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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都名山以種種神話傳說鑄就獨特的“鬼文化”而聞名于世,兩千多年滄海桑田的歷史長河中,釋、道、鬼“三教”交替,寥陽殿、玉皇殿、天子殿里分別供奉著釋迦牟尼、玉皇大帝、陰天子,形成獨特的宗教文化。本文擬從名山建筑歷史入手,討論其宗教信仰的變遷。
豐都縣位于重慶市中部,三峽庫區腹地。禹貢九州,酆都屬梁州之域。周改梁州為益州,武王封宗室于巴,為巴子,酆都為巴子別都,稱“平都”。秦滅巴,置巴郡,平都遂隸巴郡。漢時改稱枳縣,仍屬巴郡。東漢和帝永元二年(90)分枳縣置平都縣。蜀漢延熙中并入臨江縣。晉、宋、齊屬巴郡。北周為臨州。隋為臨江縣,后改臨州,置豊都縣,豊都之名自此始。唐貞觀八年(634)改臨江為忠州,豊都為屬縣。宋因之。元代將墊江并入。明氏大夏復臨江縣。明洪武四年(1371)明昇歸附,復置縣,改豊都為酆都,隸重慶府。清順治十三年(1656)酆都降清,仍隸重慶府。康熙十二年(1673),吳三桂反,陷酆都,十九年(1680)為清朝克服。后譚宏再反,酆都又陷,復被清兵奪回,酆都、墊江二縣再隸忠州。1921年改忠州為忠縣,酆都始為獨立之縣。1958年10月改名豐都縣。今屬重慶直轄市,為三峽庫區文化名城。
豐都名山古稱平都山,或稱酆都山,位于長江北岸,東經107°43′,北緯29°53′。山頂海拔287.2米,絕對高度為110米,西南坡為10.9度、東南坡為34度、北坡為21.9度。方圓0.45平方公里,其左為五魚山和雙桂山。山腳原有一小溪名流杯溪,現已干涸(見圖1)。傳說漢時陰長生、王方平在此修道成仙,民間附會“陰王”所居,為陰曹地府。舊時,山上茂林修竹,山間小道盤旋,沿山構筑的古寺寶剎層層疊起,飛檐斗栱,紅墻碧瓦掩映在綠樹叢中。道家稱此山為宇內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歷代名士騷客紛至沓來,登山覽勝。唐太和元年(827)劍南西川節度使、左仆射段文昌在《修仙都觀記》中贊美平都山:“峭壁千仞,下臨湍波,老樹萬株,上插風嶺,靈光彩羽。”[1]卷四《藝文志》北宋文學家蘇軾《題平都山》詩云:“足躡平都古洞天,此生不覺到云間。抬眸四顧乾坤闊,日月星辰任我攀。”[1]卷四《藝文志》因蘇軾于嘉祐四年(1059)十月登游時,題詩有“平都天下古名山”句,后漸稱“名山”。明萬歷九年(1581),典史彭镃于平都山頂建“天下名山”坊,名山之名遂為傳揚。
天啟四年(1624)豐都知縣周延甲《九蟒亭記》曰:“登山憑眺,見峰巒插天,芙蓉削翠,江波映日,檜柏千霄,煙嵐靄靄,恍若羽化。”[1]卷四《藝文志》康熙十年(1671)川湖總督蔡毓榮《修平都山二仙樓記》:“登陡其上,孤峰削成,高插云表……靈花彩羽,滴翠流丹。蓋自巫夔三峽崒嵾絕壁斷巖,觀者目怪神搖,至此則心曠意怡,秀色蒼靄,儼若赤城元圃,別有天地。”[1]卷四《藝文志》1935年,四川鄉村建設學院衛惠林教授調查稱:平都山“為巴嶺之余脈……山之陽,廟宇林立,古樹甚多,與長江相輝映,蔚成大觀。”[2]3旖旎的山光水色,加上“鬼城”“幽都”的神奇傳說,致使名山盛名遠播中外。

圖1 名山地貌圖(光緒《豐都縣志》)
1936—1949年,由于戰亂,名山寺觀多次被占為軍營,古木遭損毀,部分文物被盜走。解放初期,在反封建和各種政治運動中,僧尼還俗,寺觀無人管理。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名山建筑遭紅衛兵搗毀,各種神像蕩然無存。“文革”結束后,1982年名山列為全國重點風景名勝區。名山古建筑群現為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
