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曉琰
(廣東省博物館,廣東 廣州 510623)
廣東一隅,史稱嶺南。現今提到這個名字,首先令人聯想到的便是它發達的經濟和前衛的思想。如果把時間往前推到近代,孫中山、梁啟超、康有為、陳澧,這些廣為人知的名字紛紛登場,是風云激蕩的近代史上廣東不斷探索與變革的見證。務實、進取、自由、包容,是近代至今廣東輸出的最直觀的嶺南文化印象。然而如果稍作深入了解,便會發現廣東又是一個很重視傳統的地方,祠堂、古跡遍布全省,各種傳統的民俗文化也仍具活力。這種崇古而不泥古,既葆有歷史又頗具先鋒精神的嶺南文化,在中華文明中散發著獨特魅力。但是在明代以前,廣東還是中原印象中未開化的不毛之地。由于五嶺阻隔,與中原內陸交通不便,自漢代以來一直發展較緩慢,多是作為貶謫官員的流放地。唐代韓愈被謫至此,曾給侄子孫湘寫下“好收吾骨瘴江邊”的詩句;宋代蘇軾亦被謫,卻以飛揚之性情放言“九死南荒吾不悔,茲游奇絕冠平生。”然而無論孤憤或曠達,其時廣東的荒涼險惡都可見一斑。
到了明代,大航海時代的到來為廣東翻開了嶄新的一頁。海上貿易帶來的經濟繁榮使得嶺南日漸富庶,學術和文化也隨之而發展,出現了影響全國的學派和學者,講學風氣大盛。在嶺南文人士大夫的推動之下,儒家倫理秩序得以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昔日的荒蠻之地歷經有明一代,成為書院遍布、人文彪炳的“海濱鄒魯”。現今的嶺南文化,其開放包容之風氣、自由獨立之思想,這些重要特征在明代廣東的社會發展中便已形成。
明代學術以浙江大儒王陽明之“陽明心學”最為人所熟知。其實在王陽明之前,廣東大儒陳獻章便已在家鄉講學,開明儒心學之先河,世稱江門學派。而后,陳獻章的弟子湛若水將其學說繼續發展演進,創立甘泉學派,并廣建書院以講學,各地學子紛紛前來受教,生徒近4000人,極一時之盛。除心學以外,廣東還有一部分學者秉承“實學”,以務實的態度治民生經濟之學,是為嶺南學術之又一大宗。
明成化、弘治年間,嶺南大儒陳獻章設帳講學,提倡“以自然為宗”“學貴乎自得”的思想,世稱江門學派。陳獻章(1428—1500),字公甫,號石齋。廣東新會人,居白沙里,世稱白沙先生,亦稱陳白沙。他的學術思想中充分強調了獨立思考的精神。其所謂“自得”,是要求學人在學術上有自己的見解,有獨立的人格。即使是面對先賢圣哲的著作,也要經過自己的思考和理解來做出判斷。這種與圣賢平等對話的治學方式和獨立的思辨精神,至今仍是嶺南思想文化之一大特色。
陳獻章之學說以靜為主,不向書本文字中馳求,因此有人勸他著書立說,皆不應。陳獻章曾自言二十七歲時跟隨理學家吳與弼求學,于古圣賢之書無所不讀,然而始終不得門徑。于是在回歸故里后,舍棄書本,惟求靜坐,“終于靜中自得之,然后日用應酬隨其所欲”。因此,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靜中養出端倪”,此是首先的要務,然后才是讀書。陳獻章一生雖不事著述,但頗有詩性。其詩作流傳2000余首,題材廣泛,大至民族大義、國計民生,小至插花看柳、閑庭信步,均是觸景而成,風格平易自然。他的心法學說、道德品格大部分寓于詩文之中,因此有“詩教”之譽。從陳獻章的詩文中能夠窺見其江門學派的很多論學宗旨。例如,他寫給學生陳秉常的詩:“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茍由我,于子何有焉?”循循善誘,鼓勵學生不受老師的束縛,不迷信權威,大膽質疑,獨立思考。
