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潮
感性與理性很難在同一位作曲家身上達到協調統一、均衡發展,因為強調感性的作曲實踐與注重理性的音樂分析本來是兩個發展方向,但賈達群就是這其中難得一見的通才。作為中國結構主義作曲家中最有才華者,他是中國第五代音樂家群體中的重要一員,作品不斷國內外獲獎并上演,如《弦樂四重奏》1991年獲日本“第十二屆IRINO室內樂國際作曲比賽”大獎,《龍鳳圖騰》1986年獲“首屆中國唱片獎”大型交響樂作品第三名,《蜀韻》被評為“20世紀華人經典”。他的“融”系列作品,成為中外音樂融合、交匯探索之法的典范,全球最暢銷的三大古典名牌之一的拿索斯唱片公司(Naxos)出版了個人唱片兩張(2015年:《回旋曲》《吟》《秋三闕》《水墨畫三幀》,2016年:《蜀韻》《時間的對位》《弦樂四重奏》《漠墨圖》)。作為音樂結構分析領域中最具創新精神的學者,他的音樂結構的詩學解讀令學界稱奇,由此使其分析帶有獨特的個性標識,以音樂形態為核心進而引入其他人文學科乃至自然科學知識的音樂分析學定位①,成為學科發展的一時之尚,使看似理性、肅然、古板的音樂分析也可附載詩性的雅趣。其專著《結構詩學》獲教育部第六屆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三等獎(2013),其論文《結構對位》獲教育部第五屆高校人文社科很好成果二等獎(2009),《結構分析學導引》獲中國音樂“金鐘獎”理論銀獎(2011)。他正式發表的十余篇(部)著述多在學界產生影響②。賈達群在創作、理論方面富于創造和開拓精神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學術影響也不斷在教育領域開花結果,培養出的學生在各地領一方之秀,如覺嘎、錢仁平、楊和平、曾宇佳等。他所堅持的理論研究服務于或直接作用于教育教學的理念,使其學術影響超越學院范圍的羈絆,他的兩次國內巡講,使其系統化、個性化、創新性的成果惠澤國內音樂結構分析學科,使其音樂分析學理論、方法、觀念成為國內外影響較大的學派之一。因此,他的每一次大部頭著述發表都會引起學界圍觀。前不久出版的《作曲與分析》(音樂結構:形態、構態、對位以及二元性)就以其大篇幅、新視角、奇觀點而引人觀之。以我來看,著作既注重學術性的創新探研,也注意學科基礎發展的積極推進;既注重音樂形態本身的微觀分析,也注意音樂觀念的宏觀架構,甚至與交叉學科的關聯。該書分為結構形態(音樂結構面面觀)、結構構態(天然結構態)、曲式與體裁(結構的整體性)、結構對位(多重結構及其關系)、結構二元性(靜態文本與動態音響關系)等五個部分,前三部分是在傳統曲式結構基礎上的延伸、推研,后兩部分是基于音樂實踐的創新性開拓。作者因此推薦前三篇的大部分內容可供專業音樂學院作曲本科的音樂分析課程使用,少部分內容及后兩部分內容可供研究生層次的必修與選修課程使用(見書中“自序”)。
賈達群教授在行文伊始就提出了三個非常重要的學科建構問題:一是如何處理音樂研究中元理論與應用理論的關系,二是如何處理理論研究與理論教學的關系,三是如何處理理論研究與音樂創作的關系。這一設問是作者站在國內最前沿學科發展宏觀視角而提出的既基礎、實際而又緊迫、待解的問題,其實,包括筆者在內的很多人也有類似的存疑。一方面,目前的理論研究越來越追求所謂的高大上、高精尖,而成果內容常常是讀起來費勁,用起來也費勁,空頭理論者居多,新、奇、怪的概念或觀念頻出;另一方面,直接作用于基礎教學或指導藝術創作實踐的理論卻乏善可陳,理論家覺得研究基礎理論會掉了身價,不愿意投身于此。因此,理論研究與實踐發展常會各自為陣。賈達群教授從長期的創作、教學實踐需要出發,深知當下專業基礎教學中急缺什么,問題何在;而他又在長期理論研究中知曉基礎理論亦需要向前如何推進,也需要如何追趕超越。所以,他敢于在其國家級課題的研究中辟出大篇幅來進行基礎性的音樂分析研究,這是基于藝術實踐的學科建構之需而觸發。
