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琳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100)
20世紀60年代以來,繼“獨立與發展”問題之后生態問題成為人類普遍關注的世界性難題。為此,人們從不同的視角入手,探討生態危機的來龍去脈,研究探索生態危機可能的解決途徑,其中的某些觀點或許在特定階段被視為危言聳聽,但卻又切實地以其警告性言論令世人警醒。
伴隨工業化的加速進程,人類生活的方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吃穿住用行均可直接享受到現代科技的巨大福利,有空調的屋子便不用再承受自然的風吹雨打,有代人工作的機器便不用再承受無盡的勞役,甚至生命的延續方式也出現了克隆技術。人類從心底深處崇尚科技,科技成為人類改造自然、促進社會發展的第一生產力。然而,科技的大幅度進步卻沒有提升人類的幸福指數,現代人類在享受科技福利的同時也必須承受科技帶來的副作用,那便是環境污染、生態失衡,還有某些個別人利用科技進行的信息造假、食品造假等社會問題。現在人類陷入了一個悖論,要想生活得更幸福便需借助于科技之手,而科技在令人某些方面得到閑適的同時卻也在提供更多的不便與威脅。科技加劇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矛盾,也加大了人類對自身生態環境危害強度的可能性。
1962年,蕾切爾·卡遜的《寂靜的春天》一書出版,作者從人類對待生物的化學藥物批判開始,指出這是一場只求速度與數量,只求經濟上的投入與產出的戰爭,而戰爭的一方是人類,另一方則是整個自然界(也包括人類),深刻地批判了人類這一系列為了一時閑逸卻導致無法彌補后果的愚蠢行為。人類在為了自己的安逸而對付農作物蟲害和雜草的過程中,雖然一次比較徹底的農藥噴灑能夠殺死90%左右的“敵手”,但存活下來的蟲子或雜草卻因此而有了抗藥性,它們不再懼怕此類藥物的噴灑,而且它們大量繁殖的后代也會繼承此種耐藥性,為了對付新生的這種超級害蟲或雜草,科學家又不得不研發出毒性更大的新型藥物,而某些動物和人類則是此類藥物最大的受害者,最終世界會走向絕對的寂靜。在這場人類盲目發動的戰爭中,生態平衡的破壞是不可避免的,而人類則注定是爭斗中的失敗者。寂靜是好的,但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春天都不再有鳥鳴,不再有花香,除了病病懨懨的人類殘存在鋼筋水泥構筑的網格中,只剩下霧霾與污水,還有那令人窒息的交通和令人眼花繚亂的網絡信息。卡遜以詩人的筆觸描述了天空、海洋、動物、植物和人類之間的密切聯系,提示了近代污染對生態的巨大不可逆轉的影響,有毒化學物的殘留不但會對生物產生一系列不良影響,還會直接影響人類的生存環境和人類本身的生存,她以自己的努力試圖將科技從盲目的崇拜中拉下神壇。與此同時,相當數量的科學家對卡遜的觀點表示強烈不滿,尤其是當時一些以生產農藥為主的單純追求商業利潤的化學公司和廠商更是對卡遜進行了猛烈的抨擊甚至是人身攻擊,明確表示此著作是片面的,其中的描述和數量虛構性遠超真實性,其文學性遠超現實性,而化學藥物使這個世界更安逸,人類生活更幸福,并直接為世界上提供了更多的食物。顯而易見,反對卡遜生態理念的觀點有失公允。
在環境問題日益凸顯的時候,西方某些經濟發達國家開始致力于治理環境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與此同時,某些發達國家將污染嚴重的產業投放到一些發展中國家,更有甚者,還直接將污染轉嫁于發展中國家,第三世界國家成為某些經濟大國垃圾廢物的傾倒場所。除此之外,還大量從發展中國家掠奪性地引進資源進行儲備,這樣的舉措未免忘記了唇亡齒寒的道理,而且此類行為既沒有解決人與自然的矛盾,更是造成了新的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事實證明,其效果是負面性遠超其正面價值的。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只要世界上還存在著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等不同的利益集團,而每個集團在考慮生態問題時仍然還是從自己的利益視角出發,生態環境問題就很難從根本上得到解決,恰如“沒有干凈水,擁有金水杯又有何用?”生態資源環境是關涉全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沒有人類整體視角的改變,此種狀況難以改變。