康熙十六年(1677)豐都知縣王延獻《秋山拾遺記》載:“循舊路過東岳廟西,始登山路,側有修路碑……陟彼而西可六十步,折旋陟級而東又五十步,巨碣倚山,積蘚護之,滴視得六字,曰‘南無阿彌陀佛’。臺上即大仙巖,巖有九蟒之亭……上層臺逶迤而西者半里許,折而東,石坊西向顏曰‘總真福地’。下視即元天宮……考蔣記,此為五云樓故址。坊內……石上舊鐫李陽冰書‘道山洞天’……石臺上龍虎君殿,又北向上有寥陽殿碑。寥陽殿……前為三石橋……歷階而上為玉皇殿……路右為王母殿……登山過觀音殿,則凌虛閣巋然出焉……平山祠宇明末俱遭一炬,惟此閣獨存……閣后即凌云臺,為平山絕頂,相傳王陰對奕亭址,石坪猶存……臺后即曜靈殿,殿東向榜其額曰‘幽都’……東十余步為漢壽亭,候祠山僧,即五云洞……祠后為仙姑巖,相傳景龍中麻姑訪方平于此……乃循舊路趨而下至五塊石,旁有小徑通山后,茂林修竹繞梵宇,曰:竺國寺。又西二十步亦有關祠。”[1]卷四《藝文志》此為名山建筑的大致格局。
據衛惠林教授考證:“平都山最初之有廟宇建筑遠在唐代以前,但經過許多朝代間的多次興廢,到明末清初四川全省陷于流寇之手,平都山所有廟宇都被焚毀。現在山上較大的廟宇,多重修于清康熙初年。其他各地是后來連續補充起來的。”[2]5-6截止到1935年,名山上的主要寺觀達30余座。衛惠林教授描述道:“平都山為豐都宗教圣地,舉國迷信之閻羅天子殿即在山頂,多數廟宇集中于此山。從城市東北隅過‘通仙橋’北行,為上山進香大路。西有接引殿、北岳殿、文昌宮。東有東岳殿、火神廟、雷祖廟左右并列著。由東岳殿與接引殿之間,向北拾級而上,至一轉折處有土地殿與門神殿,皆為較大之神龕。再上至轉折處通過節孝貞烈總坊,更走數十步為陰陽界,門側為界官殿。其東北為眼光殿與圓覺殿。從陰陽界上行即為三清殿。從三清殿右側上去十余步即為送子觀音殿,再上數十步為千手觀音殿,再上為報恩殿,再上數十步為三官殿,再上行,通過山門即為大雄殿,殿前有橋稱為‘奈何橋’,橋共三座并列,橋下為一石池,即血河池。奈何橋東首為地藏殿,西首為血河將軍殿。原殿已傾圮,現在建有小亭,亭之南首有一神龕,內塑‘語忘’‘敬遺’二像,由大雄殿右側再上行數十步為星主殿,星主殿右側,有稱為三十三天之石級,在級盡處左為王母殿,右為玉皇殿,再沿石級上行為百子殿。由百子殿后石級北上即天子殿。天子殿后門稱為鬼門關,由鬼門關稍向西南下行為望鄉臺。由此下行為進香小路。平都山后麓有兩廟,一為竺國寺,一為老關廟。”[2]3-4(見圖 2)由此可見當時名山上廟祠林立,雜亂無章,不成系統,但也千奇百樣,不愧為清代建筑和宗教信仰的大觀園。據衛惠林教授統計,眾多寺觀中分別供奉著釋、道、鬼“三教”及地方“土神”等各種重要神像達560余尊(見表1)。

表1 1935年豐都名山各寺觀重要神名統計表
名山寺觀最早見于酈道元《水經注》:“又逕東望峽,東歷平都。峽對豐民洲,舊巴子別都也。《華陽記》曰:巴子雖都江州,又治平都,即此處也,有平都縣,為巴郡之隸邑矣。縣有天師治,兼建佛寺,甚清靈。”[3]卷三十三《江水》774可知北魏時豐都就存在道、釋二教。隋末唐初,由于陰、王二仙傳說的流行,在名山絕頂建起了第一座祠觀——仙都觀。后隨道家傳說蜂起,隱逸之風盛行,逐漸蓋起玉皇觀、三清殿、三官殿、牛王殿、馬祖殿、財神殿、千手觀音殿、南岳殿、山王廟等十幾座寺觀[4]16。此時名山上釋、道兩教并存,另有山王廟之類的民間祠廟。