賈著的基礎性表現在如下方面,其一是表現在基本理論的重新詮釋上,如前三篇涉及到的音樂結構的基本概念:樂節、樂句、樂段、樂片、樂部、樂章、二段曲式、二部曲式、古二部曲式、古奏鳴曲式、三段曲式、三部曲式、回旋曲式、奏鳴曲式、回旋奏鳴曲式、協奏曲、組曲與套曲等,這些概念是音樂結構學科的支撐概念,也是音樂創作、表演中始終要面對的問題,賈教授多未對概念做界定,他認為其業師高為杰等學者已做了較好的詮釋,而是將其精力放在概念的現代派音樂作品實證的進一步發展上。如他對“作為樂句次級結構而存在的”樂節進行了層級關系的解釋:其長度大于音樂動機型的“細胞”,小于作為樂段基本組成部分的“樂句”,有兩個以上的節奏重音,這些界定是理論家智慧的體現,也是長期分析的結果。之后,作者還對樂節構成予以了方式的舉要,涉及到斯克里亞賓、勛伯格、柴科夫斯基等傳統曲式學教材中少見的樂例,而其中所明確的樂節圖示區劃及其與其他結構單位(如樂匯)的關系,尤為指出了縱向音高間的關系,使常見于橫向關系的結構分析而有了縱深推展,這是既往所鮮見的視角。這種引入現代音樂創作的新材料而來詮釋基礎概念的做法,在全書占有相當大的篇幅,是全書較為突出的新探之表現和研究突破點所在,從而將基礎研究的實踐指導價值凸顯出來,也體顯出既有理論的進一步推研。
其二是表現在全新視域中,如引入某些新的學科方法,不僅引入歷史學、哲學、美學,還將建筑學、生物學、物理學、數學等納入其學科發展視野。如他對音樂動機這一從吳祖強、楊儒懷、高為杰等學者的著述中常見的結構細胞單位,以“樂旨”予以闡釋,他認為,“樂旨即動物細胞或樂旨細胞,即兩個以上音高在音程、節奏、音色、力度等方面具有特殊,甚至是唯一的美學及結構學意義的音響組合。”因而將納入結構理論,這就使結構具有“生命態”,是微觀認識看似形式化、程式化的動機有了新釋界,新路徑,也才會將細胞積累、繁衍、膨脹、變化等過程等動態過程,納入到到靜態的結構圖示的考量之中。基于此,其行文中將“音高”細胞分為主題動機型、音程細胞型、音級集合型;將“節奏”細胞納入到重要的結構里構成元素中來考慮,也使節奏細胞及其發展的動態在結構力中的表現凸顯出來,而節奏序列的移位、倒影、逆行、倒影逆行等具有結構力;將音色、織體及音型化的細胞等20世紀后的作曲家們追求的無明確陳述性格的“旋律”納入到結構的觀察視域中來。正是作者以全新視域開拓新的分析對象,才是一些現代派創作手法得以納入到傳統結構理論的考量之中,而賈教授對20世紀現代派作品的熟諳,是促成這一研究視域展開的基礎。
《作曲與分析》書中引用了大量既往“曲式學”“音樂分析學”著述中少見譜例,尤其是20世紀后具有廣泛影響的現代派音樂,這使其傳統的基礎性理論的新詮釋、新視域有了多樣的例證支撐,也使該書超越了之前同類著述,從而有了作用于現代教學之利,畢竟,目前的專業音樂學院作曲本科教學已經進行了多年的基礎曲式理論的學習,再炒冷飯實不足取。因此說,賈教授的分析學基礎理論的新展是相時而動,應時之需,推進之舉,拓展了當前基礎性音樂結構分析領域的現代內容。