為此,地球上各國政府不斷磋商、爭論,在里約熱內盧,在約翰內斯堡,而達成的協議《京都議定書》對于日益惡劣的環境未有任何實質性影響,只因這一切都只是建立在碳交易與市場機制的基礎上。還有各國科學家一方面在進行加快碳消耗的研究,另一方面也在通過技術試圖進行某些環境損壞的修復上,如“碳回收”“地球工程”“生物燃料”“新型能源”等,時至今日,整個地球上各種族群都受到此輪危機的洗禮,所有的生命狀態同時面臨威脅。而這一切生命的威脅來源于人類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人們想要在更短的時間里去更遠的地方于是坐汽車,結果導致尾氣彌漫于城市街道上空,霧霾成為新的天氣形態;人們想要輕松地抑制農作物病蟲害,結果導致化學毒素的累積與傳遞,新的病癥不斷產生;人們渴求都市生活的激情與浪漫,結果導致大量生活垃圾的聚集,生活和工業廢物被排放到湖泊和河流之中,不但魚蝦受害,也嚴重污染了人類日益減少的可飲用水資源。此外,因操作失誤而引發的石油泄露與核污染等,不但污染了當代人的生存環境,更是對子孫后代造成了持續性的傷害。
生態問題的凸顯伴隨科技進步而來,而科技是為人類服務的,但科技作為一把“雙刃劍”客觀上又必須以耗費地球現有能源為基礎,這是生態問題最直接的產生原因。
1972年,在整個世界剛開始為經濟初顯復蘇跡象并持續增長而歡欣鼓舞的時候,羅馬俱樂部基于對“人類困境”的關注,對無休止的經濟增長觀提出了嚴肅警告,這份以《增產的極限》為名的報告,把整個世界的人口增長、工農業發展、自然資源利用、環境污染等幾個因素聯合起來以具體的數據,模擬地球從1900年到2100年的發展過程,并由此提出“世界末日”和“零增長”等具有沖擊性的觀點。《增長的極限》被視為對人類未來持悲觀論的代表,它在研究結果中向世界提出了對于人類前景的預測:“如果世界人口、工業化、污染、糧食生產以及資源消耗按現在的增長趨勢繼續不變,這個星球上的經濟增長就會在今后一百年某個時候達到極限。最可能的結果就是人口和工業生產能力這兩方面發生頗為突然的、無法控制的衰退或下降。”[1]此論點震驚了整個世界,地球已經度過了它最美好的歲月,正如繁榮之后必有蕭條、高峰過后必有低谷一樣,如果世界按當時的狀況繼續發展下去,地球人口和經濟在達至某個頂點之后必會走向衰落,甚至是全面的崩潰。其中的某些觀念雖然有些悲觀甚至說是極端,但其預言性意義遠超其實際的科學性價值,即如果經濟增長純粹依賴于對地球資源的無限掠奪,那么增長勢必是有盡頭的。此書被西方的一些媒體譽為20世紀70年代的爆炸性杰作,被譯為37種文字,出版銷售達一千萬冊之多,直接影響了可持續性發展戰略的誕生與實踐。“人們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了經濟增長的消極面及其對環境穩定的威脅。這場浩劫的全盤沖擊并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結束就立刻進入到公共意識里來的,而是在一定的距離之后,當時新的一代獲得了一種批判的眼光。文明化過程的毀滅性質就日益進入了人們的意識的中心。”[2]生態危機和經濟發展成為一對共生共存的矛盾。
時至今日,整個地球上的人類數量已超過了70億大關,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還在持續增加,這種由無限度發展經濟、開發自然資源及科技所造成的生態危機、人口過剩、環境污染等危機給地球這顆星球敲響了警鐘。羅馬俱樂部成員E·拉茲洛在《決定命運的選擇》一書中也直接提出當下世界正面臨第五次浪潮的巨大沖擊波,它由人口、貧困、軍事化、浪費與環境惡化、氣候變化、食品與能源匱乏等問題交織而成,形成了交互性的惡性循環,如何應對這一“全球性緊張綜合癥”成為當下人類共同的首要任務[3]。
