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奇
如何認識改革開放前后兩個不同時期的關系,是理解當代中國發展道路的關鍵性問題。從經濟發展歷程看,建國后的發展之路是不斷突破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局限,并成功建立社會主義市場市場經濟的過程。“時下人們幾乎有一個共識,認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尤其是經濟體制改革能夠取得成功,關鍵性的環節在于有效的突破蘇聯經濟體制模式的束縛,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然而,實事求是地對待歷史,在中國的政治領袖群體中率先發起對蘇聯經濟體系模式的反思與沖擊的就是毛澤東,率先提出為中國創造社會主義建設新路線的也是毛澤東。”*徐俊忠:《毛澤東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幾個問題再探討》,《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0年第6期。在確立計劃經濟體制后,毛澤東就認識到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進而對其進行持續的改革。毛澤東對于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探索具有多重維度,只有深入到歷史語境和發展脈絡中,才能準確理解其改革探索的艱辛歷程及其寶貴價值。
在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中,建立計劃經濟體制有著深刻的思想淵源。在經典作家著述中,他們基于對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發展所導致的周期性經濟危機的批判,提出了國家對經濟活動實行計劃管理的主張。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這種矛盾:“新的生產方式越是在一切有決定意義的生產部門和一切在經濟上起決定作用的國家里占統治地位,并從而把個體生產排擠到無足輕重的殘余地位,社會的生產和資本主義的不相容,也必然愈加鮮明的表現出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21頁。關于這種矛盾,恩格斯認為:“一旦社會占有了生產資料,商品生產就將被消除,而產品對生產者的統治也將隨之消除。社會生產內部的無政府狀態將為有計劃的自覺的組織所代替。”*《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前揭書,第633頁。在經典作家看來,廢除資本主義社會的私有制,建立國家對經濟活動的計劃管理,將能夠克服資本主義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和周期性的經濟危機。經典作家對于資本主義的一系列批判性論述,構成了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思想基礎,建立計劃經濟體制成為社會主義運動中的重要目標。
1917年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奪取政權建立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建政之初,面對軍事共產主義政策陷入困境的情況,列寧采取新經濟政策并收到良好成效。列寧去世后,隨著斯大林領導地位的確立,列寧晚年所確立的新經濟政策被以依靠國家指令性計劃實現重工業優先發展的新模式所取代。中央集權計劃經濟體制是斯大林所確立的新發展模式的核心特征。二戰后,隨著社會主義陣營的形成,計劃經濟體制被各個社會主義國家采納,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成為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典范。
從比較歷史發展的角度看,斯大林所開創的蘇聯計劃經濟體制是后發展國家在較短時間內通過集權的國家體制,迅速實現工業化的重要模式,生產資料的公有制、計劃經濟、集權國家體制是其典型特征。*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54—156頁。在蘇聯模式中,計劃經濟體制的建立離不開生產資料的公有制改造,二者是相互依存關系。“因為計劃經濟的實質是國家必須能夠直接控制企業和個人的經營活動。這就要求生產資料實行國有或國家能夠控制的集體所有制。因為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基本上排斥市場機制,建立起自上而下的、以行政管理為特征的計劃經濟。”*武力:《中國計劃經濟的重新審視與評價》,《當代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4期。從這個意義上講,計劃經濟體制是蘇聯模式的核心特征。