江門學派提倡獨立思考的學風,使得其學派自身不斷發展演進。陳獻章為學主靜,先要從靜中入手,而后“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他的學生湛若水即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學的,并暢發其余蘊,創立甘泉學派①湛若水號甘泉,故得名。。湛若水提出“心無一物,天理見前。何為天理?本體自然。廓乎渾兮,四時行焉。勿忘勿助,圣則同天。”要以勿忘勿助、自然而然的狀態來感應萬事萬物,方能體認自然之天理。弘治年間,湛若水與浙江大儒王陽明同在南京吏部任職,時常互相講論切磋,二者思想相互影響,將明代心學發展至新的高度,世稱王湛之學。
甘泉學派的規模一度頗為壯觀,從學弟子甚眾,“相從士三千九百余”(羅洪先《湛甘泉墓表》)。主要代表人物有永豐呂懷、德安何遷、婺源洪垣、歸安唐樞,號為湛若水的四大入門弟子。再傳有名者為許孚遠,三傳有馮從吾,以后逐漸與陽明學派合流。另外,明末著名心學家劉宗周,經唐樞至許孚遠,亦可謂是湛若水的三傳弟子,其思想也頗受湛若水的影響。
明代學術思想多元,在理學之外,尚有實學一派。實學主要講求“實用”,提倡“實政”,更多地關注國計民生之事務,是傳統儒學發展的最后階段和獨立發展形態。明代實學之風氣由丘濬所開創的。丘濬(1400—1495),字仲深,廣東瓊山(今屬海南)人,經濟學家,明代以尚書入內閣(即實際上的宰相)第一人。他所著《大學衍義補》一書,是其經世思想的集中體現。書中所倡導的國家經濟觀,主張藏富于民,上層統治者要了解百姓的日用飲食,以民為本,民富則君富。這在當時是非常先進的思想。
嶺南實學的另一位代表人物黃佐(1490—1566),字才伯,號泰泉,世稱泰泉先生。廣東香山人,與陳獻章、丘濬合稱明代廣東三大學者。黃佐論學講求實學,認為“學必讀書,然后為學”,《四庫全書總目》稱其為“明人之中學問最有根底”者。黃佐曾授翰林院編修,后在朝廷斗爭中被譖,出為江西按察僉事。官江西期間,黃佐大力發展教育,舉節孝,立鄉社,且注重下層民眾的教育,“擇士民及徭、僮之子弟教之”,由是風化大行。致仕后,于家鄉講學,諸生日錄所聞,輯為《庸言》一書。
明代中期,朝堂上發生過一場持續數年的皇統論爭,對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和秩序形態產生了無比深遠的影響,這就是著名的“大禮議”事件。“大禮議”起因于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崩,身后無子,經楊廷和等廷臣與皇太后議定,承明太祖“兄終弟及”的祖訓,迎明孝宗弟興獻王之子入繼大統,是為世宗皇帝。所謂“大禮”,即世宗入繼后如何處理其與孝宗、武宗以及所生父興獻王的關系。世宗登基不久,以內閣首輔楊廷和為首的武宗舊臣們便以“繼嗣”為由,要求世宗改換父母,尊伯父明孝宗(即明武宗之父)為皇考,生父興獻王為皇叔父,世宗難以接受。此時,觀政進士張璁上疏責廷臣之非,提出了“繼統”的理論來支持世宗,上疏附和張璁之議者尚有嶺南士大夫霍韜、方獻夫等人,于是一場長達數年的論爭便開始了。
“大禮議”期間,爭論的雙方都引經據典,從儒家經典中尋找依據來作為己方立論的支持。主“繼嗣”的編修鄒守益上疏云:“陛下欲隆本生之恩,屢下廷臣會議,諸臣據禮正言,致蒙詰責。昔曾元以父寢疾,憚于易簀,愛之至也。而曾子責之曰‘姑息’。魯公受天子禮樂以祀周公,尊之至也。而孔子傷之曰‘周公其衰矣’。臣愿陛下勿以‘姑息’事獻帝,而使后世有‘其衰’之嘆……”舉出曾子易簀和魯公僭祀周公的事例,試圖用儒家人倫禮法來規勸世宗不可“徇情以為孝”。而張璁則援引《禮記》中“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的論述,申明“圣人緣人情以制禮,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的制禮之準則。經過數輪論爭,至嘉靖三年(1524),以世宗大獲全勝,欽定大禮,追封生父興獻王為恭穆獻皇帝而告終。“大禮”議定后,所推首功者有張璁、桂萼、席書、方獻夫、霍韜五人。其中方獻夫與霍韜俱是廣東士大夫的代表,廣東文人也由此走上政治前臺,成為朝中的南海士大夫群體。
