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玉妍
秋 天——李白致杜甫
秋天又來了 子美
準時得猶如你的書信
而我一生專注于
一面恣意汪洋 另一面
捉襟見肘
我讀書、游歷
和一些人告別 讓人生
遠離重復
(即使是精致的重復)
卻仍避不開衰老 時間游走
猶如惡鬼 移走我懸掛的光澤
秋天侵蝕我
金黃的麥秸
是一個個垂死的靈魂
被大地召喚
而此刻 我年過半百
兩鬢蒼蒼 每走一步
就仿佛丟掉一點靈魂
看見你發著光 在潔凈的
茅草屋里給我寫信: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如同前世。
衰 老
衰老是從想象力的失去開始的
以前,墻上的斑點可以是
任何可見的生活。燈光
可以是月亮,而白云往往
是比蒼狗更為有趣的事物
海浪遙遠,指示另一個國度。
后來,蘋果就只是蘋果
而不是飽漲的生命,地平線
就只是地球的弧度,遼遠
卻并不延伸。我也只是我
是一堆由骨骼、血肉架起
印證醫學常識的有機體。
并沒有形而上的靈魂,也沒有
無限擴張的自我。
衰老來臨,于是世界
轟然坍塌。像一個氣泡
萎縮成僅僅是
屬于物質的那一小塊,
最終湮滅進時間和規則
交 談
真正的交談必然關乎,且只關乎
虛擬的事物。必然是
從遠方升起的黑暗,穿過
意識的叢林,然后開辟一個異托邦。
在別處
為了在別處,他們
一次次出游,又一次次歸來。
用路途,和風雨交加
加持意義。而我在燈下,
用蝸居把此處變成路途
靜止和永恒,是山谷的兩面
它們回聲震顫,就像我體內
那些流失的塵土和出逃的詞語
他們挖空了我,也挖空了
遠方。在別處
多么不可能。
四月,世界多么輕浮
四月,世界多么輕浮
花朵的美是輕浮的,
破冰的河流是輕浮的,建筑工人
下班后的狂歡是輕浮的。一個個體
對另一個個體的愛
也是輕浮的。
寫字的人渴望名垂青史
是輕浮的。年老的人回憶青春
是輕浮的。說話是輕浮的,
沉默也是輕浮的。經世致用
輕浮,南山隱居
輕浮。這個輕浮
而絕望的世界,
在四月,在我的體內
扎下根來。
讀 詩
無數聲音在我體內交匯,它們
互相聒噪,互相反對。而又有
各自的來向。它們語調完整,輕易
將我帶入一個個
自造的花園,一次次
被上身又驚險逃離。對此我只好
把它們移入玻璃罩下
讓它們美麗又溫馴
像滅活的病菌
保持一種可供眺望
又不侵犯的安全距離。
唯有如此,我才可以聽見
自己那縷微弱的嗓音,
別名為靈魂的某種東西。
寫作時遇雨
窗外有雨,有一場
不合時宜的冬天。黑色
是從內部升起的,像鐵銹
肢解關于這個春天的全部幻覺。
而我在經營一場
紙上的動亂,在收攏
那些出逃的詞語,把它們馴養,
并鑿出一條細小的溝壑
通往光亮——
然后引誘著我
沉入更廣闊的黑暗。
出游歸來
西游已罄,大雨
紛紛落下,把石子
從四月沖刷到五月
然后生長出
鐵一樣的寒冷,和鐵一樣
寒冷的嶙峋
此刻,我正離開詞語
和詞語的詩學,
去往平靜的巢穴
那里鮮花盛開,墻壁
布滿昂揚的植物。
它們不相信囈語,
也不會做夢。它們面目清晰
嘴唇緊閉
如大地般沉默不語
如日子般地老天荒。
和 解
在四月
我再一次與世界握手言和,
再一次向內剔除
長刺的細胞,
用聲帶修正和異調的歌唱
它們令我生病,
令我與春天之間長滿屏障。
也再一次
用骨尖戳進肺葉
卻并沒有血。
這痛感加固我的坐標系,
讓現實如此沉重,
如此沉重而清晰。
在春天蟄伏
在春天里蟄伏,像一顆細菌
沉迷于復制。然后以蘑菇的嘴巴
說
我也是植物,
雖然我愛陰翳多于光明
雨水多于太陽,愛臟污
勝過世間一切,
(這令我感到安全)
但我依舊被春天蠱惑,被植物的快樂
所引誘,
陷入詞語溢出的光——
當我在夜晚,用一首詩
虛構遠方和苦難時
生活被懸置,當下
被挖空。
像春天一樣輕盈
像春天一樣腐朽。
記一次會面
潦草的見面,指向不明
像兩只社會動物,扣好面具,
因為知道,笑容一旦停止
我們就滿盤皆輸。
我們沉溺在午后的塵埃角落
內心軌道交叉,卻并不相碰
詞語消失在對話里,一個個
輕巧氣泡。你不知道
我的黑暗是怎樣
就像我不知道,你的世俗野心
有什么樂趣。我們面對面
但隔了幾個銀河系。
對話,多么不可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