曾任校書郎、監察御史的劍南、西川節度使段文昌唐太和七年(833)撰《修仙都觀記》載:太和四年(830),因天子殿“觀宇歲久,臺殿荒毀,不出數年盡將摧沒于巖壑矣,乃捐一月秩俸,俾令修葺”[1]卷四《藝文志》。唐武宗會昌二至五年(842—845)滅佛時,勒令全國拆毀寺廟,僧尼還俗,名山寺廟大半毀損,只剩下“仙都觀”(今天子殿)、東岳殿等幾所大廟。

圖2 祠廟分布圖[2]
宋、元兩代佛教漸有發展,朝廷設置了專門機構對廟宇進行管理,可惜沒有查閱到此時名山廟宇的文獻記載。明洪武十五年(1382),朝廷整頓佛教,仿照宋制,各級政府設僧司僧官,管理佛教事務。但是到有明一代,朝廷開始禁佛。洪武二十四年(1391),朱元璋令各府、州、縣只保留大寺一所,僧眾集中居住;僧尼人數府不過40人,州不過30人,縣不過20人。期間名山只保留天子殿、東岳殿兩所廟宇。與此同時,朱元璋大力崇尚道教,即位不久即封天師張正常為“正一嗣教護國闡祖通誠崇道弘德大真人”,賜銀印,秩視二品,領道教事。此時名山道教建筑有所發展,據永樂二十二年(1424)蔣夔撰《重修平都山景德觀記》:“平都山在今四川重慶府忠州酆都縣之東北,山有觀,額曰景德。相傳漢王方平、陰長生煉道登丹之所。呂純陽嘗游歷其間……舊有寥陽大殿及通明殿、酆都宮、救苦宮,至峰頂有凌云臺、余公玠生祠……臺后乃閻王殿。及其東則有土穴,深可數丈,名曰五云洞……由寥陽殿西出則地藏殿,西廡又為四圣殿,殿之前為龍虎君殿,旁附趙帥祠,又其前則為靈星門、五云樓。樓下峙三級臺山之麓則有流杯池、沐浴亭、大仙巖。巖內有九蟒之神,靈官、土地各有祠。山門之左祠泰山、右祠北陰。此其大概,惜乎洞宇悉毀于火久矣。環抱山澗榜其橋曰總仙……”[1]卷四《藝文志》可見明初名山道家建筑已頗具規模,但佛教寺院寥陽殿仍有保留。
明末清初,戰火紛紛,名山殿宇受到毀損。林明俊《重修平都山記》:名山殿宇“前不及考,歷漢唐宋元明以迄,于今不知幾興廢存毀,甲申一變,咸陽烈炬,山中一無有存者,獨五云樓巋然屹于靈光”[1]卷四《藝文志》。康熙三年(1664),知縣湯濩不愿名山殿宇盡廢,令人重修玉皇觀、閻君殿等。至康熙十一年(1672),名山已是“半神祀、半羽屋、半釋室……而清虛一派為其蔽塞”[1]卷四《藝文志》,標志著名山道教漸至衰微。乾隆年間,朝廷滿人崇尚喇嘛教,道教作為漢人宗教受到歧視。乾隆五年(1740)停止張天師朝覲賜宴,乾隆十七年(1752)又將其劾降為五品,大大降低張天師的地位和聲譽。自此,道教失勢,名山道教淪入沒落期。之后,山上的一些道教宮觀逐漸改為佛教殿宇,相繼被僧尼占據。如道教的玉皇觀被改為玉皇殿,并由山頂遷建于山腰,原觀宇被閻王占用,取名天子殿,張冠李戴,將殿中二丈余高的原玉皇鐵像說成是閻王天子像,所塑玉皇隨從,附會為閻羅手下的四大判官、十大陰帥。
豐都名山何時成為“鬼國京都”?據文獻考證和民間走訪,可以歸結為:“鬼國京都”的形成,是佛教與道教在漫長歷史演變中既相互斗爭排斥,又相互融合利用,再加上民間傳說增衍推助的結果。
早在印度佛經地獄觀念傳入中國之前,民間就盛行“魂歸泰山”之說,且有“泰山府君”職其事。東漢建和元年(147)西域安息國僧人安世高到達洛陽,很快便通曉漢語,翻譯佛經。所譯《佛說十八泥犁經》《佛說罪業報應教化地獄經》《佛說鬼問目連經》等,把古印度佛教中的閻羅王、地獄等觀念傳入中國,并迅速播布。但佛經中所說的地獄并沒有特定的地方,只是泛談存在于山間、空中、曠野和樹下。
道教為了與佛教抗衡,虛擬了一個地獄之地——羅酆山,以求得在地獄之說上與佛教平起平坐的理論依據。南朝梁陶弘景《真誥》:“羅酆山在北方癸地,山高二千六百里,周回三萬里,其山下有洞天,在山之周回一萬五千里,其上其下并有鬼神宮室。山在有六宮,洞中有六宮,輒周圍千里,是為六天鬼神之宮也。”[5]卷十五《閘幽微第一》469北宋類書《太平御覽》云:“《太微黃書經》曰:……萬物之本,主召九天。上帝校定神仙圖篆,政天分度,安國息民,攝制酆都,降魔伏鬼,敕命水帝,召龍上云。”[6]卷六七三《道部十五·仙經》271“《酆都六洞下制北帝文》曰:人之死生,玉帝刻石隱銘……又云:酆都山洞中,玉帝隱銘凡九十一言。刻石書酆都山洞天六宮北壁。六洞,萬神之靈也。”[6]卷六七二《道部十四·仙經》266
