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宏 徐隆垚
章培恒先生于1934年1月8日生于浙江紹興,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加入中國共產黨,1950年進入私立上海學院。1952年秋因院系調整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從賈植芳、朱東潤等先生問學。1954年畢業留校任教,不久即受胡風案牽連,被開除黨籍。1956年10月,擔任蔣天樞先生助教。“文革”結束后,胡風案平反,恢復黨籍。1979年10月,赴日本神戶大學講學。歸國后相繼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長、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1999年查出患有癌癥,此后病情反復,然稍有好轉即投入工作,直至2011年6月7日病逝。
章培恒記憶超群,勤學善思,又長期身處新舊文學碰撞、對話的中心,能夠將古典傳統、現代精神熔于一爐。另一方面,他任俠敢言,筆力遒勁,其文學研究格外具有批評家的鋒芒;也正因如此,作為共和國培養的第一批中國文學學者,他個人學術生涯的起落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來政治、思想局面的波動密切相關。他的學術成績豐巨,然尤以中國文學史的撰述事業為要。現代文學史學源自歐洲,19世紀末經由日本傳入,逐步實現本土化,《中國文學史新著》所展示的實證方法、文學批評和歷史想象與文學史學科的內在要求高度契合,堪稱中國文學學術現代化歷程的重要遺產。
章培恒作為文學史家的成長可以分為3個時期。1952年至1978年,由于高校院系調整的機緣,他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求學,其間先后親炙于賈植芳、朱東潤、蔣天樞等名師,領受五四一脈的新文學觀念,同時掌握了乾嘉樸學的考據方法,是為準備期。1979年至1998年,一方面,外部壓力的解除、學術氛圍的活躍促使其早年接受的思想理論訓練結出果實;另一方面,通過領銜大型古籍整理研究項目,他也在文學史研究中建立了自己的文獻“領地”。在那個思想活躍的時代,章培恒以深厚的學養和開闊的眼界參與文學史的“重寫”,學界驚嘆“石破天驚”,是為成熟期。1999年至2011年,先生身罹癌癥,在倍感學術生命之緊迫的同時,對文學史研究的科學性、系統性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是為總結期。
章培恒與文學的因緣可以追溯至在建承中學讀書的時代。根據其自述,當時所接受的文學教育是以白話文為中心的課程體系,他最早熟悉的文學作品,是魯迅、聞一多、錢鍾書、張愛玲、蘇青乃至武俠小說等新文學;最初吸引他的思想,是中共地下黨組織在“國統區”傳播的自由、民主、平等的觀念。1952年院系調整,章培恒進入當時群星璀璨的復旦中文系求學,朱東潤、劉大杰先生的古典文學課令他印象深刻,但實際上他真正用力的方向是賈植芳先生的現代文學,這顯然與他中學時代的文學經驗一脈相承。
章培恒跟從賈植芳先生學習的時間,自1952年算起,至1955年胡風案發生為止,只有短短的3年。然而這3年對于他作為文學學者的成長來說至關重要。如陳思和教授所言,賈先生所給予的人文熏陶是多元的,章培恒身上的“積極的社會責任”和“現代知識分子的視野”都與賈植芳的言傳身教有密不可分的關系。①陳思和:《思和文存》第3卷第1輯“精神的家園”,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45頁。僅就文學批評的學術譜系來看,以賈植芳為中介,章培恒領受了胡風的文藝思想,同時也就接續了魯迅的五四新文學傳統,而恰恰是這樣一個思想譜系塑造了章培恒文學學術的許多基本質素。
舉其大端,即是將主體性作為文藝理論思辨的核心命題。章培恒曾自述:
在賈先生的熏陶下,我認真讀了胡風的八本文藝論文集,我認為胡風所反對的精神奴役的創傷其實就是對人性的扭曲。所以那時就有了人性與文學發展密切關聯的看法。②章培恒、馬世年:《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章培恒先生學術訪談錄》,《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20世紀三四十年代,胡風懷著對導師魯迅的無限崇敬,在左翼文壇大力倡導魯迅的未竟之業——國民性批判,吸引了一批文學青年的追隨,賈植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胡風一派的文學批評其實有明確的“對手”,即是被胡風視為“客觀主義”“公式主義”“教條主義”的作家群。關于兩派的文藝理論特色與分歧,有學者分別以“注重社會革命的‘政治左翼’”(茅盾、姚雪垠、陳白塵等)和“注重文化思想革命的‘啟蒙左翼’”(胡風、路翎、舒蕪等)概括之。③解志熙:《胡風問題及左翼文學的分歧之反思——兼論胡風與魯迅的精神傳統問題》,《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不管是站在對方還是胡風自身的立場上看,他所提倡的“主觀戰斗精神”“精神奴役的創傷”都帶有強烈的主體性色彩,即將主體對客體的突入力、擁抱力而非作品反映社會生活的客觀性——甚至是與領袖的政治號召的契合度——作為評價文學成績的首要標準。不必說,這自然是章培恒自接觸賈植芳以來,在文學研究中終身貫徹并不斷深化的文學批評原則。
1954年7月,胡風上《三十萬言書》。1955年5月,“胡風反革命集團”定案,是月15日,賈植芳入獄。同年11月,此前“仕途前景看好”(吳中杰教授語)的章培恒被定為胡風分子,并被開除黨籍,調到圖書館期刊室整理資料。次年10月,由于受到校黨委書記楊西光的保護,章培恒得以重回中文系任教,并擔任蔣天樞先生的助教,研修先秦兩漢文學。
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的后記中,章培恒曾提到蔣天樞為他制訂的“三年計劃”:
研究古代文學必須有歷史和語言文字方面的基礎,并具備目錄、版本、校勘學方面的知識。所以,先生為我制訂的前三年計劃是:第一年讀《說文》段注和《通鑒》,第二年讀《爾雅注疏》,校點《史記》,第三年讀《爾雅義疏》,校點《漢書》;同時泛覽目錄、版本、校勘學方面的書,從《書林清話》直到《漢書·藝文志》。①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56頁。
