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片云（外一篇）

酸棗就喜歡這樣依窗站著，眺望遠(yuǎn)方。不在乎高聳錯落的樓房遮擋了視線，也感覺不到窗外的陰晴圓缺。就算老眼昏花啥也看不見了，遠(yuǎn)方在心中依然清晰。

咋會做那樣的夢？保不準(zhǔn)家里的豬、雞真丟了，他血壓真升高了。越想越熬煎，越熬煎越想回家。

五十九歲的酸棗是半年前從幾百里外的鄉(xiāng)下來到兒子麥兜家的。麥兜說，城里干凈，環(huán)境好，照顧她也方便。酸棗不敢說城里有工廠冒出的滾滾濃煙，也不敢說家里的早晨像水靈靈的眼睛一樣滋潤，那感覺像聽到小孫女的歌聲，看到小孫女的笑臉。

媽，菲菲餓了，做飯吧。麥兜的話幾乎讓酸棗跳起來。我的媽呀，從夢醒到現(xiàn)在，咋就在窗前站幾個鐘頭了？嗯，這就去，這就去。別做稀飯了，菲菲愛喝胡辣湯。還有，雅麗快下班了，給她做碗米飯吧，她減肥。酸棗喜歡早上喝一碗面疙瘩湯養(yǎng)胃，也最不稀罕米飯，但酸棗不能說，這不是她一個人在老家，這是在城里，在兒子的家。這輩子不都是為她的麥兜活著嗎？她習(xí)慣了圍繞著兒子一家轉(zhuǎn)。

躡手躡腳到廚房，小心翼翼按下拉手，開門，再輕輕帶上門。這是麥兜吩咐的，說是怕影響他們休息。他們都上班，就她是個閑人。

說來都怨自己沒本事，自從那口子早早地走了以后，她只能一個人拉扯著麥兜有一搭沒一搭熬日子。供娃兒讀大學(xué)不易，在城里買套小房子不易，娶個城里媳婦兒更不易。人家不嫌咱買的房子差就不錯了，哪還敢像在老家那樣無拘無束地大聲說話。

胡辣湯食材準(zhǔn)備好，大米放進(jìn)電飯鍋，就開始忙著擇菜、切肉。麥兜愛吃肥肉，雅麗愛吃瘦肉，菲菲愛吃西紅柿炒雞蛋，酸棗來的第一天，就記住了麥兜說的話。盡量不讓自己弄出響聲，做完這一切，鍋里也飄來了米香。油煙機(jī)的響聲太大了，開了怕影響他們休息，不開麥兜說他們受不了油煙味，要是油煙機(jī)不出聲該多好。壞了，鹽好像多了一點(diǎn)點(diǎn)，筷頭蘸一點(diǎn)放舌尖嘗嘗，還中，酸棗提著的心才放下。麥兜說，菲菲還小，不能吃太咸。酸棗不敢說，你們說飯沒味兒是鹽放得太少了。

輕輕走到兒子屋門口，酸棗輕聲喚，麥兜，吃飯了。

話音剛落，里面就傳來了吼聲，像家長訓(xùn)孩子：說了多少遍了，叫學(xué)智，叫學(xué)智！

唉，咋就不長記性呢？兒子是一家之主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麥兜、麥兜地叫了。學(xué)智這個大名是兒子讀中學(xué)時自己起的，可她就是叫不出口，她還是稀罕那時候的麥兜。

飯桌上，酸棗低頭喝著小半碗湯，啃小半塊前天的剩饃，劃算著同兒子、孫女一塊吃完，然后趕忙起來收拾洗刷，完了正趕上給兒媳婦兒炒菜。

拖地，抹桌子，收拾好一切，酸棗回到了自己的小窩。一張床，一張桌子，桌子上一臺3瓦的節(jié)能臺燈，把小屋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袷且粋€火柴盒子，密不透風(fēng)。酸棗好想老家的大瓦房，高大、亮堂。自個兒在家里想說就說，想唱就唱。哪像這里，嘆口氣兒，麥兜就追問又有哪兒不如意了。如意！兒子一家和和睦睦，酸棗哪能不如意呢？

抽屜里飄來了熟悉的草藥味兒。酸棗急忙拿出來，用塑料袋再裹上一層。麥兜他們討厭這股味道，嚷嚷著讓她扔掉。酸棗這次沒聽兒子的，偷偷藏了起來。有個頭疼腦熱，就習(xí)慣了老家的湯藥，更舍不得他那份真情。聽說酸棗腰疼又犯了，他特地上山采來托人帶來的。麥兜也給她買了藥片片，可她喝了那片片胃里火燒般灼熱，又不敢熬湯藥，只能拿出來聞聞。收起來吧，兒子發(fā)現(xiàn)了，又該教訓(xùn)她了。

