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何謂外交強于內政?諸葛亮一生鞠躬盡瘁,處實效功。這其中,最為彰著者,當屬與東吳結下的修好之盟。早在隱遁草廬、縱情山水期間,諸葛亮就以其超強的洞察力撥云睹日、排沙簡金,對兵戈搶攘、雞飛狗走的天下大勢做出過精準判斷。所以,當劉備前來草堂問計時,諸葛亮便從容不迫,娓娓道出了他對時事格局以及劉備集團未來走向的看法。這就是著名的《隆中對》。《隆中對》中,諸葛亮明確提出,要想興復漢室,必與篡漢且已基本占據北方的曹操集團對壘。但此時的曹氏集團“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軍事、政治均已占得先機。這種情況下,以弱小的劉備集團去與曹氏集團直接爭鋒當然毫無勝算。不過以當時的形勢看,除曹劉兩家外,地處江東,還有一支孫權集團。這個集團雖然力量有限,且循故襲常。但如果曉以利害,親近有加,則可成為對抗強敵的重要援手。因此,“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就是“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的兩大支柱國策。可以說,諸葛的這一番宏論,既在啟蒙劉備,也是他本人未來理政的基本方略。我們來看孫劉聯手的基本進程。
曹操劍鋒南指,橫掃荊州之時,劉備也曾試圖拒敵于國門之外。但長坂一戰,高下立見。劉備只得丟盔棄甲,倉皇而逃。劉氏武裝也都落荒潰散,無力再戰。而曹軍則日行三百里長途追擊,試圖快速解決劉氏集團。眼見情勢已是岌岌可危,諸葛亮只好對劉備說:“事急矣,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由此,開啟了聯孫抗曹戰略實施的第一步。利用孫權勢力抗擊曹操,當然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過此時,駕乘一葉扁舟、孤身前往江東的諸葛非常清楚,敗軍之將,已經失去與盟方討價還價的資本。要想載譽而歸,身無長物,也就唯有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了。此番前去,明明是乞求救兵,矮人三寸,卻偏要迫使孫權放棄尊大,締結平等盟約,爭得視同一律、不分軒輊的效果。這無異于伏虎降龍,戛戛乎其難矣。但天縱英才,諸葛畢竟是諸葛,此等事務,恰恰能夠展示他的過人之處。于是,一幅縱橫捭闔、波譎云詭的精彩外交畫面便向世人展現出來。針對孫權隔岸觀火、“觀望成敗”的心態,諸葛并無求救的說辭。而是單刀直入,采取了激將之法。他說,現今大家都在忙著爭奪天下,你孫權卻安坐江東,左顧右盼。“內懷猶豫之計,事急而不斷”。這樣下去,大禍臨頭之日還會遠么。為今之計,要么早日與曹操抗衡,要么干脆就去投降曹操好了。舍此,還有其他出路么。孫權聽后,當然火冒三丈。“茍如君言,劉豫州何不遂事之乎?”按照你說的意思,你們家劉備怎么不投降呢。諸葛趁勢便說,我家主公乃“王室之胄,英才蓋世”。現在雖然落魄,但抗擊逆賊的決心猶在。(不像你,坐擁江東偌大一個地盤,卻首鼠兩端,惟利是視。)即便不成功,那也是天意。怎么會投降曹操呢。孫權聽后被徹底激怒:你們家劉備狼狽至此還要抗衡曹操,我現在兵精糧足,又怎么會“受制于人”呢。激將之下,不知不覺間,孫權便已鉆入諸葛之裩袴之中矣。于是,孫劉聯盟正式達成。一個不足萬人的弱小勢力終于與十萬之眾的集團平起平坐、比量齊觀。這才有了隨后的赤壁之戰,一個三國鼎足之勢也最終搭建完成。
但這種結盟只以曹操南侵為前提。大兵壓境,兩個弱小集團容易抱團取暖。而一旦曹操北歸,戰事消弭,兩家額手相慶之余,相互之間同樣會產生利益之爭。這其中,圍繞荊州地盤的爭奪就是兩家琴瑟不調、反目成仇的重要死結。而這個死結又造成雙方交戰有年,傷痕累累,竟自而不共戴天。從蜀國的角度看,這場戰爭蜀軍完敗,劉備羞慚而死,關羽、張飛大仇未報,蜀人談及東吳即睚眥俱裂,刻骨崩心。此種情況下,剛剛接受托孤并執掌國柄的諸葛亮是否還要修復前嫌,確實頗費躊躇。從天下大勢計,要想恢復漢室,鏟除逆賊,必須孫劉聯手,舍此別無他途。但雙方硝煙尚未散盡便忽而轉為再度修好,一方面國人不能理解,滿朝文武也難以茍同。