蔣天樞的學術淵靜博雅,大多為實證性的考校,絕少主觀上的闡釋或者批判,無論是研究《楚辭》時作屈原生平、屈賦系年,還是治清代學術史時作《全謝山先生年譜》,抑或為恩師作《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都體現這樣的特色。細讀蔣天樞為章培恒制訂的這份研修計劃,清代樸學所占的比重相當大:段玉裁、郝懿行的著作屬文字學、訓詁學,葉德輝的著作屬版本目錄學、藏書史。而校讀史籍一方面可以熟悉史事,另一方面更能在校勘、釋讀、考證的綜合實踐中培養學者的文史功底。例如,《通鑒》卷一百九十四提到唐太宗、柴紹中夕秘謀機要,長孫皇后扶疾以從,最后病篤而死。章培恒在校讀過程中心生疑竇:太宗與柴紹在半夜里全副武裝、緊急會見,究竟所為何事?在參考其他史料之后,他推測此事與李淵之死相關,并將這些思考寫進讀書札記中交予蔣天樞。不料蔣天樞對此并不滿意,評價說:“你讀書細心很好,但你所發現的僅僅是一些疑點,這些疑點都可作別的解釋,所以你的推斷目前無法成立。”②章培恒:《我跟隨蔣先生讀書》,陳思和、龔向群編:《走近復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4、95頁。蔣天樞于章培恒習作中最滿意者,是一篇題為《〈通鑒〉成書經過》的讀書報告,報告只是查考具體問題,如主編、編寫者的分工問題等,甚至為劉攽編了年譜。③章培恒:《我跟隨蔣先生讀書》,陳思和、龔向群編:《走近復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4、95頁。
在1956年至1979年的20余年間,章培恒在蔣天樞謹嚴的古典學術訓練下漸窺古代文史研究之堂奧,其間的代表作應屬1979年出版的《洪昇年譜》。該書實際編撰于1957年至1962年間,乃效蔣天樞《全謝山先生年譜》而進行的實證性研究實踐,以史料富贍、考訂詳備為突出特征。例如,康熙十年(1671年)年譜正文有“時遭‘天倫之變’,情懷怫郁”一句,該句注釋長達2000余字,系對洪昇27歲時“家難”問題的考索。④章培恒:《洪昇年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13-118頁。前人多認為“家難”是洪昇的父親洪武衛被誣遣戍,章培恒通過排比諸家史料并進行辨析,從而確定其可信程度的次序,最終得出“家難”是為父母所惡、無罪見斥的結論;其中對魏坤《倚晴閣詩鈔·贈洪昉思》“足踐清霜怨伯奇”一句中古典與今典的釋證,尤具陳寅恪先生“詩史互證”的風格。
章培恒這段時期的古典文學研究也并不都是“資料性”的。《不京不海集》所收年代最早的一篇論文是與劉大杰先生聯名發表于《中華文史論叢》第3輯(1963年)的《金圣嘆的文學批評》。關于金圣嘆批《水滸傳》所云“惟耐庵于三寸之筆、一幅之紙之間,實親動心為淫婦,親動心為偷兒”,章培恒最初理解為:“他所謂的‘動心’,是指作者動筆描繪某種人物時,必須將作者自己的全部身心,融化到人物的精神世界中去,深入到人物的思想感情中去。”①章培恒:《不京不海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15頁。這種闡釋的內在理路其實是胡風的“突入說”,在文藝與意識形態緊密糾葛的氛圍下,這種闡釋具有相當大的政治風險,故而劉大杰出于保護章培恒的目的,在發表時對這個觀點的表述加以修改潤色。30多年后,章培恒在為復旦版《中國文學史》(1996年)撰寫《前言》時又著重引用了金圣嘆的這段批評文獻,以證明“虛構作品(小說、戲曲——引者按)的作者必須經驗其作品中各種人物的感情,而且必須與處在作品所寫的種種境遇里的人物所可能和應該具有的感情同樣真實而強烈”的觀點。②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3頁。
顯然,“魯迅—胡風”一脈的文藝批評帶給章培恒思想上的刺激,沒有因外部政治形勢的震蕩和自身學術興趣的轉移而少衰。它就像章培恒學術性格中一股執拗的潛流,在史料和時勢的縫隙中蜿蜒而行,待到時機成熟,這種現代思想質素與古典學術傳統的摩蕩就會迸發出奇崛的學術景觀。
1979年初,胡風案平反,政治壓力隨即解除,章培恒得以恢復黨籍。當年10月,他作為新中國第一個赴日任教的中國古典文學專家,于神戶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中國小說史》等課程。次年9月回國,提升為正教授。1983年,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
章培恒赴日講學的效果堪稱轟動,神戶大學校長須田勇寫信給蘇步青校長要求延聘,社會、學界很多媒體都表彰先生為祖國和復旦爭光的事跡,此行在他職業生涯之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一個清晰的拐點。然而較少為人們所公開討論的是,章培恒實際上以赴日講學為契機,與時值健旺之年的日本文學學術界開始了持久而深入的互動,這對于他作為一位文學史家的成長來說無疑是強勁的動力源。
章培恒曾表露過赴日時的真實感受:
當我在那時(講學日本——引者按)讀了日本學者在戰后的若干論著以后,既多少了解了他們的漢學研究在那30多年來(50年代以后——引者按)的迅速的進步,開拓了眼界,也進一步看清了我們的古代文學研究在“左”的干擾下的問題所在。③小野四平:《中國近代白話短篇小說研究》,施小煒、邵毅平等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日本漢學家對章培恒的影響在文學批評和實證研究中都有體現,而觀念層面的刺激尤為強烈、顯著,吉川幸次郎(1904—1980年)、伊藤正文(1925—2000年)兩位學者也許是其中最典型的個案。①日本漢學界與章培恒保持密切往來的文學學者還有很多,例如小尾郊一、森瀨壽三、岡晴夫、井上泰山等,邵毅平《章培恒先生學術因緣述略》中有更為詳盡的介紹,茲不贅述。參見邵毅平:《中國古典文學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27-630頁。從日本回國后,章培恒組織李慶、駱玉明、邵毅平等學者協作翻譯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這在當時的古典文學界可謂開風氣之先,而章培恒本人也從中獲得啟發。例如,吉川氏將李夢陽作為明代古文辭之“平民精神”的典型,肯定其創作中接近民間文學、返歸于文學之抒情本質的成分;②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章培恒等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23-340頁。章培恒撰寫《李夢陽與晚明文學新思潮》時則轉化了這一論斷,以李夢陽詩文的“真情”為基點導出其反理學的特征,再對“真詩乃在民間”加以闡釋,將晚明文學思想的源頭追溯到了弘治朝。③章培恒:《李夢陽與晚明文學新思潮》,《安徽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
伊藤正文先生畢業于京都大學文學部,師承吉川幸次郎、小川環樹等漢學耆宿,章培恒在神戶大學講學期間與時任該校文學部教授的伊藤正文相識,《中國詩史》就是這段深厚學誼的結晶。④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章培恒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頁。
《中國文學研究》1999年第1輯刊發伊藤正文的《日中文學比較研究》,這是一篇9萬字的長文,分別以“風雅”“幽玄”和“雅俗”3種詩學范疇來概括日本古代、中世、近世的文學批評史。而由于日、中在文化史上獨特的親緣關系,這既是一部日本文學接受漢文學觀念的歷史,同時也是日本文學逐漸確證自身主體性的歷史。以伊藤氏最為重視的“風雅”為例:它在《毛詩序》中的原初含義是指與政治、道德相關的文學,從平安朝初期的《古今和歌集序》(10世紀初)開始至南北朝初期的《風雅和歌集》(1346年),日本文學批評界在移用《毛詩序》“六義”說的同時對其加以改造,使得“風雅”一詞最終指向一種非政治化的、風流閑雅的歌風。而這種文學批評范疇的“變容”與日本的社會形態相適應,日本的歌人與中國詩人表面上都依附于朝廷,其實際的政治處境卻大不相同,和歌者明顯具有疏遠政治權力的傾向,即所謂“詩歌乃朝廷所習玩,弓馬乃武家之修為,此風由來既久”。而在江戶時代,“雅”與“俗”的審美區隔則成為儒學與市民階層對立的表征,而后者則被伊藤氏視為積極的“人性主義的文學觀”。
