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郁子：留在中國用余生為日軍贖罪

米飛飛

1945年秋天，二戰接近尾聲，日軍駐東北第一陸軍野戰醫院接到了上級的撤退命令。院長帶著2000多名傷員和醫護人員拼命逃跑，卻被波濤滾滾的牡丹江攔住去路。他揮舞著東洋刀脅迫大家跳江自殺，牡丹江吞噬了一個個年輕的生命……

這段經歷，令來自日本的“中國媳婦”伊藤郁子終生難忘。她就是當年被逼跳江的護士之一，所幸死里逃生。伊藤郁子曾目睹日軍的殘忍，她發誓要將功贖罪，替日本人還債。從江中脫險后，伊藤郁子被解放軍救護隊收留，隨后嫁給一名江蘇如皋籍戰士，并一直留在中國，將余生獻給了醫療衛生事業。

定居中國60年，九旬老人只懂如皋方言

2015年8月初的一天，筆者借去南京參加筆會之際，趕往江蘇如皋市如城街道，采訪了傳奇老人伊藤郁子。伊藤郁子家的家居擺設雖然簡樸，但收拾得很整潔，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

幾份報刊放在桌子上，旁邊是一個放大鏡。伊藤郁子與她的女兒住在一起，她的女兒告訴筆者：”老太太特別喜歡看新聞，我就給她訂閱了一些報紙和雜志，她每天必做的活動是打牌、讀報刊。”伊藤郁子對筆者說：“我喜歡看新聞資訊，可以了解每天外面都發生了什么。二戰時剛到中國，我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后來就跟著身邊的護士學習，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會寫字，也會說中國話。”說到這些，老人顯得很自豪。

伊藤郁子當時已經90歲了，當筆者用普通話與她交流時，她流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她的女兒對筆者說，老人只能聽懂如皋方言。老人說：“我來如皋有60年了。熟悉我的人都喊我伊藤。我在中國挺好的，現在的我是一個幸福的中國老太太。”她說，當年那段曲折的風雨人生路，現在看來都是過眼云煙。

女護士死里逃生，被解放軍收留救護傷員

伊藤郁子是在二戰將近尾聲時來到中國的。1925年，伊藤郁子出生在日本北海道附近的巖手縣郊區一個普通家庭，父親伊藤管治是巖手縣農林局專員，母親是地道的家庭婦女，她在家排行老三，從小愛游泳，水性很好……

1945年，20歲的伊藤郁子從日本盛岡市的紅十字會護士學校畢業，被派往中國東北，在日軍東北第一陸軍野戰醫院當護士。在那里，她見識到日軍對中國人的殘忍，心中總是充滿愧疚。跳江事件發生時，伊藤郁子抱住一根木頭，縱身跳進激流，瞬間消失在滔滔江水中。“我當時就在想，我才20歲，日軍殺死了那么多中國人，我不能死，我要將功贖罪，替他們還債。”她說，當時自己憑著一身好水性，與風浪搏斗3個多小時，才死里逃生游到岸邊。她剃光頭發，女扮男裝，混進了逃難的人群中，兩天后被解放軍醫療救護隊收留。伊藤郁子所經歷的這一切，都已被納入檔案。

在中國，伊藤郁子收獲了感動，也收獲了愛情。老人說，她加入解放軍醫療救護隊后，曾護理過一名截去雙腳的年輕戰士。小伙子病重臨終前，將身邊唯一的蘋果給了伊藤郁子作為感謝。“我的眼淚簌簌而下，那不是一個普通的蘋果，是一顆滾燙的中國心。”老人回憶說。

轉眼，抗日戰爭結束了。此時，擺在伊藤郁子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返回日本，二是留在中國。“我想念父母，但我的眼前時常會浮現日軍揮舞大刀屠殺中國百姓的凄慘場面，我很內疚，這筆血債日本人祖祖輩輩也還不清。再想到中國軍人收留了我，并教我學漢語、寫漢字的情景，我想，我還是留下還債吧！”就這樣，伊藤郁子留了下來，成為解放軍牡丹江野戰醫院的一名護士。

伊藤郁子回憶，在牡丹江野戰醫院里，她很快成長為業務骨干，她還曾用自己的O型血挽救了17名中國軍人。解放戰爭后期，東北民主聯軍副總司令兼吉遼軍區司令員周保中到醫院看望傷員時，還專門接見了她，稱贊她是日本的女中豪杰！

25歲時，伊藤郁子被調至解放軍山西康復醫院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她后來的丈夫——前來醫院療傷的宗序定。宗序定祖籍如皋，當時是中國人民公安中央縱隊第一師第三團的一名軍官。兩人一見鐘情，一年后，當其他的日本女兵申請回國時，伊藤郁子則申請加入中國國籍，同年與宗序定喜結良緣，次年生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1954年，宗序定一家三口回到江蘇如皋縣（現如皋市）定居，伊藤郁子在如皋縣人民醫院外科當護士，從此扎根于此。

