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劍
中亞在當代一般指蘇聯解體后獨立的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斯斯斯坦、土庫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五國,這一地區既是歐亞大陸古絲綢之路的交通要道,也是當代世界地緣政治板塊中的重要單元,并以其特有的生態、民族、宗教、文化風格而著稱于世。著名的中亞研究專家漢布里曾經這樣評價這一區域:“中亞在人類歷史上起了兩種獨特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是矛盾的作用。一方面,由于中亞大部分地區的干旱以及缺乏交通上的自然憑借(中亞多數大河都向北流入北冰洋)的結果,中亞的主要作用是隔離開了其周圍的中國、印度、伊朗、俄國等文明。但是從另一方面講,中亞的古代商路,也為中亞周圍的諸文明提供了一條細弱的,但又綿綿不絕的聯系渠道。正是依靠這些渠道,中亞周圍諸文明在各自得到一些貴重商品之外,還得到了一些對方的有限的知識。如果不是中亞商路的話,它們就得不到這些,或者至少要困難得多。”①[英]加文·漢布里主編《中亞史綱要》,吳玉貴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第7頁。這一論斷凸顯出中亞在歐亞文明交流中所扮演的重要作用,這一區域不僅影響著我們對于過往的認知,而且還塑造了我們對于歐亞大陸文化關聯性的整體印象。
由于近代地理大發現以及隨之而來的殖民主義世界擴張,整個世界力量的重心從歐亞大陸的樞紐地帶轉移到了海洋和西方世界,曾經輝煌一時的絲綢之路貿易逐漸衰落,相伴而來的是,曾經經歷過歐亞大陸興衰起伏的中亞輝煌時代逐漸消逝,其最后的榮光在19世紀后期的英俄“大博弈”中徹底黯淡下去,此后的中亞作為俄國-蘇聯的一個內部區域被納入俄國-蘇聯的國家治理與文化建設框架當中,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最終獨立。②袁劍:《從“西域”到“中亞”:中國的中亞認知及其歷史變遷》,《文化縱橫》2018年第2期。
文明在互鑒中發展,在交流中前行。作為中國周邊外交與文化交流的重要區域,進入新世紀,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中亞地區日益成為中國西向開放的重要區域,中亞與中國在文化領域的交流也日益頻繁和深入,雙方在文化遺產方面的互動與合作也躍上了新的臺階,并在諸多方面形成了廣泛的共識。有鑒于此,認識和了解中亞文化遺產保護的歷史、現狀及其區域特質,將更好地豐富我們對于周邊國家和區域社會文化狀況的認知,進而反過來更好地促進中亞地區國家與民眾對于中國的理解與認知。
進入19世紀,隨著俄國逐漸侵入和吞并中亞地區,并在十月革命后的20世紀20-30年代通過行政層面的民族和加盟共和國劃界,徹底打破了這一地區之前的汗國結構,塑造了全新的民族及其區域認同。與中亞政治經濟秩序被納入俄國-蘇聯體系相應而生的,則是歷史與認同層面的俄國化與蘇聯化,這表現為這一區域的歷史被敘述為俄國-蘇聯歷史發展中的一個后續組成部分,也就是說,確立起了一個在中亞歷史敘述層面的俄國-蘇聯時間線,其他被摧毀的各汗國時間線以及各群體的時間線被降格甚至掩蓋。隨著中亞新加盟共和國的建立,在發展這些新的區域化民族性過程中,為了實現將這一區域的民族群體及其分類加以合法性的需要,就有了將其進行歷史性敘述的內在需求,在將中亞地區民族和加盟共和國劃界與當地民族解放事業相等同的過程中,當地的文化遺產在其中扮演了一種關鍵性的角色。[注]Jonathan Levin, “From Nomad to Nation: On the Construction of National Identity through Contested Cultural Heritage in the Former Soviet Republics of Central Asia”, New York Univers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tics, Vol. 50, No. 1, 2017.表現在文化遺產層面,這一區域原有的俄國文化時間線被蘇聯文化時間線所取代,而與此同時,中亞各加盟共和國各自的文化時間線也逐漸形成,這些時間線彼此之間是并行而不交錯的,同時也從屬于更高層級的,同時也是主軸的蘇聯文化遺產時間線敘述。在這一語境之下,中亞文化遺產只是俄國-蘇聯歷史文化空間的一個組成部分。