其實,這篇文章是伊藤正文1981年9、10月間在復旦大學講學時的同題講稿。熟悉章培恒的讀者對于這篇文章的部分前提假設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例如主張審美本位的文學批評,將肯定人欲視為近世文學的本質特征,批判性地看待文學與政治之關系等。那么在學術思想性的層面來看,章培恒與伊藤正文在文學批評觀念上的相契并非偶然:章培恒在50年代初即接受“魯迅—胡風”思想譜系的熏染,那種含有啟蒙色彩的觀念質素在極端的政治環境下被迫夭折,此際與日本漢學界“同道”的深度互動無疑激發了自身五四文學觀念的復蘇。
1983年教育部設立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同年復旦大學古籍所成立。1985年,章培恒擔任復旦大學古籍所所長。
80年代以來,古籍整理工作得到政治高層的重視和支持,“七全一海”大型文學全集的整理出版便是文學古籍整理事業的重中之重。復旦大學古籍所成立之初,即負有一個艱巨的任務:編纂《全明詩》。在章培恒的主持下,復旦大學古籍所與北京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杭州大學等兄弟單位合作,推進《全明詩》的編校、出版工作,并培養相關人才。此外,這一時期章培恒還擔任古委會重點項目《古本小說集成》的編委,并策劃、主編《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等。
自近代以來,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之文學進化論的影響可謂無遠弗屆。聞一多先生曾說:“我們只覺得明清兩代關于詩的那么多運動與爭論,都是無謂的掙扎。每一度掙扎的失敗,無非重新證實一遍那掙扎的徒勞無益而已。本來從西周唱到北宋,足足兩千年的工夫也夠長了,可能的調子都已唱完了。”①《聞一多全集》第1冊《文學的歷史動向》,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2年,第203頁。不唯聞一多,新文化運動以來古典文學研究的菁英,如魯迅、胡適、鄭振鐸等都持有類似的文學史觀,現在我們知道,這種文學史觀的生成與20世紀初歐洲、日本的漢學圈有相當微妙的關系。②陳廣宏:《中國文學史之成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7-136頁。因此就整個20世紀的學術史來看,不管是受政治浩劫嚴重干擾的大陸,還是學術現代化進程并未中斷的我國港臺地區及日本,對于宋元明清時代的文學研究幾乎都是以詞曲、小說為主,詩文文獻的整理以及相關實證研究則相對遲滯。這當然是現代社會學術權力轉移而導致的知識生產效應,若揆諸歷史實際,宋元以降的文學體裁固然極其豐富,由士大夫階層主導的雅文學仍然是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的主流話語。如果當代文學學者因為觀念上的慣性、實際操作中的難度等主客觀原因,繼續將近世詩文文獻束之高閣,那就相當于放棄了建設中國文學、文化史的學術責任。
其實類似的想法朱東潤先生早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撰寫《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時就已經提過,③朱東潤:《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自序”:“大學課程里,文學史的講授,只到唐宋為止;專書的研討,看不到宋代以后的作品——并不是罕見的實例。因此即是討論到中國文學批評,一般人只能想到劉勰《文心雕龍》和鐘嶸《詩品》,最多只到司空圖《二十四詩品》。11世紀以后的著作,幾乎逸出文學界底視野,這不能不算是駭人聽聞。”開明書店,1944年,第4頁。類似觀點還見于《和湛若討論中國文學的一封信》等。但近世詩文文獻的整理和實證研究一直要到80年代國家推進“七全一海”工程以后才真正形成規模。章培恒和復旦大學古籍所正是這一百年學術使命的荷擔者,在《全明詩·前言》中,章培恒開宗明義:“在我國歷史上,明代與漢、唐相比較,并不是一個值得驕傲的時代。但作為研究對象,它卻具有與漢、唐同樣的價值。”④《全明詩》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頁。在章培恒的引領、指導下,當時復旦古籍所的研究生莫不以嚴謹、勤懇的態度整理明代詩文文獻,在參與《全明詩》編校工作之余,又承續蔣天樞編《全謝山先生年譜》的傳統,為明代詩文大家如楊維楨、楊士奇、李東陽、沈周、祝允明、康海、王世貞、鐘惺等編撰年譜,由章培恒主持編成《新編明人年譜叢刊》于1993年出版;其中相當一部分成果,在后來得到持續的擴展和豐富,繼而成為當下明代詩文研究界頗具影響力的專題著作。①鄭利華:《前后七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章培恒本人的實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明清小說領域。在《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封神演義》《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等長篇小說的版本、作者、年代研究領域都留下了影響深遠的考證文字,其中最為學界所稱道的,恐怕要數《百回本〈西游記〉是否吳承恩作》(1983年)及后續論文(1986年)。百回本《西游記》作者是吳承恩,這是自胡適《〈西游記〉考證》(1923年)、魯迅《中國小說史略》(1924年)、趙景深《〈西游記〉作者吳承恩年譜》(1936年)以來為學界所熟習的文學常識。在與章培恒同時而稍早的日本漢學界,小川環樹、太田辰夫等學者就發出了質疑《西游記》作者的聲音。章培恒以回應日本學界的爭論為起點,逐條批判五四學者所使用的證據:天啟《淮安府志·藝文志》不足據,因為《千頃堂書目》史部地理類也有“吳承恩《西游記》”的記載,吳承恩的《西游記》未必是小說;胡玉縉《山陽志遺》和阮葵生《茶余客話》俱以《淮安府志》的判斷為前提,亦不足據;經過方言層面的辨析,胡玉縉所說的“書中多吾鄉方言”也站不住腳,且有循環論證的嫌疑。②章培恒:《不京不海集》,第224-262頁。這樣邏輯縝密的論證在章培恒的小說考證之中比比皆是,究其方法論的樞要,就是以目錄、版本、語言等方面的證據為基礎,重新評估前人所用史料的可靠性。不難看出,蔣天樞指導章培恒撰寫的《洪昇年譜》中就已蘊含了這樣的方法。
1987年,章培恒承接為全國自學考試編寫文學史教材的任務。1989年至1992年,章培恒在《上海文論》開辟“古典文學新論”專欄,親自執筆,并帶動一批青年學者參與重估文學史的思潮。
