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斌+曲洪智
1
北方冬天夜晚,寒冷而漫長,鐘表時針剛跑過下午三點半,屋里就暗下來。
我在院里抱起一抱柞木、樺木柈子,迎著凜冽寒風走回屋,身邊跟隨兩條搖頭擺尾的看家狗。
如今,網房子除了我以外,能喘氣的就剩它倆—黑子和四眼。
這天早晨,漁民都隨著馬爬犁隊離開東大泡子,只留下我照看網房子,這樣等他們再回來時能有一個暖和的休息處。此外,我還得順便照看下院子西南角三個用柳條編的大魚囤。
回到屋里,我把柈子放在火爐旁,從干糧筐掏出兩個苞米窩窩頭,扔給守候門外的黑子和四眼。這兩只看家狗也有自己的任務:在門外看守網房子和囤里的魚,所以必須得吃飽??粗鼈兊鹬澄镢@進狗窩,我回到屋里點亮長條桌上的馬燈,躺到床上繼續看書。
自從放寒假,我就開始跟著大人出來打漁,麻袋里不僅裝著行李和換洗衣服,還有一兩本書,這次是蘇聯作家比安基的《森林報》。我們來到東大泡子,每天在覆蓋著冰雪的大泡子上镩冰窟窿,下網捕魚,直到天色蒙蒙黑,才回到網房子。吃口飯,本想借著馬燈光亮翻看幾頁再躺下,可勞累了一天,大伙都鉆進被窩,也只能吹滅油燈躺下。現在就剩我一個人,總算有時間看書,對付一口飯,就心安理得地躺下看書。
這本書真好看,不僅寫一群大漢(麋鹿)在森林里打架,還有大搬家的候鳥、狡猾的狐貍、可愛的野兔,當然更少不了喜歡耍陰招的狼……
天色漸漸暗下來,西北風捎來遠處陣陣狼嚎,兩個守在門外的忠誠哨兵—黑子和四眼立刻發出警告,“汪汪”狂吠,想把狼嚎聲鎮下去。狼也不肯示弱,于是狼嚎狗吠打破了這里特有的寂靜,此起彼伏,互相威脅對方。我已經有些習以為常,等狼嗥累了,自然偃旗息鼓。那時,兩條看家狗也會見好就收。吹滅馬燈,整個世界隨即陷入漆黑的寂靜。
不用搭理它們,我繼續看書??蛇@個晚上,我想錯了。
第一次傳來的狼嚎聲,只是一只狼的領唱,隨后響起狼的大合唱,簡直是四面楚歌。兩條看家狗當然不肯示弱,不停地狂吠。
我躺不住了,放下手里捧的《森林報》,一轱轆爬起來,趴在玻璃窗前向外張望,什么都沒有發現,只有呼嘯的西北風夾著雪面子一陣陣地刮過,沙沙地撲打著窗欞。別說詭詐的黑色狼影,連個鬼影都沒有??磥磉@個晚上,像以往任何一個夜晚一樣,不過只是一場虛驚。我離開窗口,朝門外還在“汪汪”叫的黑子、四眼喊了一聲:“安靜點,別亂叫!”
誰知聽到主人的吆喝,它們不但沒安靜下來,反而更來勁了,“汪汪”地離開房門前,叫聲中帶著憤怒和威脅,好像要跟一個看不見的對手進行一場生死決斗。聽它們這么吼,外面肯定有個不速之客。這會兒,我再無心看書了,豎起耳朵仔細聽。
外面好像真的來了“客人”,呼嘯的西北風里夾雜著陣陣狼嚎,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再次趴到玻璃窗前,睜大眼睛,瞭望外面灰蒙蒙的雪野。可仔細觀察了好一會兒,還是什么都沒發現。這也難怪了,我是個近視,那個愛逗笑的張鳳祥不止一次嘲笑我。
我有些埋怨他們偏偏只留下我一個人。眼看快到年根兒,忙碌又辛苦的冬捕終于結束了。拉網小隊必須抓緊年前最后十幾天,把在東大泡子捕撈的幾萬斤魚運回村子,讓全村過個好年。村里雇了十幾掛馬爬犁,往返于捕魚點和村子之間。一個往返需要四五天。
方圓百十余里的荒野中,只有我獨自看守網房子。白天還不覺得怎樣,可到了晚上,西北風從網房子上空呼嘯掠過,送來陣陣野獸嚎叫,難免有點空落落、膽顫顫。好在拉網小隊養的兩只看家狗沒有隨著馬爬犁隊伍離開,多少能幫我壯點膽兒。
人們都說狗仗人勢。其實在這茫茫曠野上,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狗也可以幫人壯膽?。?令人更想不到的是,馬爬犁隊離開網房子當天晚上,寂靜荒野里就響起陣陣狼嚎,黑子和四眼也扯著嗓子狂吠不已。
情況有點不妙,門外兩條看家狗不像原來那樣理直氣壯,好像被人踩住爪子,或被門夾住,“嗷嗷”叫著退了回來。
聽叫聲,知道事情不妙,我趕緊趴到玻璃窗前向外面察看。這回,嚇得我幾乎叫喊起來!
