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國
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少數民族活態史詩《格薩(斯)爾》(藏族稱《格薩爾》、蒙古族稱《格斯爾》,下文統稱《格薩爾》)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作為我國寶貴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格薩爾》史詩在歷經早期無文字傳承、文字產生后的文本傳播、當下多渠道傳播的千年傳唱進程中,藝人口頭傳承、文本書面傳播和多媒介傳播發揮了重要作用。史詩研究不斷向前發展,隨著研究領域的拓疆,新的研究視角陸續呈現,其中頗具借鑒意義的便是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1911-1982)的媒介文化視角。麥克盧漢從人類傳播史三大媒介——部落化的口頭媒介、非部落化的印刷媒介和重新部落化的電子媒介層遞關系入手,推演出“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歷史圖式。在麥克盧漢看來,媒介已遠非單純的媒介,而是“人的任何延伸”,也是“一種新的尺度”。文化的傳播都是為人而傳,服務于人的相互交流與社會化,這就是麥克盧漢為何提出“媒介是人體的延伸”,把人類社會傳播媒介的發展看作是對人感知社會能力的擴展的原因。“重新部落化”理論在麥克盧漢媒介學說中占有重要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一理論不僅是對媒介演化的未來趨勢的預測,同時也是對媒介文化演化的歷史進程的回顧,甚至表現了麥克盧漢對于整個人類文明發展史的宏觀把握”。①范龍:《媒介現象學:麥克盧漢傳播思想研究》,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2年,第84頁。媒介研究在近代的興起和發展對中國近代文化的發展和轉型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媒介形態的不斷豐富和傳媒文化影響的深入,使得大眾傳媒不僅成為推動當代文話發展、轉型的重要動因,而且成為關照當代活態史詩文學傳播進程的一個不可規避的重要視角。因此,借鑒麥克盧漢媒介演化的三階段說,對史詩的傳承語境與媒介展開研究,進一步理解“重新部落化”理論對當下活形態史詩傳承與傳播研究就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實際意義。
從散見于麥克盧漢各類著述的相關論述中,我們可以較為清晰地了解他關于部落化的概念闡釋。他在《麥克盧漢精粹》中所言:“在文字發明之前,人生活在受聽覺生活支配,由聽覺生活建構的口頭文化社會里,首要的交流手段是言語;由于要依靠口語獲取信息,人們便被拉進一張相互依存、天衣無縫的部落網絡,看不出誰比別人知道多一些或少一些,因而人與人和諧相處,幾乎沒有個人主義和專業分工”。*[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麥克盧漢精粹》,何道寬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8頁。可見,“部落化”指的是一種前文字時代的人類文明形態。在該社會形態下,由于當時還沒有文字,語言以及與語言相關的聲音、表情、動作、氣味、服飾、舞蹈等等成為人們交流和溝通的主要手段。也就是說,當時先民們傳播的主要媒介是以語言為核心的口、耳、眼、舌、身等身體媒介,這種“近取諸身”的傳播媒介構成了早期人類傳播的雛形。雖然依據現在的眼光,這種基于看似原始的傳播媒介而萌生的傳播形態,實則難能可貴,具有先天的和諧特征。