80年代中后期開始,章培恒的學術興趣逐漸從詩文、小說文獻的實證研究轉向關于作品文學價值的評估和闡釋。1987年國家教委自學考試指導委員會委派章培恒編寫一部自學考試的文學史教材,這可能是他由“考史”轉向“作史”的直接契機。
當時高校普遍采用的教材有3種: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游國恩等的《中國文學史》、余冠英等的《中國文學史》。這部新編教材由章培恒統稿,青年學者集體編寫。根據章培恒自己回憶,撰寫之初考慮到普及性文科自學教材的性質,預計按照當時學術界通行的文學史觀來編寫;但隨著撰寫過程的推進,不論是參與的青年學者還是章培恒本人都覺得傳統的框架“很難體現我們自己的創造性勞動”,因此決定改弦易轍,“重新寫一部新的、屬于我們自己的文學史”。③章培恒、黃理彪:《如何重寫文學史——訪章培恒教授》,《文史哲》1996年第3期。
根據駱玉明的追憶,其實早在1987年正式承接國家教委任務以前,章培恒就已經在醞釀重新勾勒中國文學發展史的寫作計劃。1984年至1985年間,時任中文系講師的駱玉明不時表露出對通行文學史模式的不滿,也許正是這種在旁人看起來有些“驕傲”的態度引起了章培恒的興趣,故而向他透露了自己的計劃——該書當時擬名為《中國文學的路》,“從書名大致可以推想它應該有更多的理論分析,而不一定提供系統和完整的文學知識;如果寫出來,跟大學教材的模式當有較大的距離”。①駱玉明:《中國文學的路——談章培恒先生的文學史研究》,《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考察章培恒此前的著述,雖然上至《楚辭》、下至魯迅都有涉獵,但是極少有以宏觀視角提煉文學史綱領的文字,而在架構、內容上與這一寫作計劃最為接近的一次學術實踐,是翻譯吉川幸次郎的《中國文學史一瞥》。該文由章培恒親自主筆,是論文集《中國詩史》的首篇,其性質相當于文學史導論,內容與大陸通行的學術形態相去甚遠,②邵毅平教授當時是翻譯團隊的一員,他后來記錄了此書的出版內情:“還記得1986年,《中國詩史》譯稿交到出版社,編輯看不懂了,來信質問:這是‘中國詩史’嗎?這能叫‘中國詩史’嗎?‘中國詩史’能這樣寫嗎?章先生的反應倒也干脆:道不同不相為謀——派我出差,千里迢迢取回譯稿!”見邵毅平:《中國古典文學論集》,第626頁。其中有兩個頗具特色的命題:第一,吉川氏基于中國古代日常語言和文學語言之間長期懸隔的狀態,判斷中國文學具有重形式的特征,“文學這樣重視表現的技術,甚至到了散文也復如此的地步,這意味著如下的意識較其他的任何文明都要強烈:文學首先必須在其表現的技術上是上乘之作”;③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11頁。第二,吉川氏以作家的情感表現為依據,將宋代作為文學史的分水嶺,此前的詩人極力抒寫“悲哀”的情感主題,此后“懷疑在進一步減弱,對于人類的樂觀一般地在增加”。④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11頁。在章培恒看來,“文革”以前的文學史過分貶低追求形式的文學潮流,更缺乏對作家情感的透辟分析,吉川氏的詩史觀無疑是一劑能救“社會政治功利觀念”之弊的良方。
章培恒寫作團隊的“重寫”事件與現當代文學界的“重寫文學史”事件具有潛在的同步性。1988年炎夏,由徐俊西掛帥,陳思和、王曉明、毛時安實際策劃的“重寫文學史”專欄在《上海文論》(即現在的《上海文化》)推出,其核心內容是關于現代文論家、作家的評論。這些文章言辭辛辣,筆鋒大多直接指向“十七年”、“文革”時期的文藝政策和文學正典,如批評趙樹理、柳青、“別、車、杜”、姚文元等;即便是談五四時代走來的作家,如丁玲、茅盾、郭沫若、何其芳、曹禺,也主要是反思他們過分迎合政治標準而導致的藝術滑坡。1989年5月21日,《上海文論》又開辟了“古典文學新論”專欄,刊登章培恒的《走在下坡路上的文學——宋詩簡論》,這篇文章與同時期的幾篇在學理上相互連貫,向外界展示了他崇尚自我意識和文學形式的文學觀念以及重新評估《詩經》《離騷》至晚明文學的學術抱負。⑤章培恒:《關于魏晉南北朝文學的評價》,《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章培恒:《明代文學與哲學《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章培恒:《從〈詩經〉〈楚辭〉看我國南北文學的差別》,《中國文化》1989年7月。相比“重寫文學史”專欄在1989年底因遭遇政治壓力而夭折,“古典文學新論”專欄要幸運得多,該專欄一直辦到1992年底《上海文論》改版,而專欄的作者群中有相當一部分就是章培恒當時及此后修訂文學史的重要合作者,如駱玉明、談蓓芳、陳正宏、邵毅平等。⑥駱玉明:《為藝術與為人生的統一 ——從〈古詩十九首〉到陶淵明》,《上海文論》1989年第4期;談蓓芳:《重評梁代后期的文學新潮流》,《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陳正宏:《李白詩歌與齊梁文風》,《上海文論》1990年第1期;邵毅平:《道德意識對漢代文學的影響及其他——以女性美的描寫為中心》,《上海文論》1991年第1期。
1993年,經徐中玉、郭豫適、齊森華、鄧紹基、王水照等先生審定,章培恒的文學史通過了國家教委的評審,1996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刊行,學界驚嘆“石破天驚”。
在初版文學史中,章培恒本人用力最多的大概要數卷首導論部分,而作為其文學史觀第一次集中而清晰的展示,這篇“導論”有一些極具辨識度且飽含新時代氣息的思想觀念。
首先是對馬克思主義人性論的新詮釋,即將“一般的人類本性”作為文學史的目的加以強調。這樣的觀點在中國文學通史的研究和寫作中確實頗為罕見,但是綜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人文知識界的全局,徐中玉、錢谷融等理論界前輩早在50年代時就討論過文學與人性的關系,而在改革開放最初的10年之內,人性論幾乎一直是哲學、文藝學的核心知識話語。①白燁:《三十年人性論爭的情況》,《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而就章培恒所引用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神圣家族》而言,其實歷來就有“普遍人性”和“階級性”的兩派截然不同的解讀,②前者見于王淑明:《關于人性問題的筆記》,《文學評論》1960年第3期。后者見于蔡儀:《人性論批判》,《文學評論》1960年第4期;潔泯:《論“人類本性的人道主義”》,《文學評論》1960年第1期。如果否定“普遍人性”,那么文學對人性的表現就不得不接受所處階級和政治立場的拘囿,這基本上是復旦版文學史問世以前中國文學通史所接受的前提假設,也恰恰是章培恒和他的團隊所不能接受的。
反對政治意識形態的強制干預和庸俗社會學在當時可謂是極有感召力的思想潮流,但在此旗幟號召之下,各派學者所主張的人性論其實形態各異,人性的社會性與自然性、理性與非理性都在不同學科本位的透視下得到凸顯。放在同時代的文學語境來看,作為一名文學史家,章培恒的人性論有兩個鮮明的個性特征,而此兩者恰好都可以在胡風那里找到源頭。