賈達群《作曲與分析》在前三篇中的對稱(鏡像)結構、復雜交混結構、拱形結構、多重協奏曲等方面的研究較為新穎,有的視角或觀點是他首次提出,這是其學術創新性體現的第一方面,是其發端于傳統分析理論之中的新發展。而后兩篇的層結構與體結構所展現出來的結構對位理論,這一研究高點的產生是他長期以來始終將音樂形式化文本中的由各結構元素綜合反映出來的結構形態作為一種關系的過程來給予關注的結果,并認為該過程是形成音樂整體的普遍程序③,因此才會將多重結構及其關系進行了深入詮釋;基于演繹的文本結構與動態音響的音樂分析,基于審美的文本結構與聽覺結構的對照研究,則是賈教授新的研究觀念的開拓,他將之前成為定論的某些觀念進行了全新的解讀,對之前“音樂重復的部分不占結構單位”的說法提出商榷,演繹者的價值如何體現?這些創新性的觀點是基于賈老師長期的教學困惑和聆聽疑慮而提出的,是欲以將音樂創作、表演、聆聽的同一性納入到學術考察的基點上的創新性觀點。
賈達群這些新的觀點的提出是有其哲學思辨邏輯布局的。他不僅將作品中復雜多變結構的分析以內部結構元素如節奏、音高、音色、力度等進行分離考量,將結構層、結構體等多維套疊的多層次關系,以復調化的音樂形態予以對待,還將對立統一的哲學邏輯關系納入其中進行思辨,將多元交叉的結構對位關系進行了基于本體的剖析。他從新概念的界定入手,由淺入深地展開其行文,使其“所指”的新理論更易“能指”。他以音樂結構中的網狀層級現象體現出來的生物學特征,從而提出“體結構”的層級,由兩個以上同質或異質元素的單一性結構組合而成的、具有不同步相互關系的結構稱之為“層結構”,各自獨立的基礎層級的結構為“單一結構”④。經過這樣三個層級界定的新的結構概念,在針對巴赫、格里格、理查·斯特勞斯、盧托斯瓦夫斯基等不同時期、不同技法、不同風格作品的結構關系的分析中同樣適用,且對其音樂樣態及對位方式的解析有了較為突出的優勢,對多線索、多層級的復雜對位織體和結構的解讀有了更為明晰的線索,因而對其運用于教學、創作之中,具有較好的“能解”的創新性。
筆者曾聆聽過賈達群關于上述結構多重關系及其類型以及繼而產生的對位關系的講解⑤,對結構二元性(靜態文本與動態音響關系)的詮釋有了直觀的認識。這些新理論的提出是他長期的學術研究心得,尤其是對音樂分析學由基礎實踐到抽象概念界定,他予以了逐層的剝繭抽絲式的理論體系建構。他也由此認識到音樂分析學是自20世紀以來一門新興的、綜合的、交緣的學科,它具有方法論意義的集理論、實踐為一體的對音樂及其形態進行分析認知的學科。尤為重要的是,他拋開既往純理論研究的觀念,將音樂分析學視為作曲技術理論為基礎的音樂本體研究,從而能將音樂作品之文本、文本結構構建的策略及其途徑的分析解讀作為其核心任務,對音樂作品之形本身予以解析,其必要的延伸是音樂作品之形而上思辨,這樣才會實現探尋音樂作品之觀念與形式化程序間關聯的終極使命⑥。正是有了邏輯嚴密的哲學思辨,從而使其結構形式的辨析和觀念的成熟水到渠成,創新性是其理論的系統化、個性化建構的內在核心。
將理論研究運用于作曲、表演實踐是賈達群的學術旨趣之一,從《作曲與分析》之名即可一窺端倪。作為上海音樂學院作曲與作曲理論的資深教授,他還兼任中國音協理論委員會副主任、音樂分析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央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學術委員會委員等,因此,其學術視野也不僅局限于學校的苑囿甚至“海派”文化的范疇。《作曲與分析》首先從服務于其作曲教學之需出發,進而關照到音樂表演、音樂欣賞等領域的需要。賈達群站在作曲教師的視角,其理論以進入音樂作品內部、服務于操作實踐為目的,以還原作曲家創作時的狀態及過程為研究邏輯推理依據,加之其作曲家的個人實踐能力,其研究采用逆向思維方式,通過對作曲家創作時的狀態和過程為研究的出發點,從而對作品中顯露出來的形式化內容做各種關系的分析和解讀,它居于推動實踐操作的目的,從而在找到能深入作品技術的內核基礎上,以實踐中的路徑尋找合理解釋,這是他在作品天然結構態中所做的由表及里研究。