不少發展中國家自“二戰”后剛剛取得民族獨立,往往短期內急切想要改變貧困、落后的經濟發展狀況,而急功近利地大肆開發本國資源,因缺乏環境保護意識和經驗、技術等軟件和硬件,又引起了新的環境破壞,致使經濟尚未完成復蘇,又平添工業污染等新的病癥,繼而陷入發展與環保的兩難困境之中。
經濟發展與生態問題的形成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只是近百年來人類在刻意追求經濟發展的同時忽略了生態,只關注到了當下人類的需求而忽略了后代人的需求,只關注到了本國本地的需求而忽略了他國他地的需求。總之,非可持續性的經濟發展追求是造成生態問題急劇惡化的重要原因。
人類自認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并且時時以人的尺度衡量萬事萬物,此種人類中心主義造成的最大惡果便是生態失衡,自然以其獨特的方式回應著人類的自大與狂妄。反思人類整個文明發展史,人類對于自然的每一次侵略,像刀耕火種、像填海造田,乃至開山修路、斷水修壩等,或多或少,或重罰或輕誡,自然都在進行著回應。只是在進入20世紀后半期之后,自然的報復愈來愈強烈,愈來愈頻繁。當這樣的掠奪與破壞積累到一定量之時,大地母親將無法修復,人類必將自食惡果,世界末日的威脅并不一定來自于其他星球或其他物種,更大的可能是來自于人類自身。
在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與資本主義控制自然的矛盾曾進行過深刻的探討,他指出:“在私有財產和錢的統治下形成的自然觀,是對自然的真正的蔑視和實際的貶低。”[4]這種自然觀過于關注外在,過于關注人對自然的控制,不但令自然的地位下降,同時也造成了對人的貶低。在這種自然觀下,所有的事物均以錢的數量作為價值判斷的依據,“一切生靈——水里的魚,天上的鳥,地上的植物——都成了財產”[4]449,甚至于人的價值也以其生產能力的多少來衡量。這種自然觀是當下生態危機的主要根源,其將人類和自然界異化為可以買賣的對象,認為地球上所有的資源都可以量化,甚至于某些自然環境景觀也成為旅游景點并出售門票以獲取經濟價值。人類自身的窮奢極欲以及科技的濫用,致使地球上的資源日顯匱乏,不僅使人與自然之間沖突不斷,而且也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緊張關系,并引發一系列社會問題,此種生態危機嚴重威脅著人類的生存。
美國俄勒岡大學社會學教授、當代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約翰·貝拉米·福斯特在2009年由每月評論出版社出版的《生態革命:與地球言歸于好》一書中,指出只有通過一場生態革命兼之社會革命,達到文明模式的變革,才能真正從本質上實現“與地球言歸于好”的效果。而站在當代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看,這一場所謂社會—生態革命必然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雙重改變,以及消費方式和整個資本主義文明的轉變[5]。適度地控制科技、貶抑科技成為某些學者對待科技的主要倫理思想,認為治理生態不可過度或單純地依賴科技。
在約翰·貝拉米·福斯特與布雷特·克拉克、理查德·約克合著的《生態裂痕:資本主義對地球發動的戰爭》一書中,指出人類在極度擴張和對廉價原材料的貪婪掠奪過程中,其忽視自然環境、濫用自然資源,從而對生態環境造成的傷害是不可挽回的,此一經濟發展與生態破壞之間的矛盾造就了整個世界上政治經濟與地球之間的“生態裂痕”[6],像大量物種的超速滅絕、持續霧霾、水資源匱乏、化學污染,這是一場由于人類自身盲目擴張而引發的人與自然之爭,人類只有在真正靜心感受內心、感受萬物時才能真正發現自己的過失,但遺憾的是,此種反省還僅限于部分國家政府及社會主體,相當一部分國家政府及社會主體都仍然延續著盲目追求經濟增長的思路,甚至還在走著先污染再治理這一明顯謬誤的道路。
