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在小說中所呈現的,正如她評價理查德·耶茨那樣,是我們正在經歷的“小時代”以及“小時代”的痛苦。這種痛苦由于祛除了外部的戰爭、災難、變革,因此不再呈現為“苦難敘事”和“創傷敘事”,而是一種如蟻噬骨、如鯁在喉的小刺癢、小難過。它們不致命,無大礙,卻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提醒著生命在本質上的寥落與衰敗。
因此,她的小說題材大抵都關乎著人生之本然的破碎、殘缺、喪失、消逝,其基調也是灰茫而荒涼的:《去寬窄巷跑步》里,不同年齡的三個女人用自己的方式隱藏著、抹平著生活的罅隙;《跳繩》里,畫家小向的猝死背后隱藏著瑣碎的卑賤與令人驚異的秘密;《空間》里,兩個老戰友之間看似牢靠的關系卻透過家宴隱隱閃現出人性的殘忍與弱點。
在《蠶頭燕尾》里,這樣的主題與基調因涉及到死亡及其帶來的精神疾患而抵達了極致。小說一開篇展現的是一幅老年的陰冷圖景:冷醫生的老伴“妹妹”中風,身為西醫的他在退休后不得不重新學習針灸,為老妻治病。他每天耐心地給銀針消毒,給妹妹做康復治療。他知道妻子怕疼,因此不斷地哄她,為她翻身,笨手笨腳地照顧兩個人的起居飲食。這種生活一點也不光鮮亮麗,與我們熟悉的城市生活、現代生活格格不入,但它的真實度卻毋庸置疑。即便我們尚未到達那樣的年齡,卻完全可以憑借經驗知道,它終有一天會將降臨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換言之,我們未來都是冷醫生或冷太太。
周李立的敘事是極其耐心而有韌勁兒的。她不厭其煩地用老年生活的細節一遍遍強化著冷醫生的狼狽無助,同時也一遍遍強化著他對于妻子的愛與溫情。當他不停地與妻子說話、嗔怪她、安慰她、氣惱她時,這種并不灼烈的老年之愛讓人心軟得想要落淚。但是,作者并非歌頌耄耋之情,其敘事暗藏著機鋒與寒意。故事的轉折來自于妹妹的隸書習字,因為紙邊開始發黃卷翹,冷醫生決定將它們裱起來。他把妻子一個人留在家里,自己去了文具店。
有兩個細節隱隱向讀者推送著不安的微瀾:一個細節是冷醫生遇到前同事陸醫生,告訴他自己和妹妹都挺好,陸醫生湊近了仔細看他,似乎有所擔憂;另一個細節是文具店店主說“人不在了”,裱好其字也“是個念想”。冷醫生對這兩個人都非常生氣,因為他們似乎都不相信妹妹依然在治療之中。而對于冷醫生來說,妹妹是他的珍寶,他決意要盡力治好她。
事實上,讀及此處,我們仍然會繼續“迷惑”于作者的敘事“偽裝”,慨嘆冷醫生的深情和執著,而忽略了那個被偶爾提及的成人用品店,是它在最后掀開了“謎底”:冷醫生在那兒問過仿真娃娃的價錢,后從網上購得,這就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老伴去世后用來安放愛與溫情的存在物。因此,這個日本進口的娃娃身體里滿是銀針,最終承受不住而崩潰。冷醫生悲憤地告訴陸醫生,他要去控告賣假冒偽劣產品的“無良商販”。
這個結尾的揭示相當利落,令人深感恐懼。我們恐懼的不是娃娃的崩潰,而是冷醫生無法直面失去伴侶而產生的精神幻覺,他向著娃娃(妹妹)的那些飽含著自我慰藉與自我欺騙的呢喃,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在老之將至時無法回避的難堪和痛楚。這個表述是周李立小說的共同主題:生命終將寥敗,我們都走在通向寥敗的路上。這種透徹讓小說充滿了平靜而篤定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不是悲傷或哀憫地重復著這個主題,而是極其平淡,仿佛視之為春河奔騰,夏花盛開,秋葉飄落,冬雪蒞臨,一個自然而然的常態。她要做的,無非是將這個過程用藝術化的方式展現出來,讓我們提前預習或間接感知它并不美妙的質地和滋味。
在我看來,作者藝術化的展現手法是盡力隱藏起精心設計的斧鑿痕跡,以與敘事相契合的意象對小說內容進行呼應和放大:“蠶頭燕尾”,正如其名,正如其意,作者將生命的寥落過程蘊藏在這個文雅古老的命名里,因為它們都有著“飽滿的開頭,與逐漸纖細下去的結尾”,濃墨重彩與輕巧無力并行不悖。這種精致的設計在其他小說中也相當典型:《跳繩》的“繩子”,《骨頭》里的“棒骨”,《愛情的頭發》里的“頭發”……這些意象將小說內涵提純為一種突兀的姿勢,提示著殘缺與喪失作為常態的存在。
如果你和我一樣,經常忘記這種常態而自得于蠅營狗茍,那么,不妨看看周李立吧。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