在社會協調的意義上,市場經濟體制和計劃經濟體制都是實現社會協調的方式。市場體制是憑借交易方式中的相互作用,以對人的行為在全社會范圍內實現協調的一種制度。*[美]林德布魯姆:《市場體制的秘密》,耿修林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頁。市場體制以價格這個無形之手進行“沒有協調者的協調”*同上,第20—24頁。的協調。與依靠市場體制來調節社會經濟活動不同,計劃經濟體制取消了市場自發協調的功能,依靠一套復雜的國家科層體制來協調社會經濟活動*[美]林德布洛姆:《政治與市場:世界的政治-經濟制度》,王逸舟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41—442頁。,其突出特點是管理的集中化。這種集中管理體現在經濟活動的諸多方面:第一,產量在消費和資本形成之間的分配由中央決定;第二,資本在各部門和各企業之間的分配主要由中央主管當局決定;第三,國家為一系列主要商品規定生產指標;第四,每個生產性企業的投入和產出是被規定的;第五,原料、中間商品和資本根據行政命令而在使用部門之間定量供應。*[美]雷諾茲:《經濟學的三個世界》,朱泱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72—73頁。從國家對經濟活動的控制范圍和程度看,國家將經濟活動的各個環節完全納入到自己的控制之下,經濟的運轉完全依賴于國家科層體系的協調。
計劃經濟體制的運行需要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科層體制以承擔起上述復雜的經濟管理活動。這種體制具有如下特點:管理權限的高度集中化、管理方法的高度行政化。前者指的是在中央、地方和企業經濟管理權限方面,管理經濟的權力高度集中在按照專業劃分的中央經濟管理部門。后者指的是中央制定十分詳盡的計劃,通過指令性指標的形式逐級下達,下級機關和企業必須執行。其中,決策權集中在中央,經濟運轉主要靠行政命令和指示完成。為實現上述目標,需要建立龐大的計劃管理機構體系,以及設計復雜的經濟指標體系。*陸南泉:《蘇聯經濟體制改革史論(從列寧到普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0—83頁。從這個意義上講,復雜而且權力集中的科層體系是承擔起計劃經濟運行的制度性條件。
計劃經濟體制之所以具有權力高度集中的特征,與其本質上依靠科層體制實現經濟活動的協調密切相關。科爾奈指出,經濟活動的協調機制包括:科層協調、市場協調、自律協調、道德協調和家庭協調。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科層協調是運用最廣泛、發揮作用最大的協調機制。雖然其他四種類型的協調機制沒有完全消失,但都受到極大壓制甚至不斷萎縮,科層協調卻在不斷進行自我復制。盡管在人類歷史上科層協調機制在社會主義國家誕生以前就已經存在,比如國家行政部門、軍隊和大公司之中,但社會主義國家第一個將上述官僚機構合并為一個單一結構并將全部社會生活納入其中。*[匈牙利]科爾奈:《社會主義體制:共產主義政治經濟學》,張安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91—92頁。更重要的是,隨著計劃經濟體制的逐步鞏固和經濟規模的增加,社會主義國家的科層組織出現膨脹和擴張的趨勢。為了協調和管理這些不同的科層組織,國家通常會設立權力愈發集中和廣泛的更高一級科層管理機構。這種現象產生的重要體制根源是經濟規模的擴張與計劃體制運轉所需要的日趨復雜和龐大的科層組織擴張之間的矛盾。因此,在計劃經濟體制的發展過程中,科層機構的擴張和權力日益集中化趨勢,是依靠科層協調的計劃經濟體制的必然產物。
計劃經濟體制自身所要求的自上而下的命令與服從管理模式,事實上強化著科層體制的集中化特征。這一特點從計劃經濟體制的運行過程可以得到理解。這個運轉包括三個步驟:1.自上而下的布置編制計劃、任務和控制指標;2.自下而上的將編制計劃草案逐級上報;3.自上而下的批準和實施編制計劃。在經濟計劃編制和實施的過程中,會涉及到大量的機構和部門之間的協調統一問題。而部門之間存在著的大量討價還價,需要更高一級的機構協調才能夠實現。*同上,第104—110頁。隨著計劃經濟體制的不斷發展以及經濟活動的日趨復雜化,大量科層協調活動不得不依靠更加集權和更高權威的組織機構來解決。因此,作為一種依靠科層協調得以運轉的經濟體制,計劃經濟體制的運轉過程同樣具有權力高度集中的典型特征。
各個社會主義國家國情不同,但是在發展實踐中或多或少具有中央集權的特點。科爾奈觀察到,集權統治的權力結構、社會生產的國家所有制、官僚協調,三者之間存在緊密聯系。*同上,第91—92頁。換言之,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權力對經濟活動的全面統制,導致龐大而復雜科層體制的出現;而國家力圖模擬出市場經濟運轉的效果則需要高層次的科層協調。經濟體制與政治體制由此產生相互強化的機制。針對中國的情況,薛暮橋剖析到:“我國現行的經濟管理體制,基本上是學習蘇聯在斯大林時期采取的辦法。它的特點是片面集中統一,主要用行政辦法進行管理。”“所謂中央集中統一,實際上是由中央各經濟部門分口管理。中央經濟領導機關(國家計委、經委等)不可能把各行各業的經濟活動都抓起來,具體工作還得交給各業務部門去管。過去中央有幾十個主管生產的經濟部門,還是管不完全,每個部又分設幾個局,分口管理,此外還有財政部門、物資部門、勞動部門等等,分別管理全國的財力、物力、人力。幾十只手向下插,使地方無法進行地區范圍內的綜合平衡。各部、局在分配建設項目的時候,往往容易考慮自己的方便,而不充分利用地方已有的力量,也不充分利用其他部、局的力量。這樣把各行各業的經濟聯系割裂開來,違反現代化大工業所必須遵循的專業化協作原則。”*薛暮橋:《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3—164頁。可見,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管理體制需要復雜的科層體制作為基礎,同時其體制運行的邏輯也推動著科層體制的擴張。計劃經濟體制的邏輯與政治權力集中之間存在著內在一致性,使得二者相互強化。