民間傳說也推動了豐都成為“鬼國京都”。據東晉葛洪《神仙傳》:漢初,陰皇后族親、新野陰長生放棄富貴榮華,一心學道求仙,隨馬明生于青城山學道煉丹,延光元年(122)在豐都名山白日飛升。東漢中期,學識淵博、精通天文的中散大夫王方平受莊子道學的影響,棄官學道,入山修煉,帝召不出,強送京師,閉口不語,題字宮門,離別而去,魏青龍初(233)在豐都名山捧足仙去。唐代,陰長生、王方平二仙被世人簡稱“陰王”,后人附會為“陰間之王”,豐都也就成了“鬼國京都”。杜牧寫道:“忠州豐都縣有仙都觀,后漢時仙人陰長生于此白日升天。”[7]卷十六《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246司馬紫微《洞天福地》列舉第四十五福地即是平都山:“在忠州,是陰真君上升之處。”[8]74這里所說的陰真君,是“陰君”的簡稱,民間歧說為“陰間之君”,將平都山傳成是陰司閻王所在地。加以山上有廟祭祀陰長生、王方平,合稱陰王廟,久而久之訛傳為“陰王之廟”,陰、王二仙便訛變為“陰王”,即陰間的閻王。道教的仙人和福地也就變成了地獄。
豐都成為“鬼國”,名山成為“鬼國京都”(或稱“鬼國幽都”“鬼城”),始于南宋,至明代始盛。南宋范成大曾在蜀地任職,其《吳船錄》載:“去縣三里,有平都山。碑牒所傳,前漢王方平,后漢陰長生,皆在此山得道仙去。有陰君丹爐及兩君祠堂皆存,道家以冥獄所寓酆都宮,羽流云:‘此地或是’。”[9]215-216按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載:“項梁城《豐都頌》曰:‘六天橫北道,此是鬼神家。”又云:“羅酆山在北方之癸地,周回三萬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宮,周一萬里,高二千六百里。洞天六宮是為六天鬼神之宮。六天,一曰紂絕陰天宮,二曰泰殺諒事宗天宮,三曰明晨耐犯宮,四曰恬照罪氣天宮,五曰宗靈七非宮,六曰敢司連宛宮。人死,皆至其中……鬼官北斗君所治。”[10]前集卷二《玉格》12所謂酆都,原是道家認為的“冥獄”或“六天”。范成大明確指出,“此地或是”道士們附會之辭。但據此也可說明,在南宋時,不但已有人把當時的酆都說成“鬼城”,更有諸多文字將酆都描寫為地獄,如洪邁《夷堅志》中就有《金山廟巫》和《李巷小宅》兩個故事涉及到酆都。元代《錢塘遺事》寫秦檜東窗事發,被關押酆都:“秦檜欲殺岳飛,于東窗下謀。其妻王夫人曰:‘擒虎易,放虎難’,其意遂決。后檜游西湖,舟中得疾,見一人被發厲聲曰:‘汝誤國害民,我已訴于天,得請于帝矣。’檜遂死,未幾子熺亦死。夫人思之,設醮。方士伏章見熺荷鐵枷,因問:‘秦太師所在?’熺曰:‘吾父見在酆都。’方士如其言而往,果見檜與萬俟個俱荷鐵枷,備受諸苦。檜曰:‘可煩傳語夫人,東窗事發矣。’”[11]卷二42—43到明代后期,吳承恩《西游記》寫唐太宗入冥獄的故事后,“鬼城”之說即為世人所公認了。