部落化時期“聽覺”據主導地位,具有獨特功能。由于語言和聲音的天然關系不可能是分析的或線性的,只能是通感的,憑借感官的聽覺-觸覺參與集體無意識,生活在如此“聲覺空間”或“聽覺場”的部落化人,其觸覺、味覺、聽覺、嗅覺都非常發達,較之有文字民族的生活方式要自然,豐富得多。“沒有文字的部落人不是把自然轉化成支離破碎的人為技術,而是力圖給自然賦予精神的活力”,*[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11-12頁。從而維系了自身與其所居世界的原初的豐富性和完整性。也正因為如此,“作為人各種感覺的同時延伸或言說(即外化),語言一向被認為是人最豐富的技藝形式,它把人和動物界區別開來”。*[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第100頁。
口頭傳播時代,人類借助于自己傳達必要的信息,由此形成了人類社會的最初組織形態——部落化。“我用我口里說出來的話創造各種形態的萬物”,《創世紀》中上帝的這句話具有很強的隱喻性,它道出了人類最早的、也是第一個具有革命性的傳播媒介——口語語言在文明之初對權力的建構力量。上帝的話具有原創性和絕對權威性。“口語傳達了智慧的信息。神的信息、智慧和上帝幾乎是相同的神學概念”。*哈羅德·英尼斯:《帝國與傳播》,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8頁。有學者指出:“中文的“古”字,正是十口相傳之意,即古代事情是由人們口述流傳而來的”。*高人雄:《北朝民族文學敘論》,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5頁。不論這一解釋是否確當,民間傳播的口語化是毫無疑義的。
口語文化中的傳承者——說唱藝人——在文化人類學研究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他們擁有超常的記憶,掌握了現場說唱的各種奧秘。說唱藝人將儲存在集體記憶中的《格薩爾》核心故事篇章,在部落化的集體語境下,以部落人說唱與聆聽互動的方式,將英雄傳說與故事以口頭方式傳播給世代居住在藏區的人民。正是得益于說唱藝人的精湛說唱技藝,《格薩爾》史詩才從眾多源頭的各個氏族部落像滾雪球一樣,得以不斷傳承,逐漸發展,最終流傳至今成為世界文化遺產。說唱儀式中所反映的部落原始崇拜以及藝人與原始宗教職業者的關系等,將為文化人類學家探討原始部落藝術提供極為寶貴的材料。
口語文化中也有自己的創新。這種創新不僅僅是敘事中編造新的故事、增加新的成分、產生更多的異文敘事,更多地是說唱者與聽眾的互動。說唱藝人的每一次說唱或是表演,藝人都會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形成獨特的表演語境。藝人這種因時而異、因地而異、因人而異的每一次傳承,恰恰是部落化時期口頭傳承的常態,也是促使藝人時唱時新的說唱機制生成的動力所在。說唱藝人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也發揮著各自的創造力。試想,每一次的說唱如出一轍的話,單調的陳詞勢必會損耗藝人的創造激情。所以,在每一次新的表演語境中,聽眾必須被調動起來作出回應,常常是熱烈的回應。也就是說,表演的語境是移情式的和參與式的,而不是與認識對象疏離的。聽眾的參與不是個人的參與,而是集體的、趨同的參與,“在集體記憶時代,演述格薩爾是大眾或部落成員不自覺的一種共同行為”。*諾布旺丹:《藝人、文本和語境——<格薩爾>的話語形態分析》,《民族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這種召喚——回應形成固有的儀式:淺唱低吟、高歌唱和、吶喊助威、鼓掌歡迎。