蘇聯計劃經濟的體制性特征可以從計劃經濟所承擔的工業化任務來理解。蘇聯建立計劃經濟體制的目標是快速實現國家的重工業化,這就要求國家的核心任務圍繞著重工業的建設展開。格申克龍發現,各國工業化的發展呈現明顯的階段性差異,一國的工業化啟動越晚,在業已形成的世界經濟體系中,越面臨著早發工業國家的巨大壓力,因而需要采取超常規手段去推動工業化。在他看來,英國的工業化依靠產業自身的積累漸進向前;之后的德國工業化,銀行部門發揮著決定性的推動力,金融部門與工業部門形成密切聯系;到了俄國工業化,則是國家直接承擔了工業化面臨的資金和技術問題,具有國家干預的典型特征。*[美]格申克龍:《經濟落后的歷史透視》,張鳳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9—38頁。
工業化是一項復雜的工程,尤其是在后發展國家,僅僅依靠市場的自發調節將會難以滿足工業化所需的資本、技術和人才等條件,而且早發工業國所形成的競爭壓力,使得后發國家工業化阻力重重。國家的干預是后發工業國克服這些困難的出路。蘇聯啟動工業化進程的時間較晚,同時面臨著來自英德等國的巨大競爭壓力,因而蘇聯的工業化可謂是國家干預的極端體現:為了積累工業發展的資金,蘇聯建立起中央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運用國家權力直接服務重工業的發展。*朱天飚:《比較政治經濟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74頁。因此,計劃經濟體制可謂是國家主導經濟發展的一種極端化模式,是社會主義革命運動塑造的強大國家權威,和擺脫對外依附、實現國家工業化任務二者結合的產物。*武力:《中國計劃經濟的重新審視與評價》,《當代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4期。蘇聯能夠在短期內實現工業化與其采納計劃經濟體制具有直接關系。通過對經濟活動的各個環節施加國家嚴密的計劃控制,國家能夠汲取工業化發展所需要的資金,這解決了后發展國家推動工業化的核心難題。作為建立計劃經濟體制的結果,國家權力在經濟和社會領域得到前所未有的擴張,科層體制對經濟社會的控制體系得到確立。
基于對計劃經濟體制自身的運轉邏輯和國家以計劃經濟推動工業化發展的簡要分析,可知計劃經濟體制具有如下特點:首先,在發展目標上,計劃經濟以迅速實現工業化尤其是重工業化為中心任務。為此,通過國家權力將資源從農業剩余中汲取出來并配置到城市工業部門,所以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城市與農村之間、工業與農業之間存在嚴格分工,國家在政策上明顯偏向城市。其次,計劃經濟廢除了市場在經濟活動中的基礎作用,轉而依靠國家的科層體制來協調所有的經濟活動。因此,計劃經濟體制需要高度集權國家科層體制作為保障,形成國家科層體制權力高度集中的特點。最后,隨著經濟活動的復雜化,科層體制隨之不斷擴張,將引發計劃經濟體制自我強化的過程。體制的自我強化會形成制度主義意義上的路徑依賴,其結果是對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困難。
從上述分析可知,無論是計劃經濟體制自身的運轉邏輯,還是計劃經濟體制所承擔的工業化目標,采用這一經濟體制都會導致一系列特定的制度性結果。考慮到計劃經濟體制在相當長時期內被視為社會主義的正統經濟體制,如何改革這種具有特定目標和運轉邏輯的體制,是我們理解毛澤東改革探索之路的重要維度。
考慮到蘇聯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中的領導地位,蘇聯所建立的計劃經濟體制對其他社會主義國家而言,無疑具有強烈的示范作用。新中國建立后,新民主主義起初被作為國家的發展方略。然而,推動工業化建設的緊迫需求、蘇聯模式的強大示范作用,以及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和“一五計劃”的順利實施,促使了新民主主義發展方略的結束,以及計劃經濟體制作為新的發展戰略的建立。*蕭冬連:《篳路維艱:中國社會主義路徑的五次選擇》,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34—36頁。鑒于建國初期中國工業化建設經驗的匱乏和與蘇聯結盟的外部環境,學習蘇聯模式建立計劃經濟體制是當時歷史境遇下的最佳選擇。*陳甬軍:《中國為什么在50年代選擇了計劃經濟體制》,《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50年代中期,伴隨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確立后各種問題的顯現,和蘇共二十大蘇聯新領導人對自身發展模式的批評和改革,毛澤東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及其體制弊端有了更加明確的認識,開啟了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反思和改革歷程。
就外部因素而言,50年代中期以來,社會主義陣營的改革浪潮為毛澤東改革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提供了外部動力和氛圍。蘇共二十大事實上開啟了戰后改革蘇聯模式的先河,對社會主義陣營各國破除對蘇聯模式的迷信、探索符合自身國情的發展道路具有積極的作用。*左鳳榮:《蘇共二十大的召開及其影響》,《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在蘇共二十大的報告中,赫魯曉夫就斯大林時期蘇聯在經濟發展和管理體制方面的問題,提出了多方面的改革意見。*《中蘇關系史綱:1917-1991年中蘇關系若干問題再探討(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89頁。從具體內容看,改革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是其中的重要內容。這對毛澤東產生了明顯的啟發作用,將《論十大關系》與蘇共二十大的報告加以對比,不難看出毛澤東借鑒吸收了赫魯曉夫對計劃經濟體制的相關改革舉措。*同上,第200頁。