酸棗心里很清楚，麥兜討厭這藥，更討厭送藥的他。可酸棗放不下他。從自留地到責(zé)任田，從下溝里挑水到粉碎磨面，哪樣也離不開他。麥兜念小學(xué)讀初中到讀大學(xué)，他沒少給他們孤兒寡母幫襯。那時候，麥兜小，常跟在他屁股后頭伯伯、伯伯地叫，長大了卻像防賊一樣防著他，麥兜曾說長大了一定孝順伯伯，長大了卻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他跟酸棗說稀罕她，愛她，想和她在一搭過日子。酸棗說麥兜還小，等他長大了再說；麥兜長大了，她又說等麥兜娶媳婦兒了再說；等到麥兜娶了媳婦，酸棗卻被兒子接到身邊享福了。她沒給他機(jī)會，他什么也沒說。可二十年的習(xí)慣怎能輕易忘得了？酸棗想和他嘮嗑，想和他下地干活，想給他縫棉襖，想看他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吸煙，想喝他為她熬的湯藥，更想和他說說她的苦惱。可現(xiàn)在，她在城里，他在遠(yuǎn)方，雨能淋到還是風(fēng)能送到？來時酸棗收下了他送的手機(jī)，剛通了兩次電話卻被兒子沒收了，說是在家沒啥事，老家又沒有牽掛的人，一個月得幾十塊電話費(fèi)呢。

夢會不會是真的？莫不是他真的病了？樓下老王就是高血壓，進(jìn)醫(yī)院三天了，聽說還進(jìn)了監(jiān)護(hù)室，嚇?biāo)廊肆恕Ｋ哐獕耗兀欢ㄊ请u呀、狗呀留給他累的，早知道就不該聽他的，白天下地干活，回家冷鍋冷灶還得操心一群張嘴的畜生。啥念想，是拖累！又可能是它們丟了，他著急上火血壓升高了。

酸棗心里像著了火似的。站在兒子門前，輕輕敲開兒子的門，我……我想回鄉(xiāng)下老家一趟。

家里又沒啥可牽掛的，回去干啥？

我夢見咱家的豬、雞丟了。

你不是說都給李嬸了嗎？丟不丟和你有啥關(guān)系？

怕被兒子窺到了心事兒，又怕被兒子看到濕霧的眼眶，酸棗趕緊回屋關(guān)上門。

站在窗前，凝望遠(yuǎn)方，一朵白云映入眼中。酸棗突發(fā)奇想，如果我是天上一朵云……

情人節(jié)玫瑰

年前最后一個集會和情人節(jié)撞在一天，讓街道更加熱鬧了。年貨琳瑯滿目，玫瑰色澤鮮艷，把年味和情人節(jié)演繹得喜慶浪漫。

浩然提著藥，穿過人山人海。

媽病了，浩然雖然只有十一歲，但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他得挑起家里的重?fù)?dān)。

別誤會，浩然有爸爸，只是五年前去了遙遠(yuǎn)的國外打工。媽媽說，爸爸遠(yuǎn)離是因?yàn)橐o他和媽媽更好的生活。浩然不怪爸爸。只是很想很想爸爸，從媽媽憂郁的眼神里，他知道媽媽也想爸爸。

叔叔，買枝玫瑰送給您的女朋友，她一定會開心的。一個甜美的聲音傳來，浩然順著聲音找了過去，一個女孩在街口賣玫瑰。那女孩他認(rèn)識，是七五班喬宇航的姐姐。

謝謝，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男人說完邁開腳步要走，卻被后面的話吸引了。

那就買粉色的吧，它的花語是永遠(yuǎn)的愛，特別的關(guān)懷。

男人停住了腳步。浩然也停住了腳步。

目送男人拿著玫瑰滿心歡喜遠(yuǎn)去的背影，浩然眼里滿是羨慕，不由自主走到了女孩面前。

2月14號不僅是情人節(jié)，還是爸爸媽媽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媽媽說，爸爸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買一束粉色的玫瑰送到媽媽面前，說話的時候，媽媽的臉上就像抹了化妝品一樣紅潤。

爸爸走的頭兩年，情人節(jié)的這天，媽媽會點(diǎn)燃一對紅蠟燭，抱著他說他們的相識相知相許，說他們拼著命爭取來的愛情。媽媽還說，爸爸回來了，他們一家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后來，浩然長大了，媽媽就會做一桌他愛吃的飯菜，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吃。他不敢提爸爸，他知道，媽媽也想爸爸。

其實(shí)，他曾偷偷給爸爸打過電話，可爸爸說，他工作太忙，抽不開身回家。他想說，他不需要錢，只需要爸爸回來，一家人永遠(yuǎn)在一起。可是，爸爸總是不等他說完就掛了電話。

浩然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了。照顧媽媽吃了藥。然后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做了媽媽最愛吃的熱湯面，照顧媽媽吃好，躺下，他就在對面的床上和衣躺下。

屋子里很靜，他能感覺到媽媽急促的呼吸，輕微的嘆息。外面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擠進(jìn)耳朵里，攪擾著他早熟的心。

浩然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他打開門，看到一束粉色的玫瑰。

喬姐姐沖浩然笑了笑，我找孟雅竹女士。

媽，有人找您。浩然沖著屋里高聲叫道。

誰找我？

這是關(guān)智久先生托我轉(zhuǎn)交給您的，他說祝他的太太節(jié)日快樂，永遠(yuǎn)年輕！

浩然看著媽媽驚呆的表情，輕輕推推她，媽，爸爸給您的禮物，快收下啊。

謝謝，謝謝你！

喬姐姐暗中沖浩然做了OK的手勢，浩然也在背后回了一個。

喬姐姐前腳剛走，媽媽就和浩然緊緊擁抱在一起，孩子，今年的玫瑰比哪一年的都好看。媽媽愛你！

我和爸爸也愛您！

嗯。愛！媽媽流淚了，有些話她不想說破，更害怕讓兒子知道她早已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