1934年蘇聯政府頒布《保護古物補充法令》,將重要古物分為“禁止類古物”和“登記類古物”兩類,其中前者由國家負責保管,列入國家預算,后者則由所在地蘇維埃機關負責保管和維持,列入地方預算。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諸多歷史建筑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但因為受到意識形態、世界大戰等因素的影響,其具體保護過程跌宕起伏。[注]王運良:《文物保護單位管理制度與國外類似經驗——新中國文物保護制度的背景考察之四》,《中國文物科學研究》2011年第4期。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蘇聯文物保護單位的組成在很大程度上受當時國家和社會的意識形態、經濟水平和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任務影響,如果說20世紀30年代最具標志性的歷史事件是由“戰斗的無神論”這個意識形態而引發的一系列文化建筑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那么戰后時期最為突出的就是國家文物保護方面不斷變化的政策:一段時期對文物保護問題極為關注,立馬轉變為冷卻狀態,這樣就導致了一些文物被列入保護范圍,而有些則被撤銷。[注]《蘇聯不可移動文物:文物的登記和分級問題》,http://www.kulturnoe-nasledie.ru,2018年6月5日訪問。在蘇聯時期,中亞地區的文化遺產(基本上是物質文化遺產)大部分屬于加盟共和國級文物保護單位。長期以來,在蘇聯的具體實踐中,對于包括中亞在內的各地區文化遺產的保護中,其主導內容是“歷史文物”的保護。當時的蘇聯學者這樣寫道:“我們是值得為我們民族的藝術作品而夸耀的。而保存最好的方法是收集在博物館或文物庫房中。當然,這些博物館的陳列品,那就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但是在博物館中所保存的,只有個別分散的不同世紀的作品,但是像石制或木制的建筑文物和它不可分離的藝術品,它們共同組成了重大的歷史、藝術和文化的遺產,那卻是不能搬動的。”[注][蘇]К·П·多金娜、Щ·Е·拉契婭:《蘇聯建筑文物的保護、研究和宣傳普及問題》,羅哲文譯,《文物》1953年第10期。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隨著國際文物保護運動和遺產體系的逐步建立,對當時蘇聯的影響也增強,蘇聯國內學界開始引入“文化遺產”這一概念,并將“文物”作為文化遺產的組成部分,并重新思考相關理論及其方法論意義。1988年,蘇聯文化基金會主辦的《我們的遺產》雜志創刊,傳統的“歷史文物”概念被“遺產”概念所取代。[注]程殿梅:《俄羅斯文化遺產保護的理論與實踐》,《民俗研究》2015年第1期。但在具體實踐層面,蘇聯官方依然主要采用“歷史文物”的名稱,例如,1976年10月29日公布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歷史文物保護和利用法》總則第一條就規定“歷史文物是指那些與人民生活中的歷史事件有關的,與社會和國家的發展有關的建筑物、紀念地和紀念物,以及具有歷史、科學、藝術或其他文化價值的物質和精神創造的產品”,并在內容方面進一步細分為歷史遺跡、有考古價值的遺跡、城市建筑和建筑藝術遺跡、藝術遺跡、文獻性的遺留物以及其他具有歷史、科學、藝術或別的文化價值的實物。[注]嚴敬敏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歷史文物保護和利用法》,《中外法學》1983年第4期。
1972年11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Convention Concerning the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Cultural and Natural Heritage),以締約的方式,推動各國對自然和文化遺產的保護;在2003年10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又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The Convention for the Safeguarding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進一步完善世界文化遺產保護體系。蘇聯對于簽署《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一度持審慎態度,于1988年方才簽署加入,并成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成員國。蘇聯解體之后,中亞各國開始以新的主權國家參與到新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實踐當中。本文所指稱的“文化遺產”,既包含物質性的,也包含非物質性的文化遺產。