就內部因素而言,毛澤東對經濟建設進行的調研讓他直接感受到蘇聯計劃經濟體制存在的弊端。1955年12月21日到1956年1月2日,毛澤東南下調研,沿途地方干部紛紛向他反映中央對經濟統得過死,嚴重束縛地方和企業的積極性,要求中央下放權力。*《中國共產黨經濟思想史(1921-2011)》上冊,太原:山西經濟出版社,2014年,第371頁。在1月份回到北京后,毛澤東連續聽取34個部門的工作匯報。*《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06—567頁。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薄一波負責組織各部門向毛澤東的匯報工作。據他回憶,毛澤東在聽匯報時講到:“我去年出去了幾趟,跟地方同志談話,他們流露不滿,總覺得中央束縛了他們。地方同中央有矛盾,若干事情不放手讓他們管。他們是塊塊,你們是條條,你們無數條條往下達,而且規格不一,也不通知他們;他們的若干要求,你們也不批準,約束了他們……你們條條住在各地的機構,有沒有不接受他們監督的地方?”*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第341頁。通過與具體部門負責人的接觸,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有了更為直接的體會。
蘇共二十大開啟的改革氛圍和大量調查研究后的反思,促使毛澤東力圖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進行糾正。1956年春,毛澤東發表了《論十大關系》的講話。毛澤東在講話中指出:“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最近蘇聯方面暴露了他們在建設社會主義過程中的一些缺點和錯誤,他們走過的彎路,你還想走?過去我們就是鑒于他們的經驗教訓,少走了一些彎路,現在當然更要引以為戒。”*《毛澤東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頁。從講話的內容看,毛澤東已經涉及到計劃經濟體制的若干弊端,并針對農業輕工業重工業比例、積累與消費、中央與地方關系、地區差異等問題闡述了改革主張。*同上,第23—44頁。
從計劃經濟體制確立到大躍進運動這個階段,針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毛澤東推動了如下富有價值的改革探索。
第一,改革中央集權的計劃管理體制,進行地方分權的改革。針對當時經濟建設所存在的權力過度集中的弊端,毛澤東將地方分權作為改革的突破口。在《論十大關系》的講話中,毛澤東指出:“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也是一個矛盾。解決這個矛盾,目前要注意的是,應當在鞏固中央統一領導的前提下,擴大一點地方的權力,給地方更多的獨立性,讓地方辦更多的事情。”“我們不能像蘇聯那樣,把什么都集中到中央,把地方卡的死死的,一點機動權都沒有。”*《毛澤東文集》第7卷,前揭書,第31頁。根據毛澤東的講話精神,陳云等領導人著手落實改革的舉措,擬定了具體的改革方案。1957年10月的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三個貫徹地方分權改革精神的文件,即《國務院關于改進工業管理體制的規定》《國務院關于改進商業管理體制的規定》《國務院關于改進財政管理體制的規定》。*《陳云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7—104頁。根據新的改革精神,以地方分權為導向的改革在1958年得到全面推動,包括經濟計劃、企業管理、物資分配等權力被大范圍向地方下放。*《中國共產黨經濟思想史(1921-2011)》上冊,前揭書,第396—402頁。隨著經濟權力的大規模下放,中央提出推動經濟協作區的發展方向。1958年6月1日,中央發布《關于加強協作區工作的決定》,將全國劃分為東北、華北、華東、華中、華南、西南、西北七個協作區,要求各協作區建立大型的工業骨干企業和經濟中心,形成若干具有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的經濟區域。*《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史(1949-2012)》,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6年,第60—61頁。不難看出,為了改變計劃經濟體制高度集權的弊端,地方分權經歷了從管理權力的下放向建設協作區更高階段的轉型過程。
第二,針對計劃經濟體制過度重視重工業發展以及由此造成的工業與農業的二元隔離,毛澤東力圖突破城鄉在工農業方面僵化的分割,推動農村工業的發展。1956年4月在《論十大關系》講話中,毛澤東就重工業、輕工業和農業的關系進行了闡述:“在處理重工業和輕工業、農業的關系上,我們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我們比蘇聯和一些東歐國家作得好些。”“他們片面地注重重工業,忽視農業和輕工業,因而市場上的貨物不夠,貨幣不穩定。我們對于農業、輕工業是比較重視的。”“我們現在的問題,就是還要適當地重工業和農業、輕工業的投資比例,更多地發展農業、輕工業。”*《毛澤東文集》第7卷,前揭書,第24頁。從毛澤東的講話不難看出,他對于蘇聯東歐過度注重重工業的弊端有著清晰的認識。
