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勇
我家每天的生活,是從母親手里的一把柴草開始的。
趕上雨雪陰霧,連太陽也要停停腳兒,歇歇工的,然而母親卻不能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母親必須用柴草點燃每一個黎明,點燃我家的生活。沒有那把柴草,沒有那把柴草升起的炊煙,我家的日子仿佛就沒法開頭!實際上,村莊里家家戶戶的生活,全都是從一把柴草開始的。一把柴草點燃一家人的日子。故鄉的早晨,每一個灶膛里的柴草總是在曙色升起之前燃燒起來,而那一縷縷炊煙,仿佛開啟黎明,迎接天光的香火。很多時候,在我們院里六戶人家中,甚至在百十戶人家的村莊里,母親的那炷香火最早升起!
無須問糧問米,年景的好壞,看看村頭的柴堆草垛便一目了然。秋收之后,村莊里柴草垛密集豐厚,一年的日子便充實興旺。而柴草垛稀疏消瘦,四季的時光就冷淡空虛。這些柴堆草垛,有莊稼收割之后的突然匯聚,更有夏秋乃至冬天的日積月累。鄉間的孩子都是在田野的撿拾中長大的,蓬蒿、野草、樹枝、樹葉,還有高粱、玉米、谷子、大豆幾乎所有莊稼的葉子、秸稈、根茬都是我們撿拾的內容。當我們把收獲從田野、溝壕、林間、坨地一點一點背回家中的時候,母親怎樣的欣慰呀!一塊白薯,半個餅子,是實實在在的獎賞,而母親的笑容和夸獎,則是我們最大的精神鼓勵!
麥收,是農家最累的季節,也是母親最興奮的日子。因為在炎熱的日子里,母親會收獲沉甸甸的麥子,也會收獲大抱大抱的麥秸。她抱著麥秸,就像抱著她的財富,她的幸福。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娘倆兒垛麥秸垛的情形。記得母親手拿木杈,挑著麥秸,一杈又一杈地把散亂的麥秸垛成整整齊齊的碩大的圓蘑菇一樣麥秸垛的過程。在母親挑運麥秸和飛舞木杈的時候,我總是站在不斷積累的麥秸間,按照母親木杈的指點,把一層一層麥秸鋪平拉齊踩實!很快,我腳下的麥秸迅速升高,不一會兒,我的腳就會高過籬笆,我的頭就會碰到大樹的枝葉,我的眼睛就會毫不費力地看到自家和鄰居的屋頂。這垛麥秸便是家里柴草中最多的儲備,它給母親增添了過日子的底氣。從此,母親幾乎每天都要把麥秸一把一把地撕下來,一篩一筐地抱向灶頭,一天三頓地燒火做飯。那個麥秸垛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矮,但從不變形,自始至終保持著完整的蘑菇形狀。就這樣,那垛麥秸在母親的手里細水長流,化作火焰,化作炊煙,化作我家冉冉的光陰。
母親用柴草燒出一家老小的溫飽,燒出對家人的親情和愛意,有平日里的舒舒緩緩,也有年節中的轟轟烈烈。母親也能用柴草表達對客人的隆情盛意,每有客人到來,我家定會干柴旺火,好飯好菜。倘若是在日短夜長的冬天,客人著急趕路,來不及吃飯,一時間又沒有煙,沒有茶,沒有任何客人可吃可飲的東西。這個時候,母親就會燒水待客。一瓢清水從缸里舀到鍋里,當然是村頭干干凈凈的古井水。一把干柴填入灶膛,一般是一年半載都舍不得燒的陳秫秸,是農家最好燒的柴火。一時間灶下火焰熊熊,鍋里的水眨眼間便翻漿冒滾。母親讓客人熱炕上坐了,用大號搪瓷缸子或者干脆用粗瓷大碗盛了滾燙的開水,端到客人面前。寒冷的冬天,客人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下肚,一股暖流定會涌遍全身。我曾見過客人這樣喝水的時候,臉上溫暖的微笑和腦門上浸出的汗珠。一瓢水,一把火,母親表達了農家最樸素也最隆重的熱情!
母親的許多持家之道體現在柴草上,比如節儉與計劃。母親常說“吃不窮,穿不窮,沒打沒算就受窮”。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里,不僅米面沒有過富余的歲月,柴草也少有充足的年頭。糧食自然要省吃,柴草也必須儉用。柴有軟有硬,做啥飯燒啥柴,母親當然自有講究。做多少飯,用多少柴,母親也總會心中有數,恰到好處。對柴的珍惜實則是對火的珍惜。我家的灶頭有個擋灶板,如果飯馬上要熟了,只是還欠一點點火候,柴卻剛剛用光,母親就用擋灶板擋住灶口,堵住散熱的通道,好讓熱量集中鍋底,這樣就連灰燼中的余溫也能物盡其用,毫不浪費。而寒冷的冬天,每天做好晚飯,母親就會把灶口封嚴堵實,以防涼風冷氣沖淡灶底炕洞的熱氣,爭奪我家的溫暖。
為了彌補柴草的短缺,每年冬天生產隊都會派出牛車,到百里之外的礦區拉回一些煤炭,然后分給各家各戶。分糧分柴按人也按工分,分煤當然也是如此。我家只有母親一個弱勞力,按工分分得的煤炭自然少得可憐。這樣一來,同樣的人口,我家分得的煤炭總是少于其他人家。這些煤炭要么是洗煤池里沉淀下來的煤泥,冬天形成凍塊兒,鄉親們管它叫“煙子”;要么是混有大量矸子石的劣質散煤。“煙子”煙輕火軟,也容易熏鍋燎爐,燒大灶不好用,一般只能用來生爐子。而那些劣質的散煤還是可以用來替代柴草燒大灶的,只不過需要用秸稈、茬頭等上好的硬柴把煤引著。這就要求燒火人很好地調理。母親是調理大灶煤火的一把好手,有一套熟練的技巧。她總是把那些散煤放在一口廢舊的半大鐵鍋里,用水拌得半濕不干,仿佛一鍋黑色的炒面。當母親用左手把一鏟煤填入灶膛,放在以柴作底的火堆上時,她的右手就快速地小幅度地拉動風箱,好使鼓風既滿足燃煤的需求,又不至于把火吹滅。這個時候,母親總要一邊看著灶膛里的煙勢火情,一邊調整風箱拉動的輕重緩急。漸漸地,柴草上的散煤被引燃,并且粘在一起,形成一團火焰,母親拉動風箱的幅度就可以加長一點,力度就可以加大一點。等到灶膛內那團煤火穩定下來,不用擔心它熄滅,母親就會連加兩三鏟煤,然后用雙手把握風箱的拉桿,用力地有節奏地拉動風箱,在鼓風的助燃下,灶膛里的火苗不停地奔突呼嘯,母親手里風箱的聲音也就變得節奏鮮明,清脆悅耳了。冬天的早晨,寒冷的時光,就這樣被母親過出了一種氣勢!當然,在這樣的時光中,母親會格外的勞累,大冬天的,常有汗水從母親的額角流淌下來……盡管如此費功費力,煤焦中依然有燒不透的煤核兒,冷卻之后,母親會把這樣的煤核兒揀出來,等下次再把它們填入爐灶,為我們的生活增添熱量。
由于母親的精打細算,由于母親巧手炊火,在那些缺柴少煤的歲月里,每年每年,我家的陳草總能接上新柴,母親升起的溫暖總能擁抱我家所有的日子。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