第一,相比于道德實踐能力等理性范疇,章培恒的人性論更側重于人性中非理性的方面,如男女之欲、生活享樂、顯露生命力等。胡風終其一生都在與庸俗社會學統御下的現實主義抗衡,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是他所倚重的理論資源之一,③胡風曾說:“二十年代初,我讀了魯迅譯的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他的創作論和鑒賞論是洗滌了文藝上的一切庸俗社會學的。”胡風:《略談我與外國文學》,《胡風全集》第7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9頁。“生命力的躍進”“突入說”“精神奴役的創傷”等理論話語顯然受到廚川氏的啟發;與此同時,弗洛伊德和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柏格森的生命哲學都以《苦悶的象征》為中介,影響到胡風以降文學啟蒙潮流的思想構成。④關于這一點,現當代文學界的研究已經相當充分,可參見周燕芬:《多元融合與創造性轉換——胡風文藝思想構成解析》,《文學評論》2005年第2期;王向遠:《胡風和廚川白村》,《文藝理論批評》1999年第2期。章培恒晚年修訂文學史時在導論中即曾引用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中的一段話:“如果藝術家能‘把我們帶到情感的領域’,我們就能感受到美;至于美的程度,則是由‘情感所引起的觀念’的豐富程度及其所蘊含的‘感覺和情緒’的程度決定的。”⑤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新著》上卷“導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頁。
第二,強調人性追求自由解放的本質及其與異化環境的沖突,從而實現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胡風本人對現代主義的接受是復雜多面的,他試圖調和廚川白村的“苦悶”和馬克思主義的“異化”:“這個‘苦悶’只能是社會學性質的東西,也就是階級矛盾的社會生活造成的,決不能只是生物學性質的東西。”①胡風:《略談我與外國文學》,《胡風全集》第7卷,第259頁。普遍人性及人的自由本質是馬克思主義的終極關懷,也是現代美學的核心問題,而如何將人性的解放——尤其是綜合了自然性、非理性內涵的人性——與經典社會主義理論結合起來,就成為20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一大事因緣”。從1996年版“導論”第三節的表述來看,章培恒其實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有關異化的理論中找到了能夠為文學批評和社會歷史批評所共享的語言,如“自我克制”“外化的生命”等。在文學史敘述和文學批評的實踐中,章培恒又為這種“自我克制”的異化找到了歷史和現實的源頭,例如先秦時期黃河流域以《詩經》為代表的重視道德理性和群體利益的文化,再如漢帝國所扶持的以維護皇權為目的的儒學,又如明王朝前期持續貫徹的高壓的思想文化政策,甚至包括剛剛結束不久的“文革”及當時余波未息的極左思潮。
“導論”中另一個亮點是對“文學之進步”的詮釋,即將人性的自由解放視作中國文學史的演進方向,人性的自我異化與文學史的發展趨勢相違背,最終將被克服和超越。這樣帶有德國古典哲學色彩的思想在那個時代的理論界并不鮮見。王元化先生是章培恒景仰的前輩,1984年章培恒主持系政時主辦的“《文心雕龍》國際學術研討會”就是在王元化的關照下展開的,1999年復旦成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章培恒又邀請王元化擔任名譽主任。據同為少年布爾什維克,又同樣在胡風案中遭遇不幸的王元化回憶,黑格爾的《小邏輯》在那個昏暗的年代“具有無堅不摧掃除一切迷妄的思想力量”,②王元化:《讀黑格爾的思想歷程》,《王元化集》第2冊,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63頁。曾經“把我從精神危機中拯救出來”。③《王元化集》第1冊“總序”,第7頁。章培恒在50年代至70年代沒有留下多少理論文字,但從他后來對馬克思、恩格斯原典的熟稔程度來推測,黑格爾、馬克思對于人類歷史發展方向的思辨以及關于人性本質的洞見在這30年中也曾給過他莫大的鼓舞吧。
當章培恒將這種文學史觀落實到歷史書寫的實踐中,文學史的圖景可以說發生了顛覆性的變革,變化最為顯著的大概有3個板塊:梁陳、北宋和中晚明。
我們今天在提到梁陳文學的時候,宮體詩恐怕是無法回避的話題,但在余冠英主編的文學史中沒有專門討論宮體詩的段落,只在開篇的概述中附帶提到了一句:梁陳詩壇在作家空虛的社會生活和永明體余風的影響下顯得極其貧乏,“特別是蕭綱所開始的宮體詩盛行以后,靡靡之音便充斥了詩壇”。④余冠英等:《中國文學史(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270頁。游國恩主編的文學史沒有完全忽略宮體詩,卻仍將其視作南朝貴族用詩詞歌賦來滿足君主和貴族荒淫享樂之要求的產物。⑤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278-279頁。復旦版文學史在講述這一節時則認為,從帝妃貴族的私生活入手評價宮體詩并不明智,而從當時的文學和思想背景來看,蕭綱等人反對儒家倫理以求文體新變的文學實踐其實具有值得肯定的積極因素。
在現實主義文學觀念的影響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早期文學史的北宋文學章節都傾向于表彰士大夫文學“直接為政治斗爭服務”“反映貧富階級尖銳對立”“反映人民生活”的一面,與此主旨相配合,它們將西昆體至北宋詩文革新的文學潮流敘述為現實主義對形式主義的克服和超越,在證據選擇的層面亦傾向于選擇含有明顯政治意圖的政論文、紀事詩、詠史詩。這些詩歌題材的興盛確是此一歷史階段的新變,它們與北宋士大夫新的社會處境和責任擔當密切相關,但復旦版文學史卻對文學與政治相趨近的現象保持冷峻的批判態度。編者在“概說”中闡明:門閥的消失、科舉的完備強化了文人士大夫對于國家政權的依賴,他們的思想狀況一方面直接受到宋王朝意識形態的束縛,另一方面士大夫階層中理學的流行表明“文人自覺地收斂了放蕩狂傲、任情任性的習性,變得老練深沉、正經規矩”。①章培恒:《中國文學史》中卷第5編“宋代文學”,第296頁。值得注意的是,編者所排斥的是宋代詩文篇什中那些缺乏真情實感的、“悲天憫人、冠冕堂皇的表述”,但并沒有否認士大夫面臨國家危亡時由衷而發的憂患與激情,在編者看來,前者是“規范化的政治觀與道德觀”的外化,而后者是作者內心人生欲望與情感的真實勃發。
中晚明是文學發達的時代,不管是小說、戲曲等俗文學,還是詩文等雅文學都有大量經典作品傳世。歷史事實固然如此,但如何向當代的讀者敘述和闡釋這些作品則取決于文學史家的理論關懷。以前后七子、公安、竟陵的詩文流派為例,早期文學史的敘述往往以“擬古”和“反擬古”的爭論為主線,擬古者的作品大多被斥為脫離現實的陳詞濫調,而反擬古陣營內各派的個性和分野又得不到凸顯;復旦版文學史在這一塊延續了關于唐宋文學轉型的思考,將“擬古—反擬古”的話題置于次要位置,而優先關注古人發表理論見解時的價值追求,進而提煉出“載道—主情”的主線,這樣一來,讀者不僅可以繞過擬古論調的糾纏,看到前后七子與湯顯祖、公安派在追求自我表現、個性解放上的呼應關系,也可以看到唐宋派與主情文學潮流的對立關系,進而探知:明代詩文流派的演進史相當曲折而復雜,不能用擬古即退步、反擬古即革新的舊有模式來籠統概括。
