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夢琦
中國文化以多元、持久、深厚、獨特著稱于世,有著極其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于后人,澤被后世。隨著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頒布以及2004年我國正式加入《公約》,政府、社會各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日益重視,我國非遺保護工作已被提升至維護人類文明多樣性、鞏固本土文化主體性、加強民族文化認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來認識。
從機制上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國實踐是以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與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的建立、運行為核心的。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方面,通過規范申報、評審、分類管理等措施,建立了較為系統的名錄體系。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制度方面,通過制定一系列認定、保護、扶持、監管措施,很大程度上確保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過程中“人”這一核心要素的能動性。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發展,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和傳承人的生存發展狀況又進一步發生了急劇的變化,相關制度中的問題和缺陷逐漸暴露出來。針對現行的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與代表性傳承人制度,特別是制度運作過程中出現的諸種問題,近些年來,學界展開了深入而卓有成效的探究。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知網”上關于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研究的題名論文有525篇,圍繞代表性傳承人制度展開探討的題名論文有296篇,另有其他論文多篇、研究著作多種也論及上述議題。現圍繞相關重要成果述評如下:
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界定研究是深入探析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的必要前提。關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表述,主要有如下說法:第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于2003年10月在巴黎舉行的第32屆大會上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此公約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界定如下:“指被各社區群體,有時視為個人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實踐、觀念表述、表現形式、知識、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1]非物質文化遺產又包括以下幾個方面:(1)口頭傳統和表現形式,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2)表演藝術;(3)社會實踐、禮儀、節慶活動;(4)有關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識和實踐;(5)傳統手工藝。第二,2005年國務院出臺《關于加強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以文件的形式給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予以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各族人民世代相承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的各種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如民俗活動、表演藝術、傳統知識和技能以及與之相關的器具、實物、手工制品等)和文化空間。非物質文化遺產可以分為兩類:(1)傳統的文化表現形式,如民俗活動、表演藝術、傳統知識和技能等;(2)文化空間,即定期舉行傳統文化活動或集中展現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場所,兼具空間性和時間性。”
為了正確理解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內涵,學者們從各自角度出發對這一概念予以深入闡析。連冕認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于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定義本身存在重重的矛盾,不能指明方向。”[2]向云駒指出,“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可以上溯至兩個起點:一個是1950年日本政府提出的‘無形財產保護法’中從‘有形文化財’的概念延伸出的‘無形文化財’的概念,另一個就是198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的《保護民間創作建議案》。”[3]王立陽表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及其保護措施的定義和根據,只是停留在技術層面,要深入了解這一概念的內涵,我們就不能忽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在其整個文化視野中的位置。[4]劉玉清列舉了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各個具體實例后認為,“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應該包括兩個大類:一類是形態文化;另一類是具有鮮明民族和地域特色的行為文化,以民俗的形式出現。”[5]
目前,學術界采用較多的是《公約》中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定義。然而,雖則它觸及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核心內容,但作為人類非遺定義的最大公約數,它在表述上仍有不盡完備之處,無法兼顧各國家、地區、民族的特殊性,需要結合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具體存在發展情況作進一步的補充、修正和完善。
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正是在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予以界定、解釋和研究的基礎上建立并運行起來的。
