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興
漫漫雨季過后,眩目的白光披著簇新的金絲,瀑布般傾注萬物。
清晨,年已花甲的好婆(奶奶)端著粥碗出門,呼嚕嚕啜著,小腳輕盈如扁舟凌波。她佇立場邊的竹林,把精氣神攏在眼間,極目巡脧竹林,目光摩挲著棵棵翠竹。驀然間,她眼里閃過一絲驚恐,手猛烈顫動,碗險些抖落。她瞥見似霜如霧的竹花,米黃色,吐著長長的花絲,一簇簇,一圈圈,密密匝匝,稻穗般壓滿枝頭。頓時,惶惶然,眼里逸出絕世悲涼的氣象。她似乎嗅到竹林躥出的陰霾、腐敗氣息。冥冥中,陰影附著猙獰的面目向她逼近……
清晨,最先蘇醒的是竹林。晨曦漸露,成群的麻雀子、白頭翁、灰喜鵲、鷓鴣鳥、黃鸝鳥棲立竹枝,神采飛揚,“啾啾”“嘎咕嘎咕”“唧唧喳喳”“咴兒咴兒”……雄渾的,清脆的,美聲的,通俗的,或引吭高歌,或深情低吟。啁啾鳥語把村莊從夢里喚醒。
向晚,暮靄繚繞,炊煙裊裊。屋舍掩映于竹林,若隱若現。“咕咕”“咕咕咕”,鷓鴣鳥的啼鳴,重重疊疊,纏綿悠長。邈杳而靜穆,整個村莊似氤氳在山水古畫中……
凍雷乍起,好婆開始伴隨竹子,如影隨形。她蹲候竹林旁,凝視地面,在期許和祈盼中,諦聽著竹筍抽芽的音節。竹筍含籜噌噌拔地綻出,好婆欣喜憂愁。冬日里,好婆已在竹林邊豎起籬笆,阻止牲畜竄入,更不允孩童進入,她怕踐踏嫩筍,踩碎她來年的希望。腌菜炒竹筍,味道鮮嫩,是村里的一道名菜。出筍時節,好婆會安排一兩頓筍肴上桌。她專揀蔫頭耷腦長勢乏力的竹筍。粗壯的,好婆舍不得,她期盼竹筍長成竹,日后做成竹器變賣,貼補油鹽醬醋。好婆說,難得嘗鮮是鮮,多食少滋味。多吃筍,胃受不了。
竹筍常招致村里游手好閑之徒的覬覦。一個閃忽,竹筍就成了他家餐桌的佳肴,或提到集市上去變賣。清晨,好婆站在場角,兇神惡煞,痛心疾首“罵街”:“是哪個黑心鬼,昨夜偷了我家的竹筍。誰偷吃了,爛心爛肺,不得好死,斷子絕孫……”
罵上半個時辰,好婆才收歇。父親巡視竹林,滿腹狐疑地問好婆:“少了多少?”好婆噘嘴,顯出鄙夷神色,反問父親:“真偷走,還來得及?”偷筍之事,純粹子虛烏有,好婆上演了“空城計”。
此時的好婆,像個出色的謀略家,她超在行竊前罵街,是訓誡,防患于未然。
貧寒時光,竹林是家里的聚寶盆,好婆的錢袋子。好婆深諳持家之道,綠竹繁密,竹林茂盛,似生活的源泉汩汩流淌。好婆的竹林成了全家生活的依賴和著落。那時,家里男人都會玩竹。上陣父子兵,爺爺引領示范,大伯父做竹篩、二伯父做竹籃、父親做竹匾,一把劈竹刀,幾枝翠竹,家里變得殷實富足。竹帚、竹椅、竹席、竹筷、竹墩、竹籃、竹匾、竹篩、竹床、竹碗櫥,家中儼然竹的世界。每遇集市,好婆會指派爺爺、伯父、父親肩挑竹器,踏著月光去集市叫喚出賣。換得的錢交由好婆,她統籌指派使用。
好婆娘家在隔壁的盛家灣村,父親是一名出色的竹篾匠。爺爺年輕時舞刀弄竹,修得一手精湛的竹篾手藝。為此,被好婆父母相中,把好婆許配給爺爺。好婆結婚時,她父母備了一份特殊的禮物——兩根鮮活的翠竹。竹子附著根須,鐮刀柄粗,屋子般高,系著紅頭繩。婚后數日,好婆顫悠著小腳,瞄著眼,繞屋環視,尋找竹的扎根處。磚場南端幾分面積的土岡,被好婆相中。新婚燕爾,爺爺挖泥,好婆運土,用三天時間把土地整飭一新。然后,把兩枝新竹栽上。日后,好婆又去娘家運來幾十株竹子,一一種上。