主張人性解放、反對自我異化的文化批評還會在文學史敘述實踐中外化為一種情境化的劇情模式:追求文學之美的人類恒久地處于與外部環境的沖突關系之中。以屈原、司馬遷、曹植、李白等文人形象的塑造為例,章培恒在進入其作品之前首先強調作者對自我生命力的珍視甚至自負,接著在具體的作品分析中解讀這種強勁而自由生命力與異化環境相碰撞而產生的情感勢能,這種異化環境在屈原是昏聵的楚王和茍且的“黨人”,在司馬遷是“專制君主無可理喻的權力”和“人生在根本上為外力所壓迫的處境”,②章培恒:《中國文學史》上卷“秦漢文學”,第205頁。在曹植是與裹挾著兄弟反目、骨肉分離之痛的政治壓迫,在李白是以皇帝和貴族權力為中心的等級秩序。任何歷史書寫都難以避免敘事性的成分,這一敘事結構看似是遭讒去國、懷才不遇、詩能窮人等古諺的老調重彈,但與“文章九命”(王世貞《藝苑卮言》)所刻鏤的文人群像相比,章培恒的文學史視角顯然更具有思辨的深度,也更能表達極“左”政策威脅下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焦慮。
從1979年赴日講學,到1983年領銜整理《全明詩》,再到1987年著手編纂自己的文學史,直至最后復旦版《中國文學史》問世,在這17年中,章培恒由一位思維活躍的青年教師轉變成一位功力深湛的文學史家。其間,既有同青年學子論文談藝、激蕩思想的愉悅,也有與海內外同道把酒論議、縱橫捭闔的暢快,當然也有青燈古卷、校書考史的清靜。幸運的是,章培恒已經把這些對國族命運的思考,以一種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精神氣質,熔鑄在了《中國文學史》的敘事中。
1999年,章培恒組建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并擔任主任,同年被查出癌癥。2006年起,復旦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被批準自設“中國文學古今演變”二級學科博士點,由章培恒親自擔任博士生導師。2011年1月,《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問世。
章培恒最后10年里的工作基本上是圍繞著“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學科建設和文學史的修訂展開的。關于“古今演變”,章培恒在1999年首先發表了兩篇重要的理論文章,一篇是《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宏觀與微觀研究》,另一篇是《不應存在的鴻溝——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問題》,這兩篇文章對中國古代文學、現代文學之間長期的隔絕狀態作了深刻的反省。
關于章培恒倡導古今文學貫通的舉措,前不久陳建華教授在《章培恒先生與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研究》①陳建華:《章培恒先生與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研究》,《文匯報》2018年1月5日。一文中已作了精當的闡釋,那就是以文學史的整體觀為基點,重新思考“中國文學”這一主體在19世紀至20世紀之歷史變局中的命運和方向。陳建華也提到,章培恒晚年的文學史修訂除了深化了1996年版原有的文學史觀和分期結構,還著力貫徹了“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新命題,以期探討古典文學和現代文學之間的血脈聯系,《中國文學史新著》增訂本就是“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理論的一次重要實踐。例如在增訂本“近世文學·嬗變期”部分,章培恒格外注重闡釋《儒林外史》《紅樓夢》、袁枚和龔自珍詩文中所蘊含的“人性解放”的力量,并認為這種文學史動態與世界現代文學潮流具有趨同性。
在2007年的一次學術訪談中,章培恒對編輯透露出自己對現代文學史分期的規劃:
關于20世紀的文學是否全都屬于現代文學的性質,在學術界意見并不一致。我認為從20世紀開始中國文學就進入了現代時期;但現代文學之奠定堅實的基礎則是在新文學的階段,也就是從文學革命開始,一直到1936年魯迅逝世的這一階段,這是為現代文學確定方向的時期。從1937開始,因為抗戰,文學的發展就不能不受到當時形勢的影響,這個也就是陳思和先生他們一直所說戰爭對于文學影響的問題。從1937年以后,文學的發展所走的路是比較曲折的。一面是沿著新文學以來前20年的方向不斷地往前走,但是同時也有許多干預。比如像巴金的《寒夜》、曹禺的《北京人》、路翎的作品、沈從文的作品等等,就都是沿著新文學前20年的道路繼續向前走的作品;但是此后,由于“左”的干擾,這一傾向受到了抑制和否定,這種情況大概到“文革”期間發展到了頂峰。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又逐漸往新文學前20年的方向回歸,并且有進一步的發展。到了90年代,文學有了一個比較大的變化,這個變化,一面是文學個人化的傾向進一步發展,同時,文學商業化的傾向也在進一步發展,但是新文學的基本精神仍然存在,不但存在,而且進一步地深化和擴大。譬如余華的作品,我想就是這樣的性質。①章培恒、馬世年:《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章培恒先生學術訪談錄》,《甘肅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結合章培恒進入學術總結期以來的若干文章可以看出,②章培恒:《關于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兼及“近代文學”問題》,《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以上這段敘述所涉及的幾個重要時間節點(如20世紀初、1937年)和幾樁影響文壇面貌的重要歷史事件(如魯迅之死、抗日戰爭、十一屆三中全會),都凝結著章培恒長時間的理論思考,且與《中國文學史新著》中“近世文學·嬗變期”一章的敘述互為語境。可以想見,如果不是章培恒晚年身罹病厄,我們應該有機會看到現代學術史上首部名副其實的“中國文學通史”。
章培恒晚年對“通古今之變”的不懈追尋,既是他在古代文學、現當代文學、文藝理論等領域長期積淀所使然,也呼應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文學學科建設的內在要求。當時的情形,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說的那樣,自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和新的學科體制發生作用以來,學者們已經習慣性地將1917年或1919年作為隔斷新、舊文學的“界標”,進而將1840年至1917年視為處于古代、現代之間的“近代文學”,這無疑是將文學與政治意識形態相混淆的學術生產。誠然,今天我們再回顧章培恒的倡言時已經不覺得格外震撼,那是因為國際學術交流日漸加深,中國文學研究界的理論自覺亦相對提高,我們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缺乏貫通古今的眼光和實踐。但恰恰是當下這樣的學術語境,才更便于我們靜下心來梳理章培恒晚年的學術成果,從而把這份與20世紀后半葉中國思想學術動態密切相關的寶貴經驗充分地釋放出來。