針對計劃經濟體制下城市與農村之間嚴格工農分工所造成的隔離,毛澤東主張給予農村發展輕工業和小型重工業以更大的空間。在1958年3月成都會議上,毛澤東的講話就提到農村公社發展工業的問題。*《毛澤東傳(四)》,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759—1760頁。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發展地方工業問題的意見》,以中央文件的形式明確提出農村發展工業的思路。*《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223—227頁。同年11月,毛澤東對《十五年社會主義建設綱要四十條》初稿進行修改時指出:“我國人民面前的任務是:經過人民公社這種社會組織形式,高速度地發展社會生產力,促進全國工業化,公社工業化,農村工廠化。”*《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504頁。此后的八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就明確要求人民公社要辦工業,并且將其作為實現農村工業化的發展之路。*《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1冊,前揭書,第598—623頁。在毛澤東的大力倡導和推動之下,50年代后期開始,各地人民公社除進行農業生產,也積極探索小型工業的發展。這些農村小型企業的發展改變了蘇聯計劃經濟體制下嚴苛的城鄉之間的工農業分工局面,為農村發展工業開拓了體制性的空間。潘維教授認為:“20世紀50年代后期公社企業的興起是中國‘農村工業’誕生的標志。”*潘維:《農民與市場:中國基層政權與鄉鎮企業》,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63頁。盡管此后國家對這些企業的政策多有調整,但是它們不斷成長壯大,成為之后中國經濟領域中的重要力量。通過對這些企業在歷史變遷中角色轉變的詳細考察可知,這些企業在當代中國市場化轉型中依舊發揮著獨特作用:“從公社企業到社隊企業,再到鄉鎮企業,農村工業始終帶有社會主義的一些根本特征。農村工業的發展歷程還表明,先前建立的社會主義組織和社會主義傳統,為中國農村順利實現市場化搭建了一座漂亮的大橋。”*同上,第62頁。概言之,毛澤東對農村工業化的推動不僅改變了蘇聯計劃經濟體制下城市對于工業的壟斷,推動了農村工業化進程,而且毛澤東的改革遺產在推動中國市場化轉型過程中同樣發揮著關鍵作用。
第三,對計劃體制下工業管理的一長制和過度依靠技術專家的管理體制進行改革,在經濟管理中引入群眾參與,嘗試推動經濟民主的發展。俄國革命勝利后,為了克服經濟建設所遭遇的混亂乃至無政府狀態,列寧提出在工業管理方面應由集體管理向一長制轉變。*張樹德:《列寧斯大林關于一長制思想的理論與實踐》,《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08年第1期。列寧的主張遭到多方面的批評和反對,在黨內也引起激烈爭論。直至俄共九大,列寧的提議才被確定。九大的決議《關于經濟建設的當前任務》指出:“必須在工業管理方面逐漸采用一長制,即在各工廠和車間建立完整的、絕對的一長制,在各工廠管理處推行一長制,在生產行政機構的中上層環節建立簡化的集體領導體制。”*陸南泉:《蘇聯經濟體制改革史論(從列寧到普京)》,前揭書,第245—249頁。新中國成立后,作為全面學習蘇聯的結果,一長制的管理體制在中國各級企業建立起來。*田毅鵬、苗延義:《單位制形成過程中的蘇聯元素——以建國初期國企一長制為中心》,《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3期。對于計劃經濟體制下的一長制管理體制,毛澤東并不滿意:“他過去說,技術決定一切,這是見物不見人;后來又說干部決定一切,這是只見干部之人,不見群眾之人。”*《毛澤東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批注和談話》,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學會,1998年,第70頁。在毛澤東看來,生產建設不僅需要專家和規章制度,更離不開人民群眾的廣泛參與。當時在一些企業中所實施的民主化的管理方式引起毛澤東的濃厚興趣,并在此基礎上總結為“兩參一改三結合”:“對企業的管理,采取集中領導和群眾運動相結合,工人群眾、領導干部和技術人員三結合,干部參加勞動、工人參加管理,不斷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同上,第806頁。可見,毛澤東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存在的弊端有細致觀察和深入思考,力圖在理念和體制層面做出調整。陳云曾說:“對蘇聯的計劃經濟方法,我們應當既有吸取,也有揚棄。五個并舉和群眾路線就是針對蘇聯的一長制和忽視農業等缺點提出來的。”*《陳云年譜(1905-1995)》下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3頁。由于50年代后期大躍進運動的影響,上述寶貴的改革探索成效受到相當影響,但是毛澤東突破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管理模式弊端的探索無疑具有重要價值。