說唱藝人和現場觀眾常常全身心地參與集體的交流活動,構成了聽覺主導的部落集體狂歡的口頭傳承形式,“聽眾隨時會被格薩爾排山倒海、瞠目結舌般的神性所吸住,乃至于凝神斂氣”。*羅文敏:《縱聚向與橫組合<格薩爾王>與<荷馬史詩>整體結構之異》,《中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古老的故事和主題必須在新鮮和復雜的新語境中得到更新,構成史詩不斷傳唱下去的創新機制。史詩被藝人四處云游傳唱的同時,由于文字的發明和印刷術的傳入,在部落化的口頭傳承中,逐漸產生了關于史詩故事的各種寫本、手抄本,印刷業的發展又使史詩出現了木刻本。隨之而來的史詩文本化將史詩由口頭媒介主導的部落化傳承推向了與之并行的印刷媒介為主導的非部落化傳播階段。
如果說口語媒介強調所有感官的通感作用,無論是傳者還是受者,都必須調動自身的知覺系統,綜合利用形成一種多感官協調運作的良性機制的話,那么,隨著媒介的發展而當文字誕生之后,這種部落網絡開始淡出歷史舞臺。麥克盧漢指出,“作為對語言這一符號加以進一步符號化的產物,文字與前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它不再依賴多感官的配合與協作,反而是將視覺從聽覺-觸覺互動的感官羅網中分離出來”,*[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麥克盧漢精粹》,第146頁。由此根本上破壞了人類知覺的整體統一性。
在麥克盧漢看來,拼音文字的發明,打破了部落人眼耳口鼻舌身的平衡,從此,文字把人推出了部落化社會。文字的習得主要依靠視覺,眼睛閱讀代替了耳朵聆聽,從而文本閱讀的視覺價值和分割意識取代了口頭傳唱和聆聽的整體、公共的集體互動。拼音文字使人的視覺功能日漸強化和放大,進而削弱了聽覺、觸覺、味覺和嗅覺的綜合作用,把其有機和諧、復雜通感轉換成一致、連續和視覺的方式,如此,脫離了部落化的人也就成了視覺人。由“聽覺主導”轉向“視覺主導”,是人類文明告別部落化時代的重要標志。如果說文字媒介導致了最初的人類感知和社會結構的分裂,那么作為“一種在其整齊劃一的分析性序列中進行無限生產視覺性表述”*[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麥克盧漢精粹》,第244頁。而出現的印刷媒介,則進一步將這種由前者所開啟的機械分割的文化專門化運動推向了極端。印刷媒介進一步強化了文字的“割裂效應”,“這兩種媒介的相繼出現和普及,最終為現代的科學理性和工業文明奠定了基礎”,*范龍:《媒介現象學:麥克盧漢傳播思想研究》,第89頁。這就是“非部落化”的歷史進程。
《格薩爾》的文本傳播歷史復雜,版本眾多。在早期部落化現場口頭說唱傳承的同時,文人、僧侶們為了能夠較長時期保存格薩爾故事,他們將最初說唱藝人的底本、民間流傳的手抄本整理印刷加以留存,史詩開始走向了“文本化”過程的非部落化階段。國際史詩研究專家勞里·航柯曾倡導史詩研究者考察史詩發展演變的雙重“文本化”過程。這一過程涉及到兩個層面:一方面是由口頭史詩的歌手所發動的“口頭-文本化” 的過程;另一方面是記錄與編輯史詩的編創者所完成的“書面-文本化”的過程。*王杰文:《“文本的民族志”——勞里·航柯的“史詩研究”》,《文化遺產》2015年第4期。因此我們既要關注史詩藝人頭腦中的思維文本轉換到具體表演語境中可以感知聆聽到的文本過程,又要關注史詩記錄者對說唱藝人說唱文本的書面記錄本、整理編輯本、翻譯出版等多種文本化過程。也就是說,史詩的文本化經歷了史詩歌手“口頭-文本化”過程與史詩記錄者“書面-文本化”過程。至于后者,文人們大多是搜集散落民間的藝人說唱本進行手抄整理;僧侶們則依靠寺廟集體整理成大型木刻本;大型印經院則印刷出版大部頭的《格薩爾》文本。