環境美學和生態美學的興起,體現了美學這一學科在應對生態危機時的優勢。在環境美學之前,藝術領域是美學研究的核心和重點,對自然價值和自然之美的關注都處于邊緣和弱勢,而藝術無論是從其詞源上還是實質上來看,皆指向的是“人為性”,是人類價值的另一種呈現[7]。這一趨勢從古希臘時期就已充分顯現,而人們歷來將自然視為對象,并以主客二分的立場來分析自然,認為人與自然是對立不可融合的,審美與實踐是矛盾的。伴隨全球性環境危機的加劇,世界各國都掀起了環境保護運動,在這場運動中,一方面依靠科技力量彌補缺陷的生態科學有所發展,另一方面有關自然生態研究的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研究也得到迅猛發展,環境哲學、環境倫理學、環境美學也在20世紀成為一時的顯學。自然生態重新進入人類的視野,自然成為美學研究的真正對象。
加拿大美學家艾倫·卡爾松與芬蘭美學家約·瑟帕瑪是倡導環境美學的代表人物。卡爾松在《自然與景觀》一文中指出,環境美學源自于自然美學的一場爭辯,而此爭辯是由羅納德·赫伯恩在1966年發表的一篇題為《當代美學及對自然美的忽視》的文章所引發的。在此文中,作者批判了對自然美學長期忽視的問題,并提到了自然環境的開放性與重要性,這一觀點為環境審美欣賞的新模式打下了良好基礎,即自然審美與藝術審美不應偏廢任何一點[8]。瑟帕瑪也認為,西方環境美學源于赫伯恩對當代美學只關注藝術而忽略自然的批評,尤其是20世紀中后期人們的視角更是有了一個極為明顯的變化,即人們開始注重對環境的審美研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組織的美學會議,尤其是1984年在蒙特利爾舉辦的美學會議其中心議題就是環境美學[9]。環境美學不同于純粹的生態學,它強調環境建設和審美中的生態維度,從美學的角度提出“宜居”“樂居”等概念,并將“樂居”作為環境美的最高功能,而“宜居”重在生存,強調讓人能發展,“樂居”則重趣味、重品位、重情感,其實質即是重幸福感[10]。生態主義也成為美學研究新的哲學基礎之一。
與環境美學相對應的,是在我國20世紀90年代出現了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觀念——生態美學,這是美學學科在經歷“美是什么”等學科本質性問題討論之后在當代中國新的發展階段和表現形式。其理念不但與國際美學思潮相聯結,更是緊貼生態危機大范圍爆發的世界環境,強調人與自然、人與人、心與物之間的生態審美關系,并以這種生態審美關系為研究的重心所在,是一種包含著生態維度的當代存在論審美觀[11]。尤其是進入21世紀之后,生態美學的學科架構更顯成熟,生態美學將地球生態環境美和各種生態關系作為主要研究對象,以研究人與自然、人與人、個體和諧發展等所具有的審美價值為主要內容和任務,以求達至人類詩意的棲居理想。生態哲學作為生態美學的哲學基礎,極力反對主客二分,強調生態協調、共生共榮;在價值觀上既承認人的價值,又承認自然的價值,而人的價值實現往往依賴于自然價值的實現。生態美學最重要的理論優勢即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突破之后的整體生態主義,這是一種適合當下生態危機大背景的新型人文主義精神的體現,包括生態優美、生態理想美、生態自然美、生態存在美等生態維度的內涵,充分體現了對人與自然萬物生態關系的關注[12]。
半個多世紀以來,生態問題的研究視點不斷深化,經歷了由科技、經濟至人類自身的轉變,但探究問題、謀求解決的初衷始終未改,為了人類的可持續性發展,生態問題的解決刻不容緩,而最根本的出發點還是人類自身。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生態問題是經濟發展、科技進步在一定歷史發展階段的負作用體現,與人類中心主義等稍顯狹隘的自然觀息息相關,其解決除了科技創新、科學發展之外,還應世界各國通力合作,從觀念、理論、制度等方面入手,充分借鑒傳統的生態智慧,全面深入地解決人類這一世界性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