1991年底,隨著蘇聯解體和中亞各國相繼獨立,中亞各國在政治上實現自主的同時,在文化和身份認同上也開始面臨一個如何塑造與原有的蘇聯內部空間所不同的全新的、唯一的民族國家問題。在這個過程中,當沒有了蘇聯這一民族身份創造者之后,中亞各國既有的民族及其國家空間以怎樣的方式來加以維系和鞏固,這就成為各個中亞國家必須回應和處理的問題。長期以來,這些曾經的蘇聯加盟共和國的文化與歷史是由莫斯科為主來進行敘述和梳理的,而在獨立后,各國既有的國家時間線得以進一步強化和延伸,并開始拋開蘇聯時間線這一原先的主軸,通過動用本土曾經存在的古老政權遺存及傳統資源的方式,以新的方式來從重構各國的時間線敘述,在這種態勢下,中亞各國的歷史與文化時間線開始出現了交錯與沖突,并通過相應的文化遺產與歷史敘事影響著對于周邊鄰國的認知。[注]袁劍:《鏡像性、時間線與整體觀——近代以來中國對中亞諸國的認知觀念流變及其特征》,《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3期。
在這一時期,“文化遺產”概念在獨立后的中亞諸國逐漸被接受,逐步取代了原先較為狹義的“歷史文物”概念,并成為中亞各國參與國際文化遺產保護與實踐的基本共識。中亞各國相繼加入《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中亞地區的文化遺產保護也在國際合作的大背景下日益推進。中亞自身的文化遺產空間在這些年逐漸被國際社會所認可,并日益成為構筑中亞國家、社會與文化主體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已經與當代俄羅斯的文化遺產空間相分離,兩者形成各自發展的新態勢。
哈薩克斯坦在中亞諸國中目前發展形勢較好,社會政治環境較為穩定,并逐漸在地區和國際事務中發揮重要作用。作為習近平主席“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地,哈薩克斯坦在推進互聯互動、互利合作等方面與中國的交流日益深入,在文化遺產保護領域也開展了多方面的合作。在哈薩克斯坦國內,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規,例如頒布了《保護和利用歷史文化遺產法》,并對既有的《文化遺產法》進行了相應的修訂。此外,隨著經濟形勢的好轉,哈薩克斯坦政府逐年增加對文化領域的投入,至2010年達到3.5億美元。在具體的考古研究和文化遺址保護方面,哈薩克斯坦文化部籌建了民族文化中心和阿里·法拉比陵園,分別設立了伊塞克歷史文化保護區和列別爾歷史文化保護區,此外,泰姆格里考古景觀巖刻和霍賈·艾哈邁德·亞薩維陵墓已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隨著2014年絲綢之路聯合申遺成功,該國境內入選遺址共有8處。
作為中亞地區的交通樞紐,吉爾吉斯斯坦由于地緣的原因,較為重視絲綢之路區域的文化遺產保護,主要依靠政府來推動保護工作,其資金主要來源于政府撥款和國際支持。該國正計劃對阿克·貝希姆遺址、布拉納遺址進行保護和修復工作。在2014年中、哈、吉三國絲綢之路合作申遺成功后,該國有三處遺址被納入《世界遺產名錄》,分別為中世紀古遺址阿克·貝希姆遺址、克拉斯納亞·瑞希卡遺址和布拉納遺址。[注]劉珺、郝索、余潔:《絲綢之路經濟帶文化遺產保護的基礎、困境與合作研究》,《西安財經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
目前烏茲別克斯坦國內擁有四處世界文化遺產古城,其內容有重疊之處,但也有所不同,在1990年被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希瓦(Khiva)古城遺址,保存著一個長方形的中古時期堡壘;1993年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布哈拉(Bukhara)古城,在帖木兒帝國時期是第二大城市,但現有部分則主要建成于16至17世紀,當時是昔班尼王朝的首府。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評定意見書中,認為(1)布哈拉的城市布局與建筑對中亞廣大地區的城市規劃與演變起到了深遠的影響;(2)布哈拉至今仍然完整地保存了其城市肌理,是中世紀中亞城市最完整、保存最完備的典型地區;(3)9世紀至16世紀之間,布哈拉是近東地區穆斯林神學,特別是蘇菲派禁欲主義神學的最大中心,擁有200多座清真寺、100多個伊斯蘭學院。