木刻本的產生對史詩的傳播與發展又是一次較大的推動,史詩正式從口頭文本向書面文本過渡的標志是大量木刻本的產生。木刻本印刷產生的時間并不長,大約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藏區一些印經院所開始印制。與浩瀚的藝人說唱本相比,木刻本數量雖然不多,但一經刻印后,由于便于閱讀,史詩的傳播范圍進一步擴大、傳播的速度進一步提升。在木刻本不太盛行的偏遠地區,手抄本比較普遍。如是,史詩流傳更為廣泛,內容更為完整規范。當然,眾多書面文本之間存在著大量的相互吸收和交叉使用情況。非部落化取代部落化是人類文明的一次重大轉型,這是由導致人類感官失衡的文字及印刷術共同推動的。印刷媒介會讓書寫者和讀者之間產生一定的距離,正是這段距離的存在使得人作為個體能夠保持獨立思考,并且以評判性思維衡量言說者的言辭,不會像口語文化語境中那樣受到言說者在場闡釋的影響。麥克盧漢認為,口頭傳統退居于次要地位,并從屬于靜默和孤獨的讀書人之后,純文學才開始出現,也就是說,文學/純文學是非部落化的產物。
必須指出的是,非部落化階段史詩以手抄本和木刻本等印刷文本傳播,史詩的傳承語境和媒介貌似發生了改變,由集體狂歡走向了個體閱讀,但是并沒有改變《格薩爾》史詩的口傳文化天然屬性。正如朝戈金所言,“從純粹的無文字社會的文學傳播形態,到文字在世界各地被發明和使用之后,不同的文明傳統先后以各種方式進入口頭傳承與書面寫作并行的階段”。*朝戈金:《“回到聲音”的口頭詩學:以口傳史詩的文本研究為起點》,《西北民族研究》2014年第2期。史詩流傳地區的群眾主要還是以聽藝人說唱的方式來聆聽《格薩爾》,以閱讀的方式接受史詩,只是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史詩傳播的途徑和媒介。本質上而言,藝人說唱集史詩的故事、音樂、曲調、繪畫、指畫說唱為一體,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史詩的原貌與史詩立體的藝術形態,從而使人們可以領略到一種與史詩人物同在的藝術氛圍,更為深刻地體味到史詩的底蘊。相比之下,書面形式的各種本子就大為遜色。然而,書面文本又有其獨到之處。由于他們出自文人之手,在將說唱記錄成文以及整理和傳抄的過程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并運用其智慧和文采,使史詩減少了隨意性,增加了規定性。部分說唱藝人,特別是識字的藝人在廣取博收后受益匪淺。其創作的便于攜帶的本子,使史詩猶如插上了雙翅,不脛而走,在一些藝人罕至的地方傳播開來。非部落化的印刷文本傳播使得史詩的主題更加鮮明,邏輯性也大大增強,從而大大提升了史詩在整齊劃一的分析性序列中產生無限生產視覺性表述的可能。
如前所述,文字以及印刷術的推廣導致人類文明走向由“非部落化”取代“部落化”第一次重大轉型。麥克盧漢并沒有就此停止媒介嬗變的思考,他認為,隨著時代的進一步發展,人類文明正經歷“重新部落化”的第二次重大轉型。電子媒介登上歷史舞臺,推動了人類由“非部落化”向“重新部落化”的過渡。
在麥克盧漢看來,電子媒介主要包括電報、電話、廣播、電影和電視。電子媒介的一個共同特點在于:重視“聽覺”作用,或以聽覺為主導,如廣播、電話;或強調聽覺與視覺的相互配合,如電影、電視。如此,電子媒介呈現出與文字、書籍等純粹的視覺媒介不同的性質。“如果說最初的口語媒介雖同樣偏向于聽覺,但其在信息傳播上的時空局限卻決定它只能是‘耳朵的延伸’,那么相比之下,電子媒介可謂極大地突破了前者狹小的人際范疇,通過將聽覺傳播的速度、規模與質量提升到一個全新高度而產生了宏大的‘通感’效應。至于‘試聽一體化’的電影和電視的出現,則更強化了某種多感官綜合協調的媒介運作機制。”*范龍:《媒介現象學:麥克盧漢傳播思想研究》,第90頁。如果說之前的技術即人的延伸都是部分的、零星的,那么電子技術則是總體的,無所不包的。電子時代的到來,將使人重新部落化——恢復到前文字/印刷時代人的感官平衡狀態。由于電子媒介——電報、電話、廣播、電影、電視、電腦——將人的整個神經系統提高和外化,社會和心理生存的一切側面便隨之發生轉化。最典型的例子是如今已達到相當普及率的電視,它作用于人的整個感知系統,使每一個收視者的中樞神經系統得到延伸。麥克盧漢認為電子媒介是人的“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似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而言的。