大躍進運動作為一場聲勢浩大的群眾性經濟建設運動,試圖發揚中國革命傳統的獨特價值*[美]施拉姆:《毛澤東的思想》,田松年、楊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6—145頁。,它既是毛澤東突破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重要嘗試,同時也導致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產生更加復雜的判斷。其結果是經濟的恢復不得不重新依靠計劃經濟體制自身的邏輯來實現。面對大躍進導致的經濟混亂,加強中央對于經濟活動的集中控制成為克服困境的出路,經濟又重回高度集權的狀態。大躍進之后的經濟恢復階段,計劃經濟體制弊端的重現引發毛澤東更深刻的憂慮。
從50年代末開始,隨著中蘇分裂,毛澤東對蘇共二十大以后的改革形成新判斷,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基本認知日趨固化。蘇共二十大以后,蘇聯領導人對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進行多方面改革,比如引入物質刺激、調整經濟核算指標、給予企業以自主權等。*陸南泉:《蘇聯經濟體制改革史論(從列寧到普京)》,前揭書,第245—249頁。這些改革多少突破了原有體制的弊端,應該承認其價值。隨著中蘇論戰的深入,毛澤東認為蘇共領導人偏離了社會主義的正確方向,走上現代修正主義的道路。蘇共已經異化為凌駕于人民之上的新特權階層,蘇聯正沿著修正主義的道路成為新的帝國主義國家。*孔寒冰:《走出蘇聯:中蘇關系及其對中國發展的影響》,北京:新華出版社,2011年,第271—316頁。毛澤東對于蘇聯改革的判斷不僅影響中蘇兩黨和兩國關系的發展,而且強化了他對計劃經濟體制的固守傾向。鄭謙指出:“1957年以后,我們雖然不滿意蘇聯傳統模式的弊病,但也沒有走上歷史已經擺在我們面前的改革之路,反而在一些方面進一步發展了傳統模式的弊端。”“調整時期制定和實施的一系列重要的方針政策,雖然已經包含了一些改革因素,但是由于缺乏理論方面的充分準備,特別是缺乏政治民主等方面的相應條件,而未能進一步發展,以致相繼被當做資本主義、修正主義加以討伐。”*鄭謙:《中國是怎樣從“文革”走向改革的》,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7頁。60年代后,隨著中蘇論戰的展開和大躍進后經濟調整時期特定政策的影響,毛澤東一方面更加堅持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一些特點,另一方面在新的背景下發起對計劃經濟體制更加劇烈的改革。
基于蘇聯的改革已經蛻變為修正主義的特定判斷,毛澤東力圖通過捍衛蘇聯模式的某些特點來彰顯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堅定性,他對計劃經濟體制的維護就是典型體現。在60年代初的經濟調整時期,為更好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中央一線領導人和部分地方干部嘗試改革農村生產經營體制,引入包產到戶體制。考慮到市場具有調節資源的功能,在農村適當引入市場也被提上改革議程。在企業改革中,賦予企業更大的自主權,通過獎金制度激勵工人積極性的相關舉措被采納。這些改革舉措對于克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具有積極作用,但在毛澤東看來,這些改革具有資本主義性質,因而對其進行嚴厲批評。
毛澤東對于計劃經濟有著復雜而且矛盾的態度。一方面,他不滿足于計劃經濟帶來的諸多弊端,努力對其進行改革;另一方面,他對基層實施的一些行之有效的改革措施又深懷憂慮,擔心改革滑向資本主義方向。這種矛盾的態度導致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向,局限在改變經濟體制運行過程和計劃經濟體制的負面效果上。
第一,計劃經濟發展所引發的科層體制擴張讓毛澤東憂慮不已,通過對官僚主義進行嚴厲批判,毛澤東努力抵御科層體制的膨脹和干部的特權化。毛澤東對官僚主義的嚴厲批判,與他所認知的蘇聯修正主義和建國后黨政的官僚化趨勢密切相關。如前所述,在計劃經濟體制成為社會配置資源的唯一方式后,所引發的科層體制膨脹是不可避免的后果。建國后干部數量的增加,機構的膨脹及其所衍生出的官僚主義和官員特權,使得毛澤東非常警惕。*[美]阿里夫·德里克、保羅·希利、尼克·奈特主編:《毛澤東思想的批判性透視》,張放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52—161頁。60年代后,毛澤東力圖通過持續的政治運動、思想學習、勞動改造等方式來遏制上述趨勢。*[美]莫里斯·邁斯納:《毛澤東的中國及其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史》,杜蒲譯,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72—180頁。同時,毛澤東針對科層體制擴張帶來的干部階層的等級制特征,通過工資制度、軍銜制度、干部福利等方面的改革,抑制國家科層體制的擴張的負面結果。
第二,由于外部安全形勢的壓力和對中央集權的厭惡,毛澤東更加倡導分權化,以地方為導向的發展理念。蘇聯計劃經濟體制具有的濃厚中央集權特征,在60年代引起毛澤東的極大反感。1966年3月,毛澤東就農業機械化問題回復劉少奇的信中指出:一切統一于中央,卡得死死的,不是好辦法;又此事應與備戰、備荒、為人民聯系起來,否則地方有條件也不會熱心去做。*《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2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20頁。3月20日在杭州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再次強調:“上面管的死死的,妨礙生產力的發展,是反動的。中央還是虛君共和好,只管大政、方針、政策、計劃,這些也先由地方鳴放出來,然后中央開個制造計劃方針的會。中央叫計劃制造工廠。中央直管虛,不管實。也管點實,少管一點實。中央收廠收多了。”“我們的國家,秦以來統一了,秦始皇中央集權,停滯了,長期不發展。我們也許走了錯誤道路,統一,也有好處,發展了,但要長期下去,也不能發展。”“中央計劃要同地方計劃結合,中央不能管死,省也不能完全統死。計劃也不要統死。總而言之,不能太死,要卡,不能卡死。不論農業擴大再生產也好,工業擴大再生產也好,都要注意中央和地方分權,不能竭澤而漁。”*顧龍生:《毛澤東經濟年譜》,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3年,第638頁。
