星讓王捕頭速速帶人去捉拿錢若水。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王捕頭將錢若水押了進來。喬璧星問道:“錢若水,本縣問你,知道為何傳你來么?”
錢若水跪在地上,氣呼呼道:“晚生正要問大老爺呢,你這么火燒屁股般傳我來,有什么急事?”喬璧星指著李老石說道:“你可認識此人?”
錢若水沒好氣地說:“一個破裁縫,誰不認識他。”
喬璧星:“你可知道,他已經將你告了。”
錢若水鼓眼瞪著李老石道:“你個老東西,我家一年四季照顧你的生意,你怎么恩將仇報,反倒告我的黑狀?我怎么招惹你了!”
李老石怒視著錢若水,罵罵咧咧將事情重新陳述了一遍,最后說道:“姓錢的,你心可真黑呀。你賠我的婚服,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婚服啊!”
錢若水聽完,愣了片刻,自語道:“敢情那件婚服破了,我還傻乎乎穿著走了幾天親戚呢。”
喬璧星道:“你在說什么?”
錢若水望著喬璧星道:“回知縣大老爺,這件婚服不是我弄破的,是柳惠。”據錢若水講,柳惠是他的姑表兄長,二人很是要好。十月十八日那天,正趕上錢若水完婚,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忘形之際,開始胡言亂語。柳惠說人生四大喜,自己只要洞房花燭夜這一喜就夠了。如果隔三岔五能穿一次婚服,這輩子就知足了。錢若水說這好辦,我的婚服可以給你穿穿。說著就把婚服脫下,扔給了柳惠。柳惠穿上婚服,搖搖晃晃離開了錢若水家。直到次日午時過后,才把婚服還回來。錢若水當時還埋怨他,說他不該穿走自己的婚服。此時想來,肯定是柳惠弄破了這么貴重的婚服,不知道如何是好。后來拿膠粘了一下,才瞞天過海還給了錢若水。
喬璧星略一思索,問道:“柳惠離開你家大概什么時辰?”錢若水回憶說,大概是初更時分,也就是酉時前后。喬璧星點點頭,說道:“一切都清楚了。傳柳惠!”
柳惠一進大堂,頓時嚇得體似篩糠,跪下哆哆嗦嗦說道:“別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喬璧星挖苦道:“柳惠,你不是文質彬彬嗎,怎么慌亂成這個樣子?”
柳惠驚懼地望一眼喬璧星,慌忙低下頭:“我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把我帶到這兒。我怕,我怕這些刑、刑具。”
喬璧星冷笑道:“怎么樣,柳惠,是你自己交代呢,還是要本縣替你說?”柳惠不住地搖頭,說沒什么可交代的。
“那好,就由本縣替你說吧。”
原來,十月十八日,柳惠去參加表弟錢若水的婚禮,在婚宴上,他喝多了,穿著錢若水的婚服,于酉時離開了錢若水家。柳惠暈頭轉向,本來是往自己家里走,結果陰差陽錯,他誤入了學堂,進了自己的寢室,倒頭便睡。
過了好長時間,大概到了亥時,他醒過來了。仰在床上,望著屋頂,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此時他雖然醒了,可殘酒尚未消盡,頭腦還有點發暈。偏巧此時,同一天結婚的王仲卿因為答不出新婚妻子出的對聯,跑到學堂來睡覺。當劉子培與王仲卿說話的時候,柳惠正好醒著,聽見了二人的談話。因為學堂的宿舍是用木板隔開的,這間屋子說話,在另一間屋子聽得清清楚楚。劉子培對出的下聯,“將軍打馬過常山”,被柳惠在隔壁聽了個一清二楚。當此之時,柳惠腦海里出現一個邪惡的念頭。
于是,一樁離奇的案件便發生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