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成
1987年的冬天,叫人刻骨銘心,那個冬天特別冷,至今我一回回在夢里仿佛還聽得見刮過骨頭的風聲,飄過厄運的雪花。
那一年,我們家多災多難。我年過半百在老家當鄉黨委副書記的父親,在夜里忙著趕寫第二天全鄉要召開的黨委會報告材料,當他把材料寫了一半,準備熱點飯吃時,由于門窗緊閉,房間里燒著的石煤炭爐子散發出的二氧化碳有毒氣體,讓我父親中毒暈倒在火爐旁,瞬間不省人事,他的左腿就彎曲在火爐上燒烤著……人們發現父親后,連夜送往縣醫院緊急搶救,父親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可他永遠失去了左腿,成了終身殘疾,從此,開始抒寫我家漫長的傷痛。記得那年的農歷正月十六,春節的熱鬧味兒還沒有散盡,剛上高中的我和教書的母親陪著父親在縣城醫院過完年,我和憔悴的母親一起返回蒿坪老家寶獅鄉倉房小學,母親需要去單位續假,繼續照顧住院的父親,我則要到學校完成高中一學年的學習任務。
那天,母親在校長那里上交了一份請假報告,回到學校宿舍收拾父親需要換洗的衣褲鞋襪,我在翻找我的成績單和寒假作業。家庭突遭的巨大不幸和身心的疲憊,讓本來就消瘦的母親顯得更加憔悴和蒼老了!我和母親默默地各自收拾著東西。直到我要出門了,母親才憐惜地拍拍穿得像企鵝一樣肥厚的我,叫著我的乳名:“海波,今天外邊天很冷,你穿厚些,到了學校要用功讀書哦,不要老想你爸的事,你爸有我在醫院侍候著,你放心,想看你爸時,星期天可以到縣城……”聽著母親的話,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一熱,不爭氣的淚水流淌在臉頰上。我害怕母親看到,慌忙扭轉頭佯裝在看窗外的景致,用衣袖悄悄擦干了淚水。
母親給我了幾十塊錢,幫我揣在棉衣兜里,用別針別好,仍不放心,又用手在我胸脯上輕輕壓了壓。叮嚀我:“錢要撿好,在學校飯要吃飽,少吃辣的冷的飯菜,一定要吃熱菜熱飯,免得犯病……”我嫌母親啰里啰唆,連忙打斷她的話,不耐煩地連聲說:“知道了,知道了?!本涂嫔嫌∮小凹t軍不怕遠征難”的書包,走出門去。
當我來到門外,看看天空,倒吸了一口寒氣。天空已經飄飄灑灑下起了細細碎碎的雪花來。我走了老遠,回頭看見母親還站在門外望著我。我揚了揚手,讓她進屋去,想不到,她卻大聲叫著我的乳名讓我等一等。母親返回屋里,拿出一根竹棍讓我拄著,以免路滑摔跤,她一再囑咐我一路小心。我覺得母親真好笑,我這么大一個人,又在大山里長大,怎么可能摔倒呢?但母親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我拄著竹棍,越過小河,登上河堤,爬上長滿松樹的山梁,看那雪,已經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把一個連綿起伏的山川下成了一個瑩白的世界!
天空灰蒙蒙一片,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很快,我的頭發、衣襟、肩膀上鋪上一層厚厚的潔白的雪花。雪越下越大,我的心頓生慌亂。因為離學校還有兩里多路程,我怕天黑前不能趕到學校。正心慌意亂的時候,偏偏我的肚子開始一股股地疼,起初是隱隱的,時斷時續的痛,用手壓著腹部,疼痛稍有緩解,可到后來,這種疼痛像一個人用一把尖刀,在一點一點刮你的肉,一種劇痛翻江倒海地襲來,痛得我直冒冷汗,腳站不穩,后來,我整個人掙扎著在松樹林里一片厚厚的松軟的松毛上昏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四周是雪白雪白的墻壁,手臂上插著長長的針管。看到我醒來,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動作輕柔地擦著我額頭上的汗說:“你終于醒來了,你腸炎犯了,虧得一個上山撿柴的姓畢的老鄉發現了你,把你背到醫院,又讓他媳婦到處打聽誰認識你,得知是我們家的孩子,就來學校通知了我。不是他們發現得早,你可能有大麻煩了。”母親激動地對我說。我躺在病床上轉動著眼睛,想要找到這對好心的老鄉,可沒有發現他們,病房里除了我,就是照顧我的母親。母親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輕聲對我說:“不用找了,我想留他們吃了飯再走,可他們連一口水都沒喝,就走了。他們說只要你娃子莫事,就放心了。他們還要忙著趕回去喂豬,磨苞谷呢!”
我想象得出,在紛紛揚揚的大雪天,在坡陡路滑的崎嶇山路上,那位姓畢的普通老鄉,是怎樣的艱難,怎樣小心謹慎地把我背到了兩里之外的集鎮醫院!多虧了他們及早把我送到醫院,得到了醫生及時的救治,才使我轉危為安。出院后,我讓母親給我買上禮物,專程去看了那對在危難中拯救我的平凡而善良的老鄉。可他們說什么也不要我送的禮物,說救人是應該的,誰見到這樣的事都不會見事不管的,我好說歹說,他們才收下我買的兩斤白糖,一包點心,卻又讓我收下他們送的春芽腌菜和十個雞蛋。望著質樸厚道的鄉親,我的眼睛熱辣辣的,心中的五味瓶又一次被打翻了。
人的一生,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要經歷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些事情隨著歲月的更迭、人事的變遷,早已被歲月的溪流沖洗得干干凈凈,不著痕跡。還有一些事情就像驚濤駭浪里淘洗的金子,在久遠的滌蕩中愈發金光閃閃,耀眼炫目,魅力四射。
那場下在記憶深處的大雪,讓我在嚴寒中感受到春天般的溫暖。它將在我有生之年里久久回放……
責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插圖:孫文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