隨著非遺保護實踐的不斷深化,我國的非遺保護正進入“后申報”時期。誠如段友文、鄭月所言,較之前十年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以申報各級各類非遺項目為重心,“后申報時代”非遺保護最為迫切、至關重要的工作是探討各級各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如何科學有效地傳承發展。[6]在這樣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我們尤其需要對以名錄制度為核心的相關保護工作“進行冷靜而科學的反思”。學者們大致從如下幾個方面對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進行了探討。
1.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項目名錄申報評審研究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要環節,非遺代表作項目名錄申報評審是以項目為抓手,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落到實處的第一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以及我國的國家級、省級、地市級、區縣級四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項目名錄的申報評審工作在開展的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問題,如代表作評選的范圍、標準、程序、公正性、遺產歸屬、遺產申報背后的利益驅動等。學者們針對名錄申報評審制度及相關問題展開了深入研究。
有些學者從正面肯定并闡析名錄申報評審制度的內涵。顧軍指出,“‘名錄制度’有三個亮點:一是‘名錄’首次出現了與傳統俗信有關的文化事項,標志著中國政府對這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的充分肯定;二是標志著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已經從原來的靜態保護開始向活態保護的方向發展;三是政府已經初步注意到保護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性。”[7]樊嘉祿就名錄評審制度所涉及的定性、定級、定申報主體等問題從理論上加以闡明,以利于名錄體系的建立。[8]
更多的學者圍繞名錄申報評審制度的缺陷和問題展開研討。楊志新指出,“自名錄制度建立以來,入選非物遺產名錄的辦法是:各級文化部門聘請專家對本地項目進行論證、篩選,然后組織人員為其包裝,再逐級申報。在這一過程中,項目主體被掩蓋,遴選程序被政府包辦,這一行為導致了許多非物質文化項目消失。”[9]陳心林認為,“非遺名錄制度事實上把自身設置成為一種文化遺產價值評判體系:只有具有獨特價值的文化遺產才能進人名錄,遺產名錄層級的高低宣示著文化遺產價值的高低。這在本質上是一種排異性的制度設計,造成了事實上的文化篩選與淘汰。”[10]而在陳文華看來,“目前非遺工作的申報評審多是咨詢專家、領導和主管部門意見是一種政府主導下的文化工作,非遺也往往淪為了政治、經濟的附屬物,其文化內涵逐步邊緣化。”[11]柏貴喜則指出了名錄背后含藏的一些問題,“名錄制度僅是一種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尚未成為社會各群體普遍的制度要求。[12]在實踐中,“‘名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經濟利益,‘申遺”變成了地方制度的‘尋租’行為。這種經濟理性只有轉變為文化自覺,名錄制度才能真正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有效制度。”[11]還有不少學者針對制度中出現的問題和缺失,提出了名錄申報評審的原則和要求。周偉良強調,評審項目的代表性與真實性是“非遺”評審的兩大關鍵。另外,還應把握好拓展名錄與非拓展名錄之間的界限,盡量排除評審中不應有的非正常現象,如私下關系、長官意志或因能力而導致的誤評等等。[13]陳文苑則專門針對市級代表性項目名錄指出,制度是行為的準則,是行事的標準。在“非遺”項目的評審過程中,雖然市級項目的嚴格程度和具體要求不能與國家級、省級同日而語,但對基本原則的要求還是一樣的,底線不能因為級別的高低而受到無限制的突破。[14]王蓮喜建議,“對已經申遺成功的各層級項目,增加一個‘回頭看’的評審環節。”[15]
另有一些學者圍繞代表性項目名錄申報的具體操作問題、代表性項目名錄申報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影響等方面展開了探究,都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和決策參考意義,但總的來講,既往成果中尚缺乏反映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本質的系統性研究。
2.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分類研究
我國非遺資源的存在豐富而多元,這就決定了非遺名錄分類的復雜性。在我國的非遺普查、申報和研究工作中,逐步形成了多種分類標準與分類體系。這些分類法經歷了由粗分到細化,類目設置逐步調整、改進的過程,反映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不斷深入。目前得到應用的非遺分類法主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的六類法,《非物質文化遺產學》的八類法、《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十類法、《非物質文化遺產概論》一書中提出的十三類法,以及《中國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程普查工作手冊》的十六類法等。如王文章便提出了十三類法:“語言(民族語言、方言),民間文學,傳統音樂,傳統舞蹈,傳統戲劇,曲藝,雜技,傳統武術、體育與競技,傳統美術、工藝美術,傳統手工技藝”。[16]張敏借鑒現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分類的方法,并參考文物資源和旅游資源的分類辦法,提出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四層次”分類法,將非物質文化遺產分為主類、亞類、基本類型、遺產項目四個層次,每個層次下又分若干類,并給出了具體的層次類別。[17]宋俊華、王開桃也提出了另一四分法,即口述、身傳、心授和綜合性的類型劃分。[18]
