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西安美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憑幾出現的時間很早,并且很早就有禮的內涵。《詩·大雅·行葦》道:“戚戚兄弟,莫遠具爾。或肆之筵,或授之幾。”[1]親族宴飲時,讓年長者授幾,以示特別的尊敬。從實用的角度來說,憑幾可用于緩解久坐的疲勞,而它的設與不設、倚與不倚又包含著禮儀的內容[2]。憑幾在東漢末年已在上層社會流行,這與先秦以來的跽坐禮俗關系密切。但跽坐易累,“故而有時乃憑幾而坐,膝納于幾下,肘伏于幾上”[3],以解疲乏。先秦至兩漢的憑幾多為兩足,幾面平直或微凹,形體較小。
憑幾在魏晉時期發生重大變化,平直的幾面變成弧形,兩足變成三足,三足弧形隱幾由此產生。“憑幾”和“隱幾”兩詞的含義和使用場合是不一樣的。憑幾指權力和身份象征,主要在禮儀場合使用。漢魏之前,憑幾的禮制意義占據主流位置,是權威的象征。后來表達權威的憑幾式微,更加具有私人意味的隱幾大量出現于文人日常生活中,成為個人旨趣的表達[4]。筆者認為可以魏晉之際為界,將之前兩足且幾面橫直用來憑靠的幾稱為憑幾;將之后出現的三足且呈“曲木抱腰”狀的幾稱為隱幾,如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出土的一件呈“曲木抱腰”狀的漆隱幾[5]。與兩足憑幾相比,三足隱幾弧形的舒適度及穩固度更高。
隱幾在唐代依然流行,其又被稱為“養和”[6]。皮日休在《五貺詩序》謂“有桐廬養和一,怪形拳跼,坐若變去,謂之烏龍養和”[7]。陸龜蒙的《烏龍養和》云:“養和名字好,偏寄道情深。所以親逋客,兼能助五禽。倚肩滄海望,鉤膝白云吟。不是逍遙侶,誰知世外心。”[8]依詩中的形容,可知它應是隱幾。從“倚肩滄海望,鉤膝白云吟”來看,其高度可能比一般隱幾略高,可用于靠背。這似乎暗示著隱幾與圈椅弧形靠背之間的某種聯系。
五代以后,低型家具漸被高型家具所取代,垂足而坐的椅子也逐漸取代了床、榻等而成為主流坐具,與床、榻配合使用的隱幾也逐漸減少使用。但古人利用隱幾適于作弧形靠背與扶手等優點,將其與床榻坐具結合,讓隱幾成為床榻等坐具的靠背和扶手。事實上,這種結合現象在東晉時就已出現,這一點接下來將提到。
床榻是床與榻的合稱。雖然都是漢代流行的坐具,實際上床和榻是有區別的。榻的尺寸要小于床[9]。矮足的大床是室內重要的家具,床足的低矮是與當時席地起居的生活方式相適應的,先秦至秦漢皆是如此。床、席共用,是席地起居是家具的基本組合,這一習俗一直延續到魏晉南北朝時期。
兩漢至魏晉時期,除大床作為正式坐具外,同樣普遍使用的還有供一人獨坐的榻。這種獨坐式榻的出現并未改變席坐的姿式和習慣,而隱幾和榻成為經常出現的組合。南京象山東晉王氏家族7號墓陶榻上有陶隱幾[10],這是漢代隱幾與床榻組合的延續。朝鮮黃海南道安岳郡五菊里東晉永和十三年(357)冬壽墓壁畫中[11],墓主人冬壽執麈坐于榻上,身前憑呈“曲木抱腰”之態的隱幾。甘肅酒泉丁家閘5號晉墓前室壁畫中部繪有墓主人跪坐于榻上,前憑三蹄足隱幾的形象[12]。北京八角村魏晉墓石棺后壁繪有墓主像,墓主正面端坐于榻上,向前憑依著三足黑色隱幾[13]。北魏時期,前憑隱幾的坐榻風習也在平城蔓延開來,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槨北壁壁畫描繪墓主夫婦坐于榻上[14],男墓主像前有“曲木抱腰”的隱幾一件,形制與北京石景山八角村魏晉壁畫墓隱幾形象相似。江寧丁甲山一號六朝墓中出土的陶牛車模型上也放有一件陶憑幾,其葬入時是把弧曲的一面向后[15],應是便于乘車人靠背而設,發掘人員將其稱為陶靠背。筆者認為稱其為隱幾比較恰當,因為在一同出土的還有一件兩足直憑幾,這也是區分兩足憑幾與三足隱幾的一個例證。從這件隱幾的使用情況可以得知隱幾也可作為靠背使用,與圈椅弧形靠背的作用不謀而合。
中國古人的坐式經歷了席地跽坐、盤腿坐、垂足坐幾個階段[16]。在盤腿坐中,榻是主要坐具。寧夏固原北魏漆棺上畫有男女主人盤腿坐在榻上的形象[17],山西太原北齊徐顯秀墓壁畫中有男女主人盤腿并坐在床上的形象[18]。實際上,即使是最開始的跽坐在床榻坐具出現后,也有跽坐于床榻的方式。陜西西安理工大學發現的西漢晚期壁畫墓中繪有女主人及賓客跽坐在矮足的木榻上[19]。魏晉時期的坐榻增高,出現了有壸門的坐榻。如甘肅嘉峪關1號魏晉壁畫墓有跽坐于壸門榻上的人物形象;在酒泉丁家閘5號魏晉墓壁畫中,不僅有人物跽坐于壸門榻上,還有墓主人在榻上使用隱幾的形象。這種壸門榻到了唐代以后的垂足坐時代仍然是很重要的坐具,當與弧形隱幾結合后,弧形圍合造型的圈椅便出現了。后世圈椅中的壸門洞便是壸門榻的遺留痕跡。再者,追溯中古隱幾的變遷,早在北朝以后,由于胡床傳入以及跪坐禮俗式微,隱幾已不常見,用法也由早期的前憑轉為后憑[20]。先秦時期就出現的憑幾造型經過秦漢、魏晉南北朝的發展演變,在隋唐時期最終定型為三足弧形隱幾,其形象即圈椅弧形靠背的形象。此外,圈椅的弧形靠背和扶手也有“三足”,即兩個前腿上截加一個靠背板。這是三足隱幾與床榻結合后的演變結果。