復旦版《中國文學史》問世以后,學界普遍反響熱烈,同時也不乏理性而中肯的批評聲音,比如章培恒本人十分重視并反復引用的孫明君教授的學術評論。③孫明君:《追尋遙遠的理想——關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回顧和瞻望》,《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該文主要指出1996年版文學史的兩個不足:第一,人性論的文學史觀不能準確說明文學藝術的特質;第二,文學史分期仍然取決于王朝更替,而不是文學自身的嬗變規律。為了回應學界的批評,同時也為了追求學術的新高度,章培恒與駱玉明等編者對舊作提出了更嚴格的要求,2007年《中國文學史新著》出版,2011年又推出增訂本,至此長達25年的文學史編纂事業終于畫上了句號。
2011年增訂本與1996年初版相比,顯著的轉變之一就是在歷史敘述中充分展開了“文學形式的演進與人性的進展同步”的命題。關于文學形式的演進歷史,最有名的觀點莫過于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自序”中提出的“文體代勝”說:“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但是“文體代興”只是一種對客觀現象的描述,王國維既不是第一個發現這一現象的學者,也沒有詳細闡明這種文體變遷歷程的內在邏輯。而對于此后的文學史家而言,如何解釋這種“文體代勝”就成為一個十足考驗功力的課題了。
實際上,1996年版文學史“導論”第六節曾集中討論過“文學形式與人性同步”的命題。“導論”在主張文學形式的演進與人性的演進關聯起來之后,以四言詩向五言詩的轉變為例,對王國維“文體代勝”的話題作出了回應。章培恒當時的觀點大致如下:首先,審美意識是人性與文學形式的主要中介之一,這里說的審美意識主要是指特定時代、族群的集體文化心理;四言詩的感情、音節組合、樂調總體上是“莊重”“舒緩”的,這樣的形式與先秦時代的審美意識相適應,那個時代“群體對個體的束縛、個體對群體的依賴”都很強,其時的“人性”趨向于這種利于保持團結和平衡的審美;到了后漢時期,個體和群體之間相互綁縛的局面松動了,人性中尊重個體的因素也相應提高,故而人的審美也發生變化,“較四言的句式靈動多變,從而與較為強烈、起伏較快較大的感情相適應”①章培恒:《中國文學史》上卷“導論”,第47-52頁。的五言句式也就獲得了此時審美意識的肯定。
盡管1996年版文學史已經具備注重文學形式的意識,但確實沒有將文學史敘述的重心放在形式的演進史上。在修訂文學史的過程中,章培恒直面以上不足并作出檢討:“必須說明了在怎樣的內容要求的驅動下,以怎樣的形式上的已有條件為基礎,詞和曲才分別成長為文學的主要樣式之一,這才是說明了詩、詞、曲之間的形式上的演變過程。”②章培恒:《中國文學史新著》上卷“原序”,第3頁。
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2011年增訂本對“文體代勝”的敘述完全貫徹了1996年版“導論”解釋“四言變為五言”時所示范的文學史觀。杜甫以降直至晚宋是“中世文學·分化期”,所謂“分化”有兩層內涵,一是雅、俗之分,二是雅文學內部重自我和重群體之分。就雅俗分化而言,這一時期“虛構性的敘事作品”(如俗賦和變文等)、詞、曲等新興文體都是首先由民間孕育,然后才有文人士大夫的參與,進而把特定的文體雅化。就雅文學內部而言,從韓、柳古文運動以至北宋中期,文和詩先后轉向重群體而抑個人的路徑,否定南朝以至盛唐的文學潮流,而到南宋末時“風雅比興”的要求也進入詞體當中。概括地說,在“分化期”這一編內,文學形式演進的總體方向是趨新、趨變的,人性的要求則是相應地趨于強烈和復雜,章培恒將這種歷史演變的動力歸結于唐、宋時期城市經濟的繁榮:“城市經濟的發展,手工業和商業的發達,雖然加強了整個社會的經濟聯系,但就從事手工業和商業的個人來說,卻獲得了較多的活動空間,其個人意識必相應增長,群體對個體的束縛不得不相應放松。”③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新著》中卷第4編“概說”,第5頁。與“文學”演進的方向適相反,重群體的文學由文曼延及詩,由詩而及詞,其背后的思想驅動則是建立在農業經濟基礎上的理學。
前文已經提到過,“文體代勝”說古已有之,學界普遍將此說追溯至元代的虞集或羅宗信。然而嚴格來說,虞集所列“宋之道學”與文體無涉,羅宗信那一句“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又過于簡略,而明清筆記、序跋的吉光片羽又難說有多少嚴謹的論理態度。目前似乎僅有焦循《易余龠錄》卷十五有一段足夠致密的文字,可視作一種文體演進史的敘述。①周勛初:《文學“一代有一代之勝”說的重要歷史意義》,《文學遺產》2000年第1期。然而,盡管焦循表現出對這些“一代絕技”的好感,②“余嘗欲自楚騷以下,至明八股,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明專錄其八股,一代還其一代之所勝,然而未暇也。”但他和王國維一樣,都僅止步于描述而未作解釋。倒是《四庫提要》詞曲類總目的一段話頗值得我們思考:
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③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807頁。
四庫館臣首先將詞、曲定位于“文章”和“技藝”兩極的中間,認為其作品的文體地位和作者的社會地位都較為低下,只不過是一些“才華之士”憑借“綺語”相互攀比罷了,接著就描述了“四言—古詩—近體詩—詞—曲”的代勝現象。雖然這段話以“莫知其然”收場,但很明顯,“層累而降”一句蘊含著一種近似于退化論的文學史觀:《三百篇》最古且文體地位最高,曲最新且文體地位最低,越古者越接近“文章”,越新者越接近“技藝”,文體增殖的文學史其實也是一種文學價值遞降的歷史,而推動文體迭代演進的作家群體是社會地位低下、慣以綺麗言辭相互攀比的“才華之士”。
章培恒文學史觀的來源當然不是《四庫提要》,雙方對于新興文體之價值的認知幾乎截然相反。但是在這樣的詩學比較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其共性,兩者在闡釋同一段文體史時不約而同地采取了相似的解釋進路:文學形式的演進并不是內指性的、封閉的,它與作者的超越私人性的集體意識相關,同時也與作者的社會階層相關。
《復旦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發表《關于中國文學史的宏觀與微觀研究》(以下簡稱《宏觀》),此文可能是章培恒學術生涯的標志性事件之一:此文以前,章培恒的學術成績主要在于“考史”和“作史”;自此文而后,則逐漸表現出對文學史編纂學(literary historiography)原理的自覺求索。