學者們認為,以上分類體系主要考慮了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申報工作中的分類問題,但在非遺保護實踐與研究中,這些分類存在諸多問題和不足。首先是分類標準較為單一、僵化。[19]張敏即指出,“我國現行的非遺分類方法,一般都是單線性分類,其分類的標準主要是非遺的具體表現形式,不能完全表達非遺的完整性及各種非遺之間的固有聯系。”[16]姚偉鈞、王勝鵬亦指出當前“存在著名錄制度與四級體制的層級化分裂”這一名錄分類僵化的問題。[20]其次是分類方法不夠系統全面。李宏利認為,分類的制發主體主要是政府、文化機構,其各有側重,不能全面整體地反映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各個層面的情況。在此基礎上,他以不同研究對象為依據設立了多元取向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分類法。[21]再次是設置類目層次深度不夠。王偉杰等表示,在現行的分類法中,六類法、八類法、十類法和十三類法都只設了一級類目,沒有細分,只有十六類法設置了二級類目,并給出了由三位數字組成的代碼表。另外,類名也不規范,有的類名太長。[22]周耀林、王詠梅認為,十六類法中把“傳統醫藥”歸入到“民間知識”,而普通民眾很難會想到從“民間知識”類下去查找“傳統醫藥”。[23]其四是存在分類不當的情況。正如田兆元所言,“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門類是根據民俗學的范疇列出的,民俗的事象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主流。但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名錄卻出現了邏輯混亂問題:種屬相混,如民俗本是一個大的概念,結果列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這使得人們對民俗的概念產生了誤解,保護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民俗文化和民俗學學科。”[24]4年后,田兆元再次指出,當前名錄存在類型混雜、排列不當的問題。比較典型的是將民俗這樣一個高于其他類型的文化形態置于其所屬的文化類型中,造成對于民俗的狹隘理解,為民俗學學科的發展帶來混亂的跡象。此外,他還認為非遺名錄中存在重要的文化類型得不到重視(如神話),以及缺少文化場所、文化空間等文化類型的問題。[25]
針對以上四個方面的分類缺失,宋麗華、董濤、李萬杜主張,“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分類應適當考慮中國傳統文獻分類思想的融合,從藝術學、社會學、人類學、法律保護的角度出發,結合中國傳統文獻分類的邏輯及知識組織方式切合實際地制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分類標準,在此基礎上,重新厘定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概念的確切名稱,綜合多方因素編寫非物質文化遺產專屬敘詞表,增強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表達功能,在這個分類體系的重構過程中,‘文化空間’也應當參與到非物質文化遺產類目劃分之中。”[18]
李小蘋也對上述缺失作出了回應,總體上認為,“基于法律保護的方便,有必要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從法律角度確立分類標準,重新進行分類,這些分類能夠有效地避免和解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和利用中存在的混亂和利益沖突問題。為此提出了三個標準,即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否可市場化為標準;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否習俗化為標準;以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否宗教化為標準。”[26]
3.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反思與改進研究
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是我國開展非遺保護工作的重要制度支撐之一。當前,我國正步入“后申報時期”,學界在充分肯定名錄制度所起作用和價值的同時,對于該制度的總體性反思越來越多,相應的改進措施也被陸續提出。
(1)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反思研究
部分學者站在人類學的立場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制度在學理上有失偏頗。陶立璠指出,這種偏頗主要體現在五個方面:一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主體性的遮蔽;二是文化遺產價值的絕對化與層級化;三是政治、經濟主宰之下文化內涵的邊緣化;四是對文化多樣性的破壞;五是對文化本真性的損害。[27]姚偉鈞、王勝鵬則站在整個非遺保護事業的高度來看待制度問題,“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活動長期以來缺乏社會的積極參與,長期由官方包攬。”[20]馮莉也指出,“在非遺保護工作中,往往文化主體沒有話語權,經常是‘精英主導、外行劃拳、社區奴從’。”[28]
也有學者提出了需要進行制度反思的若干面向。如熊曉輝所論,“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制度在理論構建時提出了若干原則,它對促進人與社會發展,促進社會文化、經濟、政治、環境等發展起到了巨大作用。但是,在名錄項目的具體實踐中,我們發現,名錄制度在構建時存在一些漏洞,比如名錄制度導致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封閉性,名錄本身缺乏科學性、合理性、可行性等,這些都是我們需要反思的問題。”[29]
熊曉輝還論及需要進行反思的具體制度內容。他指出,“從申報的國家級、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名錄來看,名錄的表述過于抽象,名錄名稱偏大且籠統,存在著嚴重的不規范現象。”[29]例如,河北省永年縣申報的“河北鼓吹樂”中有“嗩吶”,山西省五臺縣申報的“五臺山佛樂”中也有“嗩吶”,這些名錄表述起來非常容易產生混亂。[29]
(2)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制度改進研究
學者們在反思制度的基礎上,也對制度如何改進提出了相關建議。陳興貴、李虎認為,只有完善征集制度,采取強有力的措施,才能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得到很好的傳承。[30]熊曉輝所提出的改進意見則較為具體,“推行和建立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制度是傳承與發展我國豐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舉措,在構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制度的同時,必須完善保障機制,建立健全保護法規,在整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環境下實現社會和諧發展。首先,政府需要制定與構建科學的名錄制度,確立保護機制,擴大宣傳力度,逐步提高群眾的保護意識。其次,要注重對傳承人的保護與關愛,增強傳承人的文化傳承自覺意識,要承擔民族文化傳承與發展的責任。再次,堅持‘非遺’保護原則,不好大喜功,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在不危害遺產項目本真性的條件下進行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制度不僅僅是保護的一種手段,而是國家與民族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前提,是我們的精神血脈和文化根基。”[29]蔡豐明通過考察上海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的生存狀況,也提出了改進建議,認為非遺保護不僅在于項目評審,而在于項目名錄的真正保護。[31](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