在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伊藤郁子省吃儉用，掏錢為困難病人買魚買肉改善伙食，多次無償獻血搶救農村病員的生命，自己則一天天消瘦，體重曾一度降至30公斤。“消息傳到了當時的縣長魏志田的耳朵里，魏縣長拎著紅糖、雞蛋、豬油來醫院看望我，并吩咐院領導‘限她一周內吃光，不許轉送他人。”伊藤郁子說，自己全心全意為患者服務的精神贏得了大家的好評，院領導號召大家“遠學白求恩，近學伊藤郁子”。

老人還向筆者講述了一段往事：“文化大革命”期間，有造反派闖進醫院要揪斗她這個所謂的“日本特務”。當時，70多名病員和醫務人員齊刷刷擋在辦公室門前阻止，包括院長在內的所有人都護著她說：“伊藤郁子是有功之臣，要揪就揪我好了。”在場的人一起保住了伊藤郁子，她從內心里由衷地感謝如皋人。

回日探親引轟動，日本外相無法挽留她

1972年，中日邦交恢復正常化之后，當年的11月底，伊藤郁子辦好回日本探親的手續，在闊別了27年后，第一次回日本與親人重逢。伊藤郁子的檔案資料中，有她回國探親的記載，當時日本媒體對這件事進行了濃墨重彩的報道。

伊藤郁子回憶說：“當時省、市、縣的很多領導以及如皋縣人民醫院近百名醫務人員為我餞行，歡送會上沒有歡聲笑語，很多同事暗自流淚，他們以為我不再回來了……”

27年后首度與家人團聚，伊藤郁子內心充滿激動，日本當地政府官員以及親朋好友一起迎接她，并為她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她回憶說：“當時84歲高齡的母親摟著我哭得死去活來，她說家里的條件比中國好，回來好了。日本外相大平正芳在首相府接見了我，他說如果我愿意回日本定居，他代表日本政府衷心歡迎，但我始終微笑，不肯表態。”事實上，那時，伊藤郁子已經下決心提前回中國。

老人接著說：“病榻前，年邁的母親苦苦相求，求我回去定居，陪伴她最后的歲月，但是我不會離開中國的，因為那里有我的丈夫和女兒，有我的事業，有數不盡善良的中國人。”她對母親說：“我不能制造第二次骨肉分離！”就這樣，1973年春節前夕，伊藤郁子含淚辭別親人，返回日夜眷戀的中國。“中日建交以后，我5次回日本探親，每次都提前回來，因為我的心永遠在中國。”老人說。

在接受筆者采訪時，伊藤郁子的情緒始終很平穩，她說她喜歡看《地道戰》《平原游擊隊》等抗戰題材的影片，每當看到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時，她就非常難過，經常會反省自己：我為中國人民帶來了什么。她向筆者描述了觀看《南京大屠殺》時的感受，說自己當時止不住淚流滿面，覺得日本軍國主義罪孽深重，給中國人民造成的傷害太大了。

伊藤郁子退休后依舊為宣傳和平而不遺余力。“她是我家小孩就讀的學校的校外輔導員，她退休后堅持對孩子們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因此，我認識了伊藤郁子。”如皋市民鞠先生對筆者說。伊藤郁子經常參加當地政府對孩子們開展的愛國主義教育活動，她的演講還曾獲過獎。伊藤郁子說：“每當少年兒童給我系上紅領巾，圍坐在我身邊聽我講革命故事時，我是最快樂的。”小學生們都很喜歡伊藤郁子，但現在她身體很弱，幾乎不再外出。

1994年，伊藤郁子的丈夫宗序定去世。1998年，日本的紅十字會寄來慰撫金及一張表格給伊藤郁子，通知她攜帶子女回日本定居，日本政府分配住房，并安排專人照應她的晚年生活。但是伊藤郁子很快將表格退回，并附言：“我愛生我養我的母親，我愛櫻花爛漫的日本，但我更愛社會主義中國！我的心永遠在中國！”

1999年，伊藤郁子的老母親已經110歲高齡，她惦念著遠在中國的女兒，伊藤郁子聲淚俱下給媽媽打去電話，但是依然選擇留在中國。現在，伊藤郁子的母親已經去世，說起母親時，她的神情有一絲黯淡，但說起她現在的生活，她覺得很幸福。“女兒把我照顧得很好，晚輩對我也百般孝順，我可以盡享天倫之樂。”

伊藤郁子對筆者說，7年前，自己因心肌梗死住院，如皋市人民醫院讓出最好的病房，派出最好的醫生竭力挽救了她的生命。

如今，已經93歲高齡的伊藤郁子有個簡單的夢想，她打算在有生之年帶晚輩回日本探親，一來看望親朋好友，加強溝通;二來也希望兩國的下一代彼此相識，子子孫孫世代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