一些民間傳說故事,也對豐都成為“鬼國京都”發揮了推衍作用,如孟婆茶樓、望鄉臺的故事。明祝允明《語怪》:“宣府都指揮胡縉有妾死后,八十里外民家產一女,生便言:‘我,胡指揮二室也,可喚吾家人來。’胡遣二仆往,又遣二仆往,女皆呼其名。胡乃自往,抱女于懷,女密言舊事,胡不覺淚下,遂取女歸。女益呼諸子、諸婦,家人因呼‘前世娘’。女言:‘死者須飲迷魂湯,我方飲時,為一犬所踣而失湯,遂不飲而過,以是記憶了。”[8]75《玉歷至寶鈔》載:一位姓孟的婆婆給將要還魂的死人飲食迷魂湯,使之忘記前世之事。孟婆東漢人,幼讀詩書,奉佛誦經,往事不思,來事不想,勸人食素,終身未嫁,壽誕八二。閻王為她修筑飫忘臺,讓孟婆調制似藥非藥、似酒非酒的茶湯給即將轉世的人喝,使之往事無憶。最遲在清代豐都名山上便有了依據“鬼國京都”的孟婆茶樓和望鄉臺。
唐代還流傳麻姑訪王仙不遇的故事,留下“王子求仙月滿臺,玉簫清轉鶴裴回。曲終飛去不知處,山下碧桃春自開”的詩句[12]卷五三八許渾《緱山廟》6187。進士呂純陽尋訪王、陰,撰《訪仙平都山》詩:“盂蘭清曉過平都,天下名山所不如。兩口單行人不識,王陰空使馬蹄虛。”[13]卷二十三《道釋》隨著傳說的廣泛流行,來訪者日益增多,王、陰聲名日勝一日,漸漸誤傳為“陰王”。既然“陰間之王”在此,道家又以酆都宮為冥獄,酆都進而演變為“陰曹地府”的所在地。
元雜劇只要描寫地獄多在豐都,如反映佛家內容的劇作有鄭廷玉《布袋和尚忍字記》,其中阿難尊者臺詞說:“有上方貪狼星,乃是第十三尊羅漢,不聽我佛講經說法,起一念思凡之心。本要罰往酆都受罪,我佛發大慈悲,罰往下方汴梁劉氏門中,投胎托化為人,乃劉均佐是也。”[14]卷四59鄭廷玉另一雜劇《崔府君斷冤家債主》,有閻羅王命令鬼去打開酆都城找張善友渾家的情節。無名氏《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孔文卿《地藏王證東窗事犯》等均有涉及酆都鬼城的劇情。道家不甘示弱,元雜劇中也有描寫酆都陰冥地獄的情節。如無名氏《瘸李岳詩酒玩江亭》,東華仙的臺詞有:“貧道因赴天齋以回,為西池王母殿下金童、玉女,有一念思凡,本當罰往酆都受罪,上帝好生之德,著此二人,往下方酆州托化為人。”[14]卷七2又如楊景賢編雜劇《西游記》有“發你在酆都地府,永不輪回”[15]第三本第十二齣665的臺詞。無名氏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也有“說的不是發往酆都,永為餓鬼也”[14]卷六653的臺詞。明代小說中酆都鬼域的描寫更加精彩,如余象斗《南游記》寫華光三下酆都的故事,影響力大大超過了元代雜劇。
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歷代相繼在名山和酆都城建起眾多寺觀廟宇,計達75座,塑造了數以千計的道、佛、儒各家神像,或慈善,或猙獰,或怪異,或丑惡,惟妙惟肖,千恣百態。凡人間的訴訟、法庭、監獄、酷刑等等,應有盡有,構成一套完整的“陰冥政府”專政機構的幻想圖畫。名山因觀宇集中,也就成了號稱 “鬼國京都”的幽都。
通過對名山建筑歷史與宗教信仰變遷的分析,不難看出名山建筑因宗教興而興,因宗教廢而廢。宗教信仰的變遷對名山建筑的影響主要表現在皇權干預、宗教思想、原始信仰三個方面。
在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中,皇權干預也可稱之為“政治因素”。宗教與皇權政治之間的關系歷來都是密不可分的。宗教是人類對認知主宰的一種思想崇拜,是一個民族的文化、風俗的教條化。世界上多數宗教都是對超自然的力量、宇宙的創造者、控制者的尊敬和信任。原始宗教的產生可能是沒有政治背景的,但是在私有制出現后的階級社會里,統治階級及統治者的宗教信仰將直接影響社會宗教的興衰,決定宗教的命運,使宗教變成階級統治的附庸和工具。