由于電子媒介具備了恢復人類感官平衡效力的作用,在“非部落化”階段中遭受到毀滅性破壞的人類感知系統的完整性,必然因作為人的“綜合延伸”的電子媒介而得以恢復和重建。顯然,電子媒介將使我們重返感知均衡的“聲覺空間”;回歸到人類“部落化”生存狀態;回到一個“即將出現的擺脫了機械社會的分析切割和異化的世界”,即“一個豐富多彩的、完整和諧的、重新部落化的世界”。*范龍:《媒介現象學:麥克盧漢傳播思想研究》,第267頁。電子媒介同樣會讓言說者/書寫者和聽眾/讀者之間產生距離,然而,它可以憑借高科技復制手段來消除這種距離,使言說者/書寫者和聽眾/讀者既相互分離又彼此靠攏。一定意義上,導致印刷媒介時代主體精神構建的瓦解,從而從印刷時代的“非部落化”重回到了口語時代的“部落化”,完成“重新部落化”的過程。如果說印刷文化把書面文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那么,電子文化則建立在書面文化和印刷文化的基礎之上,且能反哺口語文化,將口語文化的某些場景以數字形式加以再現。
《格薩爾》傳承的媒介嬗變體現在口傳史詩呈現出由口語文化→書面印刷文化→數字媒介文化的嬗變趨勢,其中,媒介載體分別表現為藝人口頭說唱、史詩文本傳承以及多媒體數字文化介質,分別與麥克盧漢部落化、非部落化和重新部落化“三階段”遙相呼應。史詩的傳承除了傳統的說唱藝人口耳傳承與書面文本傳播外,以電子文化為載體的數字傳播在數字技術和網絡傳播高度發達的今天已經顯示出強大的發展前景。正如劉大先所言,“語言/理性的主體的書寫文學表達方式讓位于新的信息流動模式,它與古典、神圣、族群記憶的關系需要重新書寫,格薩爾在新的語境中獲得自己的生命,定然是以多媒體的形式。”*劉大先:《新媒體時代的多民族文學——從格薩爾王談起》,《南方文壇》2012年第1期。較為典型的是《格薩爾》史詩的藝術再創作與影視改編創作。早在1987年,由高蘭村主演的18集電視劇《格薩爾王》在青海廣播電視臺播放,贏得了一定的反響,深受人民的喜愛。2006年繼原創動畫片《寶蓮燈》熱映之后,影視界開始改編《格薩爾》史詩。2008年華中師范大學武漢傳媒學院利用華中師范大學在技術、師資上的優勢,開始了將《格薩爾王》制作為三維史詩動畫片項目,該項目彌補了《格薩爾》史詩文化在國內動畫制作業的空白。無論是《格薩爾》以藏戲、唐卡形式進行的藝術改編,還是以電視、電影、動畫、網絡等視頻形式進行數字傳播,在活態史詩傳播的廣度和深度上,都是史無前例的。
不難想象,利用三維立體的高科技畫面,必將會更生動地再現《格薩爾》中宏偉的場面。《格薩爾》影視場面的恢宏氣勢與故事情節展現的淋漓盡致,無疑會使《格薩爾》電影具有極大的觀賞性與畫面感,就《格薩爾》史詩傳播而言,其廣度與深度都將達到相當高的規模和水平。這種利用數字技術與新媒介技術所進行的藝術改編,通過專業的影視拍攝團隊與全國《格薩爾》史詩研究者和相關專家的通力合作,旨在將《格薩爾》史詩英雄降妖除魔的巨大戰爭場面盡數表現出來。從這個層面而言,電子媒介已經顛覆了文字印刷霸權掌控下的文本觀,史詩成為一種多媒體的展演。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史詩似乎又恢復了口頭傳播時代的部落化敘事策略:文字、聲音、圖像、語境再次實現了同構。恢復到口頭媒介時代,不正是麥克盧漢所言的“重新部落化”時代么?