除了天然結構態的研究中對創作的具體可行的貢獻外,賈著在多重結構與音樂整體性關系的研究也是以實踐需要或借鑒為出發點,音樂的深層結構以二分性、三分性、二三交混性結構來審視,但最后形成“一”的整體性結構,這是基于創作而形成的邏輯循環過程。賈達群通過多視角、立體化地揭示音樂結構的對位關系,其目的就是旨在解析音樂結構諸元素的多種形成方式,實現不同聲響結構在時空流動過程中的共識性的多元陳述,這些針對音樂呈現方式獨特性的分析,不僅為音樂創作中組合手法的選擇成為可能,也為演繹方式的選擇、臨響鑒賞提供了手段。從中可以看出,賈著在探求音樂結構的靜態文本與動態音響之間的二元性特點及關系,并藉此而尋找兩者同一的合理路徑,其目的是在對音樂實踐尋找具有說服力的學術及人文闡釋,從而為音樂創作、表演、研究和審美提供有價值的經驗,這是作者理論研究的實踐性之洞見,是他長期教育實踐的初衷與目的。賈達群在教育上的卓越貢獻,使其獲得了教育部“全國百篇優秀博士論文指導教師獎”(2007)、寶鋼優秀教師獎(2008)、上海市育才獎(2014)等獎項。而《作曲與分析》的出版,或將獲得更大的獎勵,因為它站在實踐指導的立場上,深度而又實用地縱橫品點,并做出的卓有成效的成績。
《作曲與分析》以音樂結構分析為統籌,從形態、構態、對位以及二元性(著作副標題)等多方面進行的探索,以結構學理論為經,以分析方法為緯,立足于作曲實踐(內容介紹語),目的是為打通創作、演繹、欣賞等實踐可操作性做好了邏輯關系的闡釋。其論述邏輯線索清晰,尤其是所做的結構圖示簡潔、明晰,為其引用的大量譜例做了準確的理論闡釋,而所引的譜例多是現代派技法的經典之作(近50%的譜例為20世紀以后的音樂創作),為構建中國音樂分析學的現代篇章奠定了基礎,而超過80%的譜例為大多數曲式與作品分析教材所未涉及的實證主義之舉,是賈達群長期探研的積淀所得,是同類著述中極為突出的材料鋪陳之功。此外,著作行文簡潔明快,流暢瀟灑,論述邏輯嚴密,宏觀與微觀布局合理,這些都是作者長期修為的論述風格,其詩意的表達方式是學術界難得一見的景致⑦。再加上裝幀的精致考究,排版的美觀大方,使閱讀賞心悅目。著作縝密論述之中充滿詩意的表達是理論研究之中飽含經驗的饋贈,是作曲和分析實踐中可以依托的典范之作。
①賈達群《音樂分析學的任務與使命》,《音樂藝術》2010年第1期,第5頁。
②每次重要著述發表后即有彭志敏、韓鍾恩等發表熱情洋溢的評論。
③賈達群《結構對位——一種重要的結構現象與結構思維及技法》,《音樂研究》2006年第4期。
④賈達群《結構對位之層級及類型》,《音樂研究》2016年第2期。
⑤王安潮《文淵懿美茂言簡妙精絕——賈達群學術巡講側記三》,www.jiadaqun.com。
⑥賈達群《音樂分析學的任務與使命》,《音樂藝術》2010年第1期。
⑦王安潮《〈結構詩學〉的詩性韻律——評〈結構詩學〉》,《音樂周報》2009-11-18。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中國古代琴論經典文本中的音樂表演觀念闡釋及當代意義研究”(編號16BD057)的階段性成果]
王安潮 西安音樂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