目前,關于保護布哈拉古城的法規主要反映在烏茲別克斯坦政府于2005年編制的《布哈拉城市總體規劃》(The Master Plan of Bukhara city)中,此外,在2010年3月23日,烏茲別克斯坦政府頒布了第49號特別法令——《關于布哈拉文化遺產研究、保護、修復與適應現代用途的改造的國家計劃2020》,為古城保護進一步提供保障。在布哈拉文化遺址的管理方面,目前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等級化的管理體系,國家層面由烏茲別克斯坦文化與體育部負責,地區層面則由布哈拉地區文化遺產遺址保護與利用監察會及地方政府負責。[注]曠薇、邵磊:《絲綢之路商貿城市布哈拉古城保護與利用》,《中國古城》2013年第12期。2000年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沙赫里撒布茲(Shakhrisyabz)市歷史城區在帖木兒時代還只具雛形。以上三座城市后來在蒙古人的征服時代遭到破壞,之后得到重建。
在2000年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的撒馬爾罕(Samarkand)古城,是烏茲別克斯坦第四座世界文化遺產古城,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評定意見書中就專門指出了撒馬爾罕古城所具有的三大價值:其一,撒馬爾罕的建筑和城市風貌體現了伊斯蘭文明的偉大創造力;其二,以大清真寺(Bibi Khanum Mosque)和雷吉斯坦廣場(RegistanSquare)為代表的建筑群顯示了在從地中海到印度次大陸整個區域內,伊斯蘭建筑的強大生命力;其三,古城撒馬爾罕以它的文化、建筑和城市結構展示了從13世紀到現今的中亞文化和政治歷史最重要的階段。[注]UNESCO. Samarkand-Crossroad of Cultures [EB/OL][2005-07-12]. http://whc.unesco.org/en/list/603.這座被稱為“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的城市,在漫長的歷史中,一直是連接中國、歐洲、印度、伊朗和其他游牧力量不同文化之間的重要樞紐,同時也是早期佛教、伊斯蘭教、拜火教、基督教等各大宗教相互交匯的熔爐。作為帖木兒帝國最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具有更大的影響力。盡管自從18世紀以后,隨著中亞政治軍事形勢的變化和英俄大博弈的深化,撒馬爾罕逐漸衰落,其古城開始受到破壞,其中就包括近代以來一些防御工事和王宮建筑的消失,以及最近一段時間傳統住宅區的破壞。此外,撒馬爾罕古城內的一些古代清真寺等宗教遺跡也年久失修。從19世紀開始,相關的文物修復工作逐漸展開,其中就包括對撒馬爾罕古城及其相關遺址的恢復與重建,而近些年來對于帖木兒陵墓等相關遺跡的保護是一大特例。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對于確立作為獨立國家的烏茲別克斯坦自身的歷史合法性具有特殊意義。當然,由于烏茲別克斯坦國家發展水平和保護理念的限制,撒馬爾罕古城的系統保護與規劃尚處于起步階段,在相關技術手段方面也還有待完善與提升。值得注意的是,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支持和幫助下,撒馬爾罕古城的相關保護獲得了來自意大利、法國等相關國家的先進經驗,后續發展態勢較好。在目前情況下,通過國際合作組織與當地專業人員的密切配合,從而更為深入地挖掘撒馬爾罕作為著名歷史城市的特色,建立起一整套源自當地并適應當地具體情況的文化遺產保護理論與技術體系。基于獨特的歷史與現狀,撒馬爾罕理應成為中亞地區歷史文化古城保護的杰出案例。[注]錢云、張敏:《撒馬爾罕城市歷史與古城保護》,《中國名城》2013年第10期。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以哈薩克斯坦為例,在2015年12月2-4日于納米比亞首都溫得和克舉行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將15個項目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名錄》,其中就包括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共同申報的“阿肯彈唱”(Aitysh/Aitys)即興詩歌說唱。這是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多民族社會內部的一種流行文化形式和身份標志,在獨立后的中亞社會內部認同方面具有重要意義。