麥克盧漢從“部落化”嶄新視角來梳理媒介演變史,并用“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這樣一個驚世駭俗的公式來概括人類歷史。麥克盧漢認為,在口頭傳播階段人類社會所處的是部落化時期;在印刷文化階段,人類社會所處的是脫離部落化時期;在電子文化階段,人類社會則是處于重新部落化階段。由部落化到脫離部落化再到重新部落化,既是人類的實踐和歷史的總體演進,又是人類社會不同的樣態和人對世界的不同構建。“從部落化到非部落化再到重新部落化,媒介技術本身及其影響下的人類文明形態的變遷,經歷了一個“否定之否定”的辯證循環,從而實現更高層次的回歸,也體現了“螺旋式的上升”這一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范龍:《媒介現象學:麥克盧漢傳播思想研究》,第92頁。當代中國媒介文化研究重要譯介者和引入者何道寬,也對麥克盧漢訴諸天書般文字的諸如“重新部落化”的奇思秒想,作了必要也最有意思的解釋:
電子媒介使人整合,回歸整體思維的前印刷時代。這就叫做重新部落化的過程。這是一個更高層次的全面發展的人。竊以為,這個公式可以寫作以下幾種變體:整合化-分割化-重新整合化;有機化-機械化-重新有機化;前印刷文化-印刷文化-無印刷文化;前現代化-現代化-后現代化。*[加] 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增訂評注本),第12頁。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列舉了上述事實材料,是為了加深我們對媒介嬗變發展的印象,為電子傳媒的橫空出世對人類社會生活產生的難以想象的重大影響提供充分的事實依據。早期先民們借助人體器官所發出的簡單聲音并結合一定的思想,創造了人類綿延至今的口頭傳播方式。在口頭傳播之后,人類相繼借助于圖畫、實物、信號、紙質媒體、電子媒體等諸多不同的傳播媒介與傳播手段,來實現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媒介不僅僅只是具有傳播功能,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和范疇,媒介無疑承載著文化編碼和解碼的歷史重任。傳播媒介的變化,不僅僅體現出人與現實、人與人之間相互溝通的橋梁與紐帶所發生的變革,而且也體現了人對于自身本能的超越。文化因為媒介而長期傳承下來,而媒介的兼容性和多變性也加快了文化的更迭。某種意義上而言,媒介不僅傳承文化、同時也創造文化,塑造價值,影響著人的生活方式與行為方式。
鑒于對上述媒介文化理論的理解,結合《格薩爾》活態史詩傳播軌跡,可重新將《格薩爾》史詩的傳播文化語境分為口語文化語境、書面文化語境和數字文化語境三個階段。索南措認為《格薩爾》史詩歷久彌新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其與時俱進的傳承手段,“文本強調其內容的豐富性,引導大眾馳騁在想象的空間里,廣播刺激民眾的聽覺器官。電視注重民眾的視覺感知力,網絡則更注重交互性”。*索南措:《<格薩爾王傳>傳播媒介對藏民族崇拜心理的影響》,《青海社會科學》2012年第5期。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從口耳相傳的近距離互動到書面文本的靜默閱讀再到電子傳媒與網絡空間的傳唱,《格薩爾》史詩傳播媒介三個階段并非是依次取而代之的,而是一個依次疊加甚至重合的過程,既承前啟后又多元并存。比如口傳與書面并存的傳承方式,以及未來口傳、書面與數字傳播共存的傳承方式。正如馬克·波斯特所言,“這些階段不是歷時存在的,而是同界面(conterminous)地存在于現時。它們之所以并非相繼存在,還因為每一階段中的某些成分至少也是隱含在其他階段之中”。*馬克·波斯特:《信息方式》,范靜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14頁。也就是說,印刷媒介的文本傳承雖然能夠分擔《格薩爾》傳播的部分功能,卻無法完全取代口語媒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口語媒介傳播是人際交往的最簡單、最基本的方式;另一方面是因為活態史詩之所以為活態,必須有一個口語媒介的傳承語境。雖然《格薩爾》史詩千百年來以傳統的口耳相傳與書面記錄的雙重社會保存方式傳承至今,但是若要改變其日益式微的命運,電子媒介的數字傳播進程必須加快,逐步進入媒介融合的關注視野之中。
文化傳媒研究的成功實踐,尤其是當下文化遺產研究的豐碩成果,在一定程度上為從媒介文化視角重釋活態史詩傳承研究提供了參照。依托媒介文化“重新部落化”這一新的理論資源,并以其作為活態史詩文化遺產傳承批評研究的一個有效支點,更好回應現代傳媒生存語境下活態史詩文化遺產的傳承、傳播與翻譯問題,進而激活活態史詩文化傳承研究相對封閉的格局,無疑會對活態文化遺產的域外翻譯與傳播研究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