透過玻璃窗,我隱約發現曠野里出現一盞盞時隱時現的綠燈籠。那鬼火一樣閃爍的小綠燈,正是一雙雙狼的眼睛。它們來這里究竟想干什么呢?
2
還沒等我想清楚,身后突然響起“吱嘎”一聲,隨后一陣冷風刮過來,第六感覺本能提醒我:有個東西鉆進來!
頓時,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汗毛都豎了起來,仔細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也不知是風,還是狗把門扒開一條縫,黑子夾著尾巴隨著一陣冷風鉆了進來,后面還跟隨著四眼。此情此景,氣得我喊起來:“滾出去!”
它們好像根本沒聽出我的憤怒,低垂著腦袋,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不停地顫抖,可憐巴巴地看了我一眼,隨后就一頭鉆到床鋪下,死活不肯出來了。不用說也能猜到,外邊肯定來了很多狼,否則它們也不會嚇成這副熊樣。
現在沒工夫想那么多了,必須趕緊把門關嚴,不然狼也會像兩條看家狗那樣鉆進來。還沒等我把門關好,事情已經發生了,眼看著一個家伙從門縫探頭進來。這工夫來不及多想,我一個箭步沖過去,用力把門死死地靠住,硬把已經鉆進來的半截狼頭頂了出去。
這里人說狼是“鐵腦袋、麻桿腿、豆腐腰”。那家伙果然長著一顆鐵腦袋,剛被我頂到門外,門板隨即好像被撞破了,響起“嘭”的一聲。鐵腦袋也不過是形容而已,難道還想真的把門撞破嗎?簡直是白日做夢!
我隨后從門旁拿起一根半米多長的柞木棒子,把門死死地頂住。僅僅這樣,我還是不放心,又找了一根指頭粗的網綱,將門把手和門框上的大鐵釘連續纏繞幾下,系了幾個死扣,牢牢地拴在一起,總算安全了。剛想松口氣,一抬頭看見剛剛離開的玻璃窗,才發現那里還留下一個更大的漏洞,我簡直快忙昏了。一旦玻璃被撞破,可不是一只狼鉆進來那么簡單??墒?,什么東西才能把那玻璃擋住呢?
我轉身一看,發現了放馬燈的長條桌,趕緊將它搬到床鋪上,把整個玻璃窗堵了個嚴嚴實實,隨后跳下床,把堆放在火爐旁的木柈子頂在長條桌后。endprint
經過一番加固,網房子簡直是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堅持到明天早晨肯定沒一點問題。
狼是一種夜行動物,不等到天亮,就該返回森林里休息,到了那時再考慮下一步對策吧。可是,狼群不肯就這樣善罷甘休,也可能發現房子附近沒有站崗放哨的,就更加肆無忌憚,圍著房子大聲嚎叫,跑來跑去。被困在屋里,我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想跑盡情地跑,想叫盡情地叫吧,到了明天,看你們還有什么章程?
我躺在床上暗自盤算,忽然聽見一陣“喀嚓”聲,嚇得我立刻跳起來—什么聲音?
循著響聲找到門前,我才發現好像有狼在門外啃門框子,可怕的“喀嚓”聲一聲聲鉆進來,似乎門框馬上就要斷裂。面對兇狠的狼群,是死是活,只有自己選擇了。
3
求生本能,永遠都是最大本能,別管人還是動物,幾乎都是如此。不能躺著等死!