漫漫的時光里,爺爺劈竹、抽篾,好婆編織竹墊。夫唱婦隨,倚著竹林,日子滋潤,歲月安好。待伯父、父親長大,爺爺言傳身教,把竹篾匠的技藝傳授給他們。子承父業,伯父、父親都相繼成了出色的竹篾匠。
姑媽15歲時,好婆教會她編織竹墊。編織時,整日弓腰枯坐,需要耐心,守住寂寞。花季的姑媽內心浮躁,沉不住,總想逃避。好婆出奇的威嚴,晃動著竹板,嚴厲呵斥。稍有懈怠,竹板伺候。后來,姑媽練得一手絕活,成了編織竹墊的高手,做竹墊既精致,又快捷。
姑媽五官端莊,肌膚雪白。芳齡十八時,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贏得身邊男子的青睞。上門說親的不斷。有的家庭富裕,有的相貌堂堂,有的是木匠、裁縫,日后生活可有依靠。好婆橫豎看不上,不是嫌對方的職業,就是挑剔對方的品性。做媒之人犯難,私下埋怨,怎么攤上如此苛刻的母親。
最后,好婆相中鄰村的陶姓男子作為女婿。姑父家境一般,相貌平平。旁人納悶,千揀萬挑,為何選上他?好婆卻有自己的標準,她堅持著。好婆的理由不多,一是男方家有竹林一片,二是男方會做竹器,是個竹篾匠。好婆從自己的婚姻中悟出,坐擁竹林就擁有了金山銀山,一生就享有了幸福。
好婆空閑時,不止一次向我敘述竹子開花的事。
民國某年的冬天,整個村莊的竹子都披上白花花的竹花。隨后竹子全都枯萎死去。次年春季,村里麥苗沒結穗,幾近顆粒無收。村里鬧了饑荒,家家吃野菜、啃樹皮,開始外出逃荒,乞討。村人餓得肌膚發黃,腿腳浮腫,一下餓死好幾十人。
二十年后,竹子又開了花。不久,50歲不到的爺爺患上病,臥床不起,咯血、咳嗽不止。好婆讓父親四處求醫,請來郎中治療。終究無濟于事,數月后,魂歸西天。40多歲的好婆,守了寡。厄運突降,她悲痛欲絕,兀自心中淌淚……
竹子開花,似讖語蒙在好婆的心壁。
見到竹子開花,好婆驚恐萬狀,嚇蒙了。食不香寢不安,耳鼓鳴鳴作響。在昏沉、癲狂的夢境中,爺爺的臉影不時晃動眼前,拂之不去。與死相關的念頭如雨后竹筍瘋長,在腦海絞殺博弈,她冷汗不斷,幾近虛脫。死神悄然逼近,包抄過來,攫住她,逼她就范,催她窒息。好婆不停喃喃囈語,那死鬼(爺爺)終于尋她來了。一周后,好婆終于躺倒,滴水不進。先前溫潤的眼眶變得凹凸,似竹節的疤瘤僵硬無神;軀體羸弱如風干的竹竿,燈油枯竭。
好婆徘徊在人生的休止符前。彌留之際,她牽掛著竹林,系念著竹子。她喚父親至床前,遺囑般告誡,來年一定把新竹續上……含著對竹林的依依繾綣,好婆走了,享年63歲。
整個冬日,父親一直在侍弄竹林。揮動鐵鋤,奮力翻開板結凝固的黃土。竹根虬曲盤繞,根須堅硬粗大。枯萎的殘骸張牙舞爪,堆成小山,生命的律動與勃發依稀可見。隨后的日子,它們被搡入灶膛,付之熊熊烈焰。好婆的時代由此結束。
父親像專業的農技師,精耕細作著這片竹地。他從田野里運來新土,在磚場剁成碎塊,在日光中暴曬,噴上藥水把泥中病菌殺滅,然后嚴嚴實實覆蓋在竹地,運來豬窠灰、草木灰撒上。他又去姑媽家搬來新竹,均勻地栽植……
新的竹林誕生了。虛晃飄忽多月的父親一下子變得沉靜踏實。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吳 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