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的分權化改造既根源于當時軍事備戰的需要,同時更有其特定的思想基礎,二者的相互作用使得計劃經濟的中央集權特征得到明顯扭轉。就前者而言,進入60年代,由于中蘇關系的破裂,中國的外部安全形勢日益嚴峻。積極備戰、抵御外部勢力的入侵主導著國家經濟建設工作。在備戰的引導下,國家計劃經濟的集權管理模式被分權導向的戰備管理模式取代,構建各自為戰、自成體系的經濟協作區成為現實發展的需要。*《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史(1949-2012)》,前揭書,第98—99頁。就后者而言,分權化改革與毛澤東獨特的思想傾向密切相關。與蘇聯中央集權的模式相比,毛澤東更愿意用“虛君共和”來描繪他理想的治理方式。在上述理念作用下,毛澤東不斷強化地方政府在計劃經濟體制中的作用。通過不斷深化分權導向的改革,毛澤東推動計劃經濟體制中以“條條”為特征的運作方式轉變為以“塊塊”為主導的運作方式,使得中國的計劃經濟體制呈現地方分權的特征。*徐俊忠、郭予填:《毛澤東虛君共和構想的兩次實踐及其意義的歷史檢視》,《現代哲學》2011年第6期。1969年2月召開全國計劃座談會,學習了毛澤東關于經濟建設的若干指示精神,其中強調處理條塊關系要以“塊塊”為主。會議下發財政、企業和物資管理體制三個文件,向地方下放權力。*《中國經濟發展五十年大事記(1949.10-1999.10)》,北京:人民出版社、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9年,第230頁。此后全國計劃工作提出,“四五計劃”要繼續狠抓戰備,集中力量建設戰略后方,建立不同水平、各有特點、各自為戰、大力協同的經濟協作區,初步建成我國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鄭謙、張化:《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第3卷,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3年,第196—198頁。至此,我國計劃經濟已經走上地方分權為主導的軌道,與蘇聯計劃經濟體制形成鮮明反差。對此,經濟學家將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界定為U型層級結構,而中國呈現出M型層級結構。*錢穎一、許成鋼:《中國的經濟改革為什么與眾不同——M型的層級制和非國有部門的進入與擴張》,《經濟社會體制比較》1993年第1期。在毛澤東晚年思想中,重視基層、重視地方、通過發動地方積極性來實現建設目標是其思想的明顯特征。
第三,在城市和農村關系方面,針對計劃經濟體制所表現出的城市偏好,毛澤東努力進行糾正,給予農村以政策和資源方面的更多支持,緩解計劃經濟體制所造成的日趨明顯的城鄉差距。在計劃經濟中,基于工業建設的需要,城市無論在國家政策傾向還是資源分配方面都具有絕對優勢,而農業作為工業化的資金來源,服從于國家的計劃安排。“城鄉分治的基本目的,即是采用國家計劃控制的方式,保障農業(限定在鄉村)服務于工業(限定在城市)。在總體性支配下,城鄉互補實際上是以農業、農村和農民的絕對服從于工業和城市為代價的。”“這種以重工業為核心的、依靠計劃體制維系的城鄉關系,最終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城市偏向’的各種制度、政策和機會結構,而‘指令’則成為城鄉互動的強制性機制。”*折曉葉、艾云:《城鄉關系演變的制度邏輯和實踐過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70—71頁。盡管認同優先發展重工業的目標,但是面對計劃經濟體制城市偏好所導致的城鄉之間越發顯著的差距時,毛澤東的不滿是明顯的。這種不滿具有深刻的歷史根源。邁斯納認為,基于中國革命的寶貴經驗,毛澤東對農村與農民具有特殊的情感和認識,這種傾向成為革命勝利后毛澤東思想的重要特征。*[美]邁斯納:《馬克思主義、毛澤東主義與烏托邦主義》,張寧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2—85頁。從一定意義上講,邁斯納的看法是有道理的,這是革命遺產在毛澤東思想的體現。但是,計劃經濟體制所導致的城鄉分化與社會主義革命所追求的平等理念相悖,同樣是毛澤東糾正上述弊端的思想根源。在60年代,糾正城鄉之間的不平等成為毛澤東改革計劃經濟體制的重要方向,盡管這方面的改革僅局限在計劃經濟體制本身。這種改革涉及眾多方面,這里以醫療體制改革略作分析。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在提升民眾醫療衛生保障水平方面發揮著決定性作用。由于計劃經濟體制下以工業建設為核心,因而在國家對醫療資源的投入方面,城市與農村還是存在明顯差異。在城市,面向公有制企業職工的勞保醫療制度和面向國家公職人員的公費醫療制度為城市居民提供醫療服務。