在2017年12月于韓國濟州舉行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政府間委員會第十二次會議上,哈薩克斯坦申報的傳統民族游戲“阿斯克”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據哈薩克斯坦文化和體育部的統計,自2011年至今,哈薩克斯坦共有8個項目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其中包括“冬不拉演奏藝術”(2014年)、“哈薩克式摔跤”(2016年)、同吉爾吉斯斯坦聯合入選的“氈房建造方法”(2014年)、“阿肯彈唱”(2015),2016年多國共同申請的“納烏魯茲”(12個國家)、“馴鷹”(18個國家)、“土耳其帕特爾面包”(5個國家),以及“阿斯克”(2017年),并計劃申請將“哈薩克馴馬春季傳統”和“闊爾庫特阿塔遺跡”(同土、阿、吉三國聯合)列入聯合國非遺名錄。此外,烏茲別克斯坦的“博恩遜區的文化空間”則作為中亞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于2001年被列入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
文明在互鑒交往中得以進一步發展,中亞與中國在當代文化遺產領域的交流同樣推進了雙方彼此間的理解。2014年6月15日至25日,在卡塔爾首都多哈舉行的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上, 中國與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聯合提交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路網”成功入選《世界遺產名錄》,這一項目涵蓋絲綢之路東段,全長5000公里,包括以中國河南洛陽為開端,經新疆天山走廊并延伸至哈薩克斯坦南部沿線的33處遺跡點,其中哈薩克斯坦8處,吉爾吉斯斯坦3處,中國22處。[注]紫蘇:《駝鈴聲聲絲綢飄飄——“絲綢之路”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外文化交流》2014年第7期。這一聯合申遺項目的成功獲選,成為中亞與中國在文化遺產領域親密合作的典范。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走出去的當代實踐中,有若干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因獨特的文化標簽而受到中亞各國的廣泛關注。2005年11月,中國申報的“中國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中國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是流傳于新疆維吾爾族聚居區的各種木卡姆的總稱,是集歌、舞、樂于一體的大型綜合藝術形式,以“十二木卡姆”為代表。這種木卡姆音樂形式除了中國新疆,還廣泛分布于中亞等地區。2009年,中國申報的柯爾克孜史詩《瑪納斯》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瑪納斯》與《格薩爾》、《江格爾》共同構成了中國三大史詩,其演唱異文繁多、篇幅宏大,其中最負盛名的是瑪納斯及其后世共8代英雄的譜系式傳奇敘述,共有23.6萬行,被稱為柯爾克孜人杰出創造和口頭傳承的“百科全書”;此外,相關社區的傳統節慶和民俗活動,構成了《瑪納斯》中亞的文化空間。由于中亞與中國新疆地區生活著一些擁有共同歷史語言和宗教文化傳統的跨界民族,如哈薩克族、吉爾吉斯族(中國國內稱為柯爾克孜族)、塔吉克族等,因此,諸如《瑪納斯》之類的非遺項目,自然在吉爾吉斯斯坦等中亞國家也形成重要影響。
在另一方面,隨著中國與中亞各國之間經濟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入,來自中國其他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開始受到中亞各國民眾和研究者的關注。例如,2010年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中醫針灸”,隨著中國與中亞各國間經濟文化交流的推進,以及相互間人員交流的增多,其良好的療效受到中亞各國民眾的廣泛歡迎,并成為中亞各國開展對華醫學交流的主要推動力。據相關報道,在哈薩克斯坦,中醫按摩、中藥理療等被視為健康、環保的治療方法,不少政府官員和家屬經常到中國來理療治病,甚至還邀請中醫專家赴哈診療。