統治者通過推崇、限制或禁止宗教等手段來達到征服大眾心態、平息社會矛盾、鞏固階級統治、實現皇權專制的目的。會昌滅佛,名山佛寺毀損;宋元兩代,佛興寺旺;洪武禁佛,天師位重;清崇喇嘛,道教日衰。釋、道兩教的盛衰直接影響到名山建筑的興廢。南北朝時佛教一度成為國教,受到統治者的追崇,各地大肆興寺塑佛。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詩句[12]卷五二二杜牧《江南春絕句》6009,足以說明當時佛教的興盛。
宗教建筑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反映著一個時代的宗教精神。宗教精神又通過宗教建筑、宗教禮儀這些手段來傳播。
《儀禮》是春秋戰國時代的禮制匯編,儒家十三經之一,共17篇。內容記載周代的冠、婚、喪、祭、鄉射、朝聘等各種禮儀,以士大夫禮儀為主。在宗教意識不甚發達的古代,漢民族的祭祀等原始宗教儀式并未像其他民族那樣發展成為正式的宗教,而是很快轉化為禮儀、制度形式來約束世道人心,《儀禮》便是一部詳細的禮儀制度章程。中國古代建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儒家禮儀制度的影響,如宮殿、署衙等。
宗教儀禮也是人類社會眾多儀禮的組成部分,且不同的宗教派別有著不同的儀禮制度和習慣。隨著道教的創立和佛教的傳入,逐步成為我國(主要是漢藏民族居住地區)的主要宗教信仰,其宗教禮儀在結合本土禮儀文化的基礎上得到了發展和完善,各自形成一套完整的規制。宗教實體的組成包括意識要素、組織要素、儀禮要素、器物要素共四大要素。宗教建筑的實質是屬于宗教器物要素的范疇,是組成宗教實體的重要因素。宗教作為古代主流的意識形態,極大地影響到了建筑。西方的哥特式建筑就是來源于宗教凌駕于世俗的高不可攀的思想使得建筑高聳入云。
宗教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存在,對建筑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它包括對建筑平面布置(包括城市、鄉村、院落的布置)、建筑內部空間、建筑外觀及裝飾等方面的影響。可以說,宗教對建筑技術和建筑藝術都發揮著極大的影響力。
豐都名山在成為“鬼國京都”、形成獨特的鬼文化過程中,雖然有著釋、道兩教相互排斥、相互爭奪的影響,但豐都鬼文化從根本上講是三峽地區的一種原始宗教文化。在巴人進入三峽地區以前,豐都就是鬼國的中心,鬼教是鬼國的國教,是一種粗淺的原始宗教。
鬼教信奉的神靈并不是抽象的神圣,也不是木雕泥塑,而是當時的鬼國統治者——鬼王、鬼帝、鬼帥、鬼官等,以及與人類日常生產生活最為緊密的天、地、水,稱之為天官、地官、水官,統謂之“三官”,毫無神靈的氣味。據衛惠林教授調查,民國時名山三官殿里仍供奉著天官、地官、水官“三官”。魏晉時的道教經典《度人經》描述了鬼教的一些情況:豐都坐落在六天青河旁,這里有三宮九府,宮闕樓觀貴似天庭,鬼帝坐鎮在此,統億萬鬼神。巴族建立的巴國,豐都為巴子別都,鬼教便成為巴族部民篤信的宗教。無論釋、道兩教如何爭奪,深入當地民眾心里的原始宗教都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如正月十五名山三官殿舉行水官大會,正月十六血河殿舉行血河大會,二月初八天子爺爺圣誕日并天子娘娘肉身成圣日舉行香會等。正因為如此,鬼教在豐都名山始終居于主導地位,相應地鬼國神殿也就成了名山上的主體建筑,至今仍高居豐都古建筑群的主導地位不可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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