《宏觀》一文首先對“文學史的宏觀研究”進行定義,即“在眾多紛繁的現象中,發現共同的、本質性的要素,探究其在不同時期的不同形態,勾勒其發展的輪廓與線索”。④章培恒:《不京不海集》,第569頁。以此為起點,他展開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當下文學學術史的批評: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受政治意識形態左右的學術實踐足夠“宏觀”,但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研究”,“就此而言,中國文學史的整體性的宏觀研究還沒有開始”。那么本土的現代學術史中就沒有任何可資借鑒的典范嗎?非也。章培恒認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就是學術史早期出現過的“局部性的宏觀研究”的杰構,這種宏觀研究的價值還不僅僅在于王國維本人對詩、詞、曲的卓越鑒賞能力,更在于魯迅、王國維等學人群體的背后尚有一支深厚的文學觀念譜系,即“吸取西方美學的成果和中國傳統文學思想中非主流派的觀念,在主張‘文學者游戲的事業’的同時,將嚴羽所提出的‘興趣’、王士禛所標舉的‘神韻’發展為‘境界’、‘意境’,從而以文學本身的特征作為考察元雜劇的依據,故能獲致重大成果”。①章培恒:《不京不海集》,第571頁。章培恒提到,王國維等學者的學術來源有兩重,一為中國傳統文學觀念,二為西方美學的成果。
2001年,章培恒為李慶《日本漢學史》作序,提到顧頡剛、魯迅等學者與日本學術界的糾葛,并總結道:“到了20世紀,中國的學術研究已經不能避免外國的影響;而作為中國近鄰的日本的影響往往更為直接。”②李慶:《日本漢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頁。2010年《日本漢學史》修訂本出版,卷前序仍出自章培恒之手,文中提到張之洞所主持“奏定大學堂章程”與日本現代學術轉型之關系,以及日本漢學對林傳甲、黃人、曾毅等所撰早期文學史的影響;接著章培恒引用陳寅恪先生《寒柳堂集》所載《王觀堂先生挽詞》,該詩敘述王國維早年游學東瀛的經歷,其中有一句:“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藤虎(原注:日人藤田豐八、狩野直喜、內藤虎次郎)”,由此闡明“王國維在清末如此努力地研究宋元戲曲史當是受了藤田豐八的啟發”。③李慶:《日本漢學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頁。
在《宏觀》一文中,章培恒以反思學術界之現狀為起點回眸學術史,為自己當下的文學史編纂事業找到了一個足具典范意義的標桿,即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換個角度來看,正是以推進文學史書寫實踐這一艱巨任務為契機,章培恒才開始認真反思中國近50年文學史學界某些現象的歷史根源,并開始了以中國文學研究為本位的學術史思考。隨著章培恒對學術史的認知逐漸加深,他對民國學術典范如魯迅、王國維等也產生了新見解,故而最終能夠在西學、日本漢學與本土傳統的交互關系中重新構建《宋元戲曲史》的學術源流。除了王國維、魯迅之外,章培恒晚年學術文章、訪談、序跋中經常提及的文學史家還有胡適、鄭振鐸、劉大杰等,④參見黃理彪:《重寫文學史——訪章培恒教授》,《文史哲》1996年第3期;黃仁生:《日本現藏稀見元明文集考證與提要》“序一”,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2頁。由是推測,章培恒在晚年應該已經在意識中建構出一個現代文學史學的系譜。
我們認為,章培恒作為文學史家的成績足以與上述先賢、前輩比肩。縱覽西方19世紀至20世紀的文學史學,對中國學術界產生最深遠影響的莫過于泰納(Hippolyte Taine)、朗宋(Gustave Lanson)、佛里契(Vladimir Maksimovich Friche)、勃蘭兌斯(Georg Morris Cohen Brandes)諸家。當代文學史學家戴維·帕金斯(David Perkins)在《文學史是否可能》(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中歸納出文學史學科奠基時期的三個基本假設:第一,文學作品由歷史語境塑造。第二,文學總是發展式地演變。第三,這種演變是某種觀念、原則或者超個人實體(suprapersonal entity)的展開。①Perkins, David,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2.實際確實如此,直至20世紀80年代,受上述歐洲文學史家的影響,中國文學史已經成為一種與哲學史、精神史、社會史、政治史糾葛不清的著作體裁。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新批評”的風行顛覆了以往文學史的面目,韋勒克拒絕接受任何外在于文學的文學史,在他看來能夠作為文學史主體的只能是“在歷史的進程中通過讀者、批評家以及與同時代的藝術家的頭腦發生變化”②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3頁。的動態審美結構。韋勒克與沃倫的《文學理論》中有“文學史”一節,他們意識到歷史書寫有可能落入價值判斷的自我循環,卻仍然承認文學的“進化”,也承認文學進化的“目的”。可見,雖然韋勒克沒有寫作文學史,但他并不否認文學史的可能性,而且還預言文學類型史(The history of genres)將會成為“文學史研究中最有前途的領域”。③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3頁。
改革開放之初,人文學科各個領域均遭遇不同程度的“理論荒”,對于文學史研究來說,最棘手的問題可能就是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之間的嚴重失衡,“新批評”為代表的諸多形式主義流派恰好成為國內研究界擺脫庸俗社會學的精神武庫。在“文學形式與人性演進同步”的主題下,章培恒20余年中堅持不懈地修訂文學史,使得形式演進史從文學史敘述的支線變成了與人性演進史犄角相峙的主線。但我們更應該注意到,章培恒并沒有像韋勒克那樣將文學史與社會史、政治史對立起來,他在文學史之主體、動力等理論關節上都保留了獨立的判斷,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或許可以將章培恒的《中國文學史新著》視為“新批評”在中國本土的一次意味深長的變容。
從接受五四新文學精神到傳承乾嘉樸學,從80年代接觸日本漢學到2011年文學史最終定稿,章培恒的文學教育經歷和文學史編纂事業是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學術之艱難探索的縮影。而以寰球的視野來看,《中國文學史新著》又不僅僅是中國文學學術走向成熟的一個里程碑,更是世界文學史學在中國本土結下的一枚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