平時從不引起注意的事情忽然閃現在腦海里:每年莊稼成熟的秋天,村里人開始磨鐮準備收割,熊瞎子和野豬也趁著夜色下山收獲。為趕走這些不勞而獲的家伙,天黑后,看青人都會拎起一面銅鑼,走幾步敲兩下,嚇跑偷莊稼的野獸。
既然鑼聲能嚇走熊瞎子和野豬,當然也能嚇走狼了??墒牵覀兊綎|大泡子打漁拉網,不可能帶一面銅鑼呀!沒有鑼,怎么辦?
在網房子尋找一圈,我先看見門前油桶改制的大鐵爐子,隨意敲打一下,“咣”地響了一聲。奇跡真的發生了,剛才屋外鬼哭狼嚎聲頓時消失了,恢復了固有的寂靜。不過,我剛才敲了一下大鐵爐,一股煙火隨著鉆出來,四處彌漫,嗆得我咳嗽起來。
這種事不可取,繼續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一面“銅鑼”!
通道盡頭,放著一個收拾魚的大鐵盆。我趕忙拿起來,掄起棍子“咣咣咣”地敲打,門外剛剛響起的狼嚎再次戛然而止,啃門框的“喀嚓”聲也隨著消失了。
這下好了,敲起來。我一邊敲打鐵盆,一邊悄悄爬上床,透過窗縫一看,隨著外面聲音消失,一盞盞小綠燈籠也次第熄滅了。
這樣一來,我更來勁了,使勁敲著大鐵盆,想把外面的狼群趕得更遠一點。聽外面安靜下來,躲在床鋪下面的黑子和四眼也前后鉆出來,揚起脖子,“汪汪”地狂吠起來,真是狗仗人勢??!
想不到隨著狗吠聲,狼群再次活躍起來,隨即鬼火似的綠燈籠也點亮了,竟然又開始撞門、咬門框。
狗和狼本是一個老祖宗,后來狗被人類飼養、馴化,從純吃肉動物變成一種雜食動物。食物也有了保證,狗變得更忠誠于主人,哪怕遇到自己的表兄弟,也會趕緊“汪汪”叫著向主人匯報。而狼的主人只有它自己,遇到這樣“可惡”的表親,大概一心要把這對叛徒除掉。想到這兒,我朝床下的黑子和四眼大喊一聲:“閉嘴,回去!”
不知道它們聽懂了我的吆喝,還是狼嚎更有威懾力,兩個家伙趕緊停止狂叫,夾起尾巴重新鉆回床鋪底下??此鼈儾睾茫也攀箘诺厍么虼箬F盆,終于把狼群的囂張鎮壓下去。
就這樣使勁咣咣幾下,停下來聽聽門外動靜,再敲,一直折騰到后半夜,手也酸了,人也累了,再豎起耳朵諦聽:門外一片寂靜,狼群的活動聲已經被呼嘯的西北風帶走了。
一個恐怖而難熬的夜晚終于過去了,玻璃窗已經鍍上一層蒙蒙灰。
天終于亮了,門外一片靜寂,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派黑子和四眼先出去打探一下情況。
兩條看家狗已經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情,我剛把房門拉開,它們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在院子里撒歡,追逐。見屋外平安無事,我才走了出去,圍著網房子查看一圈,除了門框留下幾處咬痕外,沒發現更多企圖攻擊網房子的苗頭,更多狼爪印向西南角延伸。等走過去一看,我才明白狼群來到這里的真正原因。原來,它們不是明火執仗的強盜,而是一群偷魚賊!
到東大泡子镩冰窟窿捕魚,每天都能看見水獺、狐貍和狼留下的蹤跡,它們撿我們不要的小魚小蝦充饑。想不到,狼也盯上了我們的大魚囤。估計是找不到食物,饑餓難耐了。
那三個柳條編的大魚囤,每個都裝了幾千斤魚,僅僅一夜工夫,就被狼群啃出幾個大窟窿,里面的魚也少了不少。要不是我在屋里拼命敲打鐵盆,加上狗幫忙,可能丟得還多。
知道它們的意圖,我才放心,但轉念一想,等到天黑,狼群卷土重來怎么辦?(待 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