圈椅可能是在唐代定型的,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唐代周昉《揮扇仕女圖》里仕女所坐的圈椅,但其坐面較之后世圈椅顯得低矮。宋代是圈椅的成熟時期。由于年代久遠,宋代圈椅實物已不存。宋代圈椅繼承唐代圈椅的造型并有了新的發展,其形象可見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畫《會昌九老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牟益《搗衣圖》等,畫中圈椅造型已較接近明式圈椅。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圈椅弧形圍合造型形成的基本脈絡。首先,漢代時期床、榻等坐具的流行,使隱幾與坐具變成常見的組合。其次,這種組合經歷魏晉南北朝的發展,隱幾演化成三足弧形式,矮足床榻的高度也漸增,并帶有壸門。最終至唐代出現了隱幾與床、榻合二為一的做法,而這種做法應是導致圈椅出現的重要原因。圈椅應在唐代基本定型,其形制在宋代成熟。圈椅的壸門洞造型因素當是壸門榻的遺留,而弧形靠背與扶手當是三足弧形隱幾的痕跡。圈椅的兩根前腿上截和靠背板應是三足弧形隱幾與床、榻結合后隱幾三足的演變結果。■
[1]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2]揚之水.古典的記憶——兩周家具概說(上)[J].紫禁城,2010(5).
[3]朱大渭等.魏晉南北朝社會生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4]李溪.憑幾與隱幾——文本和圖像中的“一物二義”[J].文藝研究,2013(10).
[5]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馬鞍山市文化局.安徽馬鞍山東吳朱然墓發掘簡報[J].文物,1986(3).
[6]揚之水.隱幾與養和[J].收藏家,2002(12).
[7][8](清)曹寅,彭定求等.全唐詩·卷六百十二·五貺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9](唐)徐堅.初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南京市博物院.南京象山5號、6號、7號墓清理簡報[J].文物,1972(11).
[11]洪晴玉.關于冬壽墓的發現和研究[J].考古,1959(1).
[12]甘肅省博物館.酒泉、嘉峪關晉墓的發掘[J].文物,1979(6).
[13]石景山文物管理所.北京石景山區八角村魏晉墓[J].文物,2001(4).
[14]王銀田,劉俊喜.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槨壁畫[J].文物,2001(7).
[15]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南京近郊六朝墓的清理[J].考古學報,1957(1).
[16]張朋川.《韓熙載夜宴圖》反映的室內陳設的發展變化[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10(6).
[17]固原縣文物工作站.寧夏固原北魏墓清理簡報[J].文物,1984(6).
[18]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發掘簡報[J].文物,2003(10).
[19]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所.西安理工大學西漢壁畫墓發掘簡報[J].文物,2006(5).
[20]鄒清泉.隱幾圖考[J].文藝研究,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