吉爾吉斯斯坦政府非常鼓勵設立中醫診所,為此專門設立了相應機構,負責管理中醫診所、中草藥、中成藥等市場。首都比什凱克市擁有數十家個體中醫診所,一些吉國民眾甚至專程來華接受中醫針灸推拿治療。此外,一些更側重藝術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也隨著國際間交往的進一步推進在中亞大地得以呈現,例如,在2017年于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斯塔納舉行的世界博覽會上,來自中國的多個地方非遺項目在此亮相,其中江蘇的非遺項目——南通扎染、蘇州核雕和蘇繡三大譜系之一的常州亂針繡位列其中,尤其是核雕藝術家帶去了以花卉、人物、核舟等為主題的多件作品。小巧的核舟玲瓏剔透,還能打開窗戶,讓現場的哈薩克斯坦游客大為驚嘆。
總體而言,由于中亞地區在古代所呈現的歐亞交流樞紐角色、近現代作為俄國-蘇聯一部分的歷史事實以及當代作為獨立國家的獨特性,因此在文化遺產方面,呈現出一種不同于世界其他地區的獨特區域化特質,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中亞各國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實踐在構筑和維護自身國家認同的方面扮演了更為重要的角色。由于中亞各國真正獨立建國的時間有限,而且在之前缺乏基于民族-國家基礎上的長期認同,因此通過文化遺產方面的保護與實踐,就不僅是中亞各國政府層面的客觀需要,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維系中亞各國社會與族群內部歷史和現實凝聚力的重要資源。在這一過程中,如何處理依然在影響著社會民眾的曾經存在過的、而如今消失了的蘇維埃文化及其遺產問題,如何面對蘇維埃文化共同體的存在歷史,就成為需要認識和面對的重大問題。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重大社會變革后,文化共同體發生解體甚至滅亡,會導致許多需求的消失。……更多情況是,文化共同體的觀念改變,導致了對某種活動的不想、不說、不寫,乃至對相關的物不用、不造。而‘不造’最直接和客觀地反映了需求的終止。”[注]蔡達峰:《物質文化遺產的幾個基本特征》,載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復旦大學文化遺產研究中心編《文化遺產研究集刊》(5),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頁。
其二,中亞各國的文化遺產保護與實踐更多地在于凸顯這些新生民族國家內部主體民族的地位和重要性,并通過歷史名城和重要遺跡來構筑起古代王朝與當代國家之間的歷史連續性,從而為形成各國不同的歷史與傳統構筑最重要的文化性基礎。但值得反思的是,正如1979年通過《保護具有文化意義地區的憲章》(巴拉憲章)所指出的,“各個時期對該地區所做的貢獻均應得到尊重。一個地區如有不同時期的建造物,顯示一個時期的建造物而犧牲另一個時期的唯有在被去除的建筑物所含文化意義甚微,而將被展示的所含文化意義重大得多的情況下方可證明是合理的”,[注]《保護具有文化意義地區的憲章》(巴拉憲章),《中國石窟遺址管理培訓班國際文化遺址管理參考資料》,北京(未寫出版社),1992年10月,第185頁。因此,如何更好地處理中亞各國文化遺產中所涉及的古代和近代所留下的相關痕跡,如佛教的相關文化遺存,[注]Sunita Dwivedi, “Cultural Heritage of South and Central Asia”, Himalayan and Central Asian Studies, Vol. 21, No.1, 2017.就需要中亞各國政府和學界有更為客觀和理性的認知。
其三,由于中亞地區各國獨特的歷史、文化特征以及與包括中國在內的諸多周邊國家的獨特地緣關系,使跨界因素成為中亞各國文化遺產的重要關鍵詞。這種跨界影響是雙向的,一方面,中亞各國的文化遺產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對包括中國在內的周邊鄰國形成巨大影響,在中國西北地區產生尤為強大的文化影響力。與此同時,中國西北地區尤其是新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更容易在中亞地區推廣和形成影響力。中亞各國文化遺產的這種“跨界性”因素,超越了我們在文化遺產領域一般意義上的東西方之分,在當下“一帶一路”倡議的大背景下,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考空間與認知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