另一方面,孫權又是何等打算也未竟知曉。如果貿然示好,萬一遭拒,亦恐有失國體尊嚴。而已經身為丞相的諸葛亮此時又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親自駕舟前往說辭。所以究竟如何是好,確實“未知所如”。不過,當尚書鄧芝覲見時,諸葛馬上有了主意:“吾思之久矣,未得其人耳,今日始得之”。立刻委派鄧芝出使東吳。而鄧芝也不辱使命,對孫權陳述利害,再度勸說孫權棄魏親蜀,獲得成功,并得到孫權“和合二國,唯有鄧芝”的嘉許。從此,孫劉兩家便擯棄前嫌,破鏡重圓。諸葛的戰略籌謀在經歷一場危機后,再度步入正軌。
之后,為了確保孫劉聯盟持續穩固,諸葛亮專門委任“天下淑德”的費祎“頻煩至吳”。費祎作為使節,既能“奉使稱旨”,獲得朝廷嘉獎,又能使孫權留戀,“恐不能數來也”,表現出極大的外交才華。孫劉聯盟也因此更加穩固。這里,有一個小插曲。《三國演義》中,曾有一章“諸葛亮舌戰群儒”的重頭戲。講的是諸葛亮到江東后,圍繞抗曹還是降曹問題,與孫權群臣舌戰爭鋒的故事。故事十分精彩,也為普通百姓所樂道。可惜,從史書上看,雖然確有其事,但主角卻不是諸葛亮,而是源自費祎。費祎到江東后,以諸葛恪為首的江東“才博果辯”之士“論難鋒至”,而費祎則“辭順義篤,據理以答,終不能屈”。情節堪比諸葛亮的“舌戰群儒”。《三國演義》作者之所以有意識的張冠李戴,當然是劇情的需要,同時也表現出作者對諸葛亮的深情厚愛。民間也更愿接受由諸葛出演的精湛瞬間。但如此一來,費祎,作為著名的外交家,其聲名就很難傳世了。
諸葛死后,孫劉聯盟繼續維系。兩家仍然音書不斷,使節絡繹。及至最后,魏兵壓境,城池陷落,成都危在旦夕之際,朝廷還有人勸說劉禪移駕,暫居江東。可見,諸葛亮打下的外交根基是何等的富有成效。
從“外結好孫權”方面看,諸葛亮取得了完全的成功。這為他謀求霸業打下了很好基礎。而從“內修政理”方面看,諸葛亮的政績同樣斐然,可圈可點。只是比較而言,仍然留有一些不可忽視的缺憾。
何謂內政強于識人?諸葛亮從永安托孤到最后病死,執掌大權治理蜀國共計11年。應當說,這11年,諸葛的治理是經歷了一個從大亂走向大治的過程。以當時看,蜀地原本屬于劉焉管轄,但結果卻是四處烽煙,混亂不堪。外來戶劉璋攜本路人馬趁亂“曉諭”,取得政權。但劉璋“溫仁”,其實就是暗弱,根本把持不住局面。所以,蜀國依舊是人心渙散,一盤散沙。劉備入川,本就是通過恩將仇報、玩弄伎倆獲得政權,這種譎而不正的手法自然也會遭來蜀人的怨謗。一時之間,疊加起來的各方勢力都對這個新來的外來戶把持政權采取敵視或觀望態度。這當中,有人就曾公開說,“天下當易代,劉氏祚已盡矣”,“始自漢已來,明官盡言曹,吏言屬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開明叫響,劉備恢復漢室的主張根本行不通,天下本就應該歸屬曹氏集團。可見,人心基本都忿忿不平,怏怏不服。這種情況下,接手這個亂攤子,治理難度可想而知。但諸葛畢竟有“能政理,抑亦管(仲)、蕭(何)之亞匹”之才,對于眼前的混亂自有他的妙計。既然簡單教化不能服眾,那就采取依法治國的辦法,通過公平、公開、透明的管理方式取信于民,最終博取人們心悅誠服。所以走馬上任后,諸葛立刻立法施度,整理戎旅”,“科教嚴明,賞罰必信”。不分官民,也不論土著、外籍,有政績者同樣升遷,有舛誤者同樣貶謫,所有人等一律實行法治管理。通過這種方法,導致“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疆不侵弱,風化肅然也”。推行法治的結果,不僅得到外籍人士的認可,也得到了土著人的青睞。成都人士張裔就曾高度評價說:“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賞罰分明,不分遠近。不管賢人還是愚夫都愿舍身許國,忘餐廢寢。這樣的政權,不正是人們所愛戴的么。一個人治理國家,居然能夠達到本國人“咨述亮者,言猶在耳。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無以遠譬也”,敵國人“至漢川,祭亮之廟,令軍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芻牧樵采”的高度,三代以降,又有幾人?
