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兵
父親在他五十五歲生日即將來臨的時候,因頸椎壓迫神經,突然雙手乏力,不得不關門歇業,提前終止了他的職業生涯。
父親是修馬達的,從小到大,凡是要填寫父親職業的,我一律填寫“個體戶”,聽起來貌似像做生意的,卻像泥水匠、鐵匠、篾匠等等一樣辛苦,所以稱其為修理工更為合適,這行當跟機器、跟電器打交道,不但勞動強度高、風險大,還不賺錢。
父親本來讀書成績不錯,高考不小心落榜,但是無奈家里窮,沒錢復讀補習,又試圖去當兵,無奈檢兵時正值青春期,臉上布滿了青春痘不說,連頭上也長了疔瘡,體檢就被刷掉了,一個人的命運總是輕易被決定。之后只好步入社會謀生,他去集鎮供銷社找了個修自行車的拜師學藝,由于人勤快,肯吃苦,很快成了師傅的“得意門生”,后來就出師自立門戶,自己開了修車店,在自行車還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聊以為生,養家糊口,硬是在老家蓋起了四間瓦房,接著是一棟兩層半的新房。在自行車生意慘淡后,父親改行學修馬達,完全是自學成才,在書本中學習,在實踐中摸索,向高手學習,什么交流、直流、三相電、兩相電,床上一排機電維修書,是父親的枕邊書,初學時也不免陷入“修了又燒壞了”的窘境,遇到疑難問題,就出咨詢費請高手上門會診,終于練就了一手過硬的技術,以此適應經濟社會發展帶來的挑戰。
把姐姐和我撫養長大,供養我們讀完大學,是父親職業生涯的最大榮耀。回想當年讀小學時,一家四口擠睡一張床,前店后家的生活,朝朝暮暮地看著父親起早摸黑,將父親的艱辛悉數覽盡,早早學會了自強不息和堅韌不拔。沒有傘的孩子只能奔跑,放學后我臨街而坐,沒有書桌,在小方凳上自覺地完成家庭作業,在嘈雜中專心致志,早早地被路人定性為“乖巧懂事”。我小學三年級第一次寫的作文,是父親使用成語給我潤色的,讓我收獲全班唯一的表揚,早早地激發了閱讀的興趣。每次我拿著獎狀和毛巾從集鎮的街上走過,收獲一路的嘖嘖稱贊后,父親的臉上也沾滿了光。
我大學學的專業是法律,其實也跟父親的生意有關聯。高三那年,父親修馬達修出了麻煩事,一個老翁借了鄰居家的馬達,使用了漏電的線路,在水田抽水時觸電身亡,而這個馬達之前正好是在我家修的,他的家人一口認定是馬達漏電,多次聚到我家來要求賠償,要不然就“把人抬來”,一時鬧得很緊張。后來父親和我一起去咨詢律師,一起商量怎么跟證人談話,一起買了錄音機去找當事人取證,請鑒定機構對馬達進行了鑒定,證明父親修的馬達不存在漏電,而是因操作不當引起的,對方自覺理虧,這才將事態平息下去。這事讓我小有成就感,高考填報志愿的時候,我選擇了法律院校的法律專業。
村里人都說父親賺了大錢,其實不然,一個靠手藝糊口的人遠遠比不上那些倒買倒賣和玩資本的真正生意人。工作以后,我多次勸說父親改行做點輕快事,但他總是說,我能賺點是一點,至少減輕一點你的壓力。這么多年,他騎壞了四輛摩托車,日夜奔波于市區和老家集鎮之間,習慣于原本的生活軌跡,與集鎮上的熟人打交道,熟門熟路,駕輕就熟。想想也是,作為個體戶,有事就做,沒事就歇著,給自己做事,可快可慢,可早可晚,賺一塊錢得一塊錢,少賺一塊就少花一點,說來也相比打工者自由不少。
世事難料,他本可以主動地選擇改變,卻不得不因身體原因被動地接受放棄。他在集鎮上開店已有三十余年,從修自行車、賣自行車,再到修馬達、賣馬達,整個職業生涯只實現了一次“產業轉型升級”,屬于穩扎穩打的類型,遠近的老表都叫他“修馬達的”。說得自豪一點,父親多年來服務“三農”,還是為農村的灌溉事業和飲用水事業作出一定貢獻的。
如今,看著店里堆積如山的水泵馬達,那些伴隨他敲敲打打的錘子、扳手,那個快磨掉鋼筋提手的水桶,當廢鐵賣了的話,實在太可惜了。但生活便要收放自如,有舍有得,奔波勞碌數十載后,但愿父親的健康早點回來。
責任編輯:秀 麗
美術插圖:劉凌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