嘉靖七年(1529),世宗頒布《明倫大典》,記述大禮議事件的始末。嘉靖十五年(1536),詔令天下臣民祭祀始祖,以往只能由貴族士大夫階層享有的祖宗祭祀,至此在民間普及開來。這一系列的舉措使得儒家的宗法觀念得到了空前發展,從上層社會普及深入到民間各個階層。在這種氛圍下,各地紛紛開始纂修族譜、興建宗祠,宗族體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化。有些族規甚至同政府推行的鄉約相結合,稱為鄉約家法。廣東士大夫霍韜、方獻夫等人積極在家鄉推動鄉約和宗族的建設,嶺南大儒黃佐等人也大力倡導地方修建祠堂。屈大均《廣東新語》載:“其族長以朔望讀祖訓于祠,養老尊賢、賞善罰惡之典一出于祠。”由此,儒家的社會秩序在嶺南日益完善,嶺南歷史被納入到了傳統中國的一部分。
明代廣東書院大量興建,以嘉靖朝為最。書院是社會教育組織,最早出現在唐朝,正式的教育制度則是由宋代朱熹創立的。最初是由富室、學者自行籌款,于山林僻靜之處建學舍;后來由朝廷敕賜匾額、書籍,并委派教官、調撥經費等,逐步變為半民半官性質的地方教育組織。明代的書院具有學術傳播與研討的性質,是明代學術主流。授課形式往往是學者們的學術講座,講學內容也并不局限于科舉考試,而是更多放眼于學生的人格培養、修身養性以及治學方法。在這種講學體制下,各地方逐漸形成不同學派,分庭主教。凡書院集中之地,在有明一代必曾有過文化的輝煌。
廣東書院始于宋,盛于明。明初嶺南大儒陳獻章在家鄉設館授徒,而后,其高足湛若水發展其學說,在廣東、江蘇、湖南等地廣建書院,生徒甚眾。此外,廣東名儒霍韜、方獻夫、黃佐等人也紛紛創辦書院,講學之風盛極一時。明代廣東書院數量之多,已占全國30%,僅次于江西、浙江,居于第三位。
明代廣東的儒風大盛導致了對書籍的需求量激增,刻書業蓬勃發展,官府刻書(又稱“官刻”)、文人刻書(又稱“私刻”或“家刻”)、書坊刻書(又稱“坊刻”)均蔚然成風,且出現了文人刻書向商業書坊發展的趨勢。
明正統二年(1437),廣東提學副使林廷玉于藥洲(今位于廣州市越秀區教育路),將濂溪祠改建為崇正書院,以刻書聞名全國。曾刻印唐代杜佑的《杜氏通典》、唐代顏師古的《漢書注》、宋代朱熹的《周易傳義》《四書集注》等。明清時期,藥洲一帶成為廣東文教重地,明代提學道署、清代學政署均設立于此。直至民國時期,原提學司先后改為教育部、教育司。后來,廣州人民為了紀念藥洲在文教上的歷史意義,故將此路命名為“教育路”。
廣東藏書樓的興起和發展是從明初開始的。其中的著名藏書家首推丘濬。丘濬家貧好學,早年為求書而備嘗艱辛,明景泰年間中進士,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丘濬出仕之后,為使家鄉學子不再無書可讀,特地于瓊山縣學建石室以藏書。在丘濬辭世后,明孝宗特賜圖書萬卷予石室,以示哀榮。石室藏書曾達數萬卷,并歷代相傳。
丘濬在朝中供職時,偶然于內府藏書中發現了當時久已失傳的幾部嶺南先賢著作,于是精心加以整理匯編,并刊行于世,著名的有《張九齡文集》《武溪集》等,為嶺南文化留下了珍貴史料。
明代廣東藏書家多為學者。被稱為與丘濬同開嶺南藏書之風的大儒黃佐,平生著述200余卷,其藏書處寶書樓在當時名噪一時。其余如張萱及其西園、陳璉及其萬卷堂、梁儲及其奎翰樓、梁朝鐘及其吼閣等,都是明代廣東赫赫有名的藏書家和藏書樓。
歷經有明一代,廣東完成了從化外之地向傳統儒家社會的轉變。江門學派重視獨立思考、大膽質疑的學風,塑造了嶺南文人士大夫獨立不遷的人格;實學又為嶺南文化注入了務實之風氣。同時,儒家社會秩序的建立,使得嶺南文化中凸顯出注重傳統的一面。經過明代的長足發展,廣東方能在清代和近代走在歷史潮流的前端,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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