只是,諸葛治蜀雖然政績卓然,深得人心,卻也不免瑜不掩瑕,大成若缺。這其中,有些事情如果放任,恐怕諸葛的功業也會功虧一簣。因此,僅就這一點而言,他的理政與竟獲全功的外交相比,不免稍顯遜色。這里試舉三例。
其一為法正案。法正其人原屬劉璋帳下,后來轉投劉備。這種舉動在當時,算是稀疏平常。但他剛遇新主,便對老主人反戈一擊,通過獻計,最終活捉劉璋,為劉備上位掃清道路。由此,受到了劉備的器重。在劉備那里,諸葛亮辦不到的事情,法正就能辦到。比如,諸葛亮曾經勸說劉備,不要與孫權為敵。劉備就是不聽,堅持要與孫權交戰。無奈之下,諸葛感嘆道,“法孝直(法正)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也”。這樣大紅大紫的人,如果品行端正倒也無妨。但偏偏法正屬于“睚眥之怨,無不報復”這類人。那些曾經開罪過他的人,無不遭到他的打擊。甚至還“擅殺毀傷已者數人”。這當然就觸犯了刑律。于是,有人就將此事告到諸葛衙署。按照法理,“擅殺”自然需要償命,何況殺的還不止一人。但諸葛又是怎樣受理此案的呢。諸葛亮說,我們的主公劉備當年地處兇險,幾乎半途而廢。正是法正“為之輔翼”,才使主公走出低谷,最后獲得勝利。有了這等資歷,我們又“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言下之意就是法正功勞天大,雖有恣行不法之事,也可法外開恩,由他妄為。顯然,這種斷案結果有違諸葛本人一貫倡導的“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的治國理念,也會傷及夢寐尋求執法同一、坐待實現“善無微而不輸,惡無纖而不貶”者的心。
其二為廖立案。廖立,武陵人,早年追隨劉備,不到30歲,就任職長沙太守。按照諸葛的說法,此人乃“楚之良才,當贊興世業者也”。屬于才華橫溢、孤標傲世一類人。永安托孤后,廖立排位在諸葛、李嚴等之后,屬于非關鍵崗位。這讓他“常懷怏怏”,非常不快。在他看來,整個蜀國,諸葛之外,只有他能夠經綸濟世、安邦定國。現在排位居然如此靠后,豈不有失公允。所以,當有人到他家中造訪時,廖立就借機發了一通牢騷。他說,劉備與孫權交戰本身就不明智,應該把有限兵力投入到與曹氏征戰之中。之后,便開始數落一些人。認為這些人或人品、或能力都不足以堪當大任。應該說,從戰略層面上講,廖立對天下大勢的分析與諸葛想法不謀而合,可見此人眼光不俗。至于數落他人,屬于背后嚼舌,當然不妥。但這也只是私下交談,空發議論,并未造成實際影響。豈料,造訪者把這番話傳給了諸葛亮。而諸葛不由分說,便將廖立的“私聊”變成“傳播”,以“公言國家不任賢達而任俗吏”等罪名實施公法處置,將其廢為庶民。可憐的廖立因言獲罪,自身精明強干、一身百為的能力尚未發揮,就落了個“躬率妻子,耕殖自守”的下場。只是,把閉門交談的內容看做公開宣傳,這本身與法不合,帶有強加意味。究其原因,實在是因為廖立目空一切,孤芳自賞,惹得諸葛非常反感。故而借“刑法峻急”的執法風格將其處理。但,這對選用人才會有裨益么。
其三為常房案。常房屬土著人士,地位較低,在益州做從事。建興元年,常房聽說牂牁太守朱褒準備反叛,就把朱褒手下抓來問詢,然后將其殺掉。朱褒得知后,當然大怒。于是率兵直接攻殺常房,并惡人先告狀,反誣常房謀反。這種事情,在沒有辨明緣由之前,本該做一點調查。弄清孰是孰非后,再施以刑罰。但諸葛卻聽信一面之詞,不分青紅皂白,將常房的兒子全部殺掉,并將常房的弟弟流放。想通過這種辦法安撫朱褒。誰料,朱褒最后還是反叛了。這起事件的處理,應該說,對諸葛的形象很不利。有人就曾說,“安有妄殺不辜以悅奸慝?”哪有濫殺無辜取悅叛賊的道理。如此理政,百姓如何信服。
上述三例可以看出,縱使諸葛廢寢忘食、夜以繼日,“聲教遺言,皆經事綜物,公誠之心,形于文墨”,“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但仍不免百密一疏,千慮一失。光芒之下,難掩瑕疵。這其中,法外開恩,會動搖治國根基;刑法峻急,會殃及無端賢達;而偏聽偏信,則易造成小人猖獗。哪一處擴而充之,后果都將不堪設想。那么,諸葛何以會做這些與其理念向左的事情呢。一言以蔽之,用人而已。法正有功,支撐國脈,舍不得處置;廖立有怨,難以駕馭,果斷而除之;朱褒擁權,捍蔽一方,希冀而用之。說到底,都與用人策略有關。可見,只有了解了諸葛識人、用人的策略,方可解開諸葛用刑失當的謎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