而在農村,隨著農業集體化的完成,依托于人民公社,以互助為特點的集體醫療保障制度建立起來。盡管國家采取一定的醫療衛生優惠政策,并針對流行病采取免費醫治,對貧困戶采取醫療救助,但是就醫療服務而言,城市與農村仍舊存在巨大差異。根據1964年的統計:在衛生技術人員分布上,高級衛生技術人員69%在城市,31%在農村,其中在縣以下的僅占10%;中級衛生技術人員城市占57%,農村占43%,其中在縣以下的僅占27%。農村的中西醫不僅按人口平均比例大大低于城市,而且多數人的技術水平很低。在經費使用上,全面衛生事業費9.3億余元中,用于公費醫療的2.8億余元,占30%;用于農村2.5億余元,占27%,其中用于縣以下的僅占16%。這就是說,用于830萬享受公費醫療的人員的費用,比用于5億多農民的還多。*《關于把衛生工作重點放在農村的報告》,衛生部基層衛生與婦幼保健司編:《農村衛生文件匯編(1951-2000)》、第27頁。毛澤東對醫療資源在城鄉之間分配的這種不均等狀況是不滿的。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做出嚴厲批評衛生部的指示:“告訴衛生部,衛生部的工作只給全國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工作,而且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還是老爺。廣大的農民得不到醫療,一無醫,二無藥。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老爺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算了。”“現在醫院那套檢查醫療方法,根本不適合農村。培養的醫生,也是為了城市。可是中國有五億多農民。”*《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1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387頁;《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110頁。在60年代中期,以“六二六”指示為標志,毛澤東對于農村醫療問題的一系列批評,促使農村巡回醫療工作得到持續深入的發展,農村合作醫療工作全面推行。*姚力:《“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毛澤東“六·二六”指示的歷史考察》,《當代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3期。在毛澤東的推動下,醫療資源過度偏好城市的狀況得到遏制,農村的醫療衛生事業得到明顯發展。盡管這些改革探索或多或少被文革的激進政治運動所遮蔽,但毛澤東糾正城鄉之間不均衡的改革努力,對于克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
毛澤東對計劃經濟的認識,經歷了從全面接受到不斷改革的過程。無論是50年代初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接受,還是在之后對它的持續改革,在一定意義上講,毛澤東正是在對蘇聯計劃經濟的認知評判中來探索中國的發展道路的。
50年代初期,基于優先發展重工業的需要,我國效仿蘇聯建立中央集權的計劃經濟體制。隨著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確立,毛澤東開啟了對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歷程。如果說《論十大關系》時期的改革還處在初步探索階段,那么在60年代之后,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則更全面、更為深刻。因此,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可以從立與破兩個方面來審視。
計劃經濟的任務是通過國家計劃經濟實現工業化。由于取消了市場的作用,國家計劃成為資源配置的唯一工具。回顧毛澤東對于計劃經濟的改革歷程,不難看出,毛澤東始終堅持國家對經濟的計劃管理這個核心特征。面對蘇聯計劃經濟體制的種種弊端,毛澤東沒有將發揮市場功能作為解決問題的選項,即使在當時已經有通過市場調節改革計劃體制弊端的局部性改革實踐。從歷史的角度看,毛澤東對計劃經濟體制的認同和堅持,很大程度上是時代的產物,因為將計劃經濟還是市場經濟作為劃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核心依據是那個時代的普遍認識,對此應該從歷史維度進行理解。
盡管毛澤東始終堅持計劃經濟的地位,但對其存在的諸多弊端,同樣有深切的體會和認識。毛澤東獨特的政治理念和中國革命所積累的寶貴遺產,為其改革計劃經濟體制提供了價值引導,中國特定的國情和歷史境遇則提供了改革的契機。第一,出于對計劃經濟導致科層體制擴張的警惕,毛澤東通過不斷發動政治運動的辦法來抑制科層體制的自我膨脹及其特權化趨勢;第二,基于對計劃經濟中央集權弊端的反思,毛澤東大力推動地方分權的改革,賦權于地方政府,使得中國的計劃經濟體制具有顯著的地方分權特征;第三,針對計劃經濟所具有的城市偏好,以及由此導致的城市鄉村差距的拉大,毛澤東不斷弱化計劃經濟體制所蘊含的城鄉不平等,例如從50年代鼓勵農村發展工業,到60年代以來對農村教育、醫療等福利體制的發展,為農村的發展拓展更大空間;第四,毛澤東不滿計劃經濟體制的嚴格刻板、循規蹈矩,尤其是它嚴重制約了民眾建設的熱情。他更加看重民眾參與在經濟建設中的巨大功能,為此他嘗試推動經濟管理體制的改革,讓民眾在經濟管理中發揮更大的能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