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曹放
醉意朦朧間,一幅震撼千古的書法名作悄然問世:張瑞圖,行草,《杜甫飲中八仙歌》!筆鋒尖挺,筆勢跳蕩,強烈的節奏感,緊張的精氣神,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抑心理,一種撼人心魄的藝術張力,收放間凌厲四射……
又一杯烈酒,澆向心頭的塊壘……張瑞圖懸著空空的酒杯,一聲長長的嘆息,有點醉意朦朧了……枯坐了好一會,他直起身,背著手,腳步有點踉蹌,踱到了庭院的藤蘿架下。望著沒有星星月亮的夜空,他心里發堵,唉!他又一聲長嘆。一陣冷風吹過,他一個激靈,腦子里頓然清醒,不一會兒酒勁又漫漫浮潛上來……交錯在這極度的清醒與極度的迷醉之間,他心神愁苦、憂悶、無奈……“世事難說,人生難說,還是醉了好,還是醉了好”……他拖著腳步,又踱回到書房。鋪開一張宣紙,提起筆,嘴里喃喃地念著杜甫的詩句:“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心胸快要撕裂了呀,張瑞圖!這是公元1627年的一個春夜,時在大明天啟七年。
張瑞圖從閩南晉江農家起步,1607年北京殿試名列探花,從而登科及第。官場浸淫不過二十年時間,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如今又加升少保兼太子太保,改戶部尚書,進武英殿大學士,蔭一子中書舍人。真是位極人臣啊!按理說,他本該心花怒放,舉族同歡,叩謝皇恩浩蕩。然而,他什么也沒去鋪排,心里冷得發虛呀。他知道,能夠這樣加官晉爵,完全是因為自己昧著良心依附逢迎,得到了魏忠賢的賞賜。那是半年前,去年的九月,魏忠賢生祠在杭州西湖建成。他的書法名滿天下,魏忠賢要借他的盛名,以證天下士大夫對自己的擁戴。他雖內心千萬個不愿,但貪生怕死,還是戰戰兢兢地為魏忠賢生祠書碑。能抗拒嗎?他自問于心,不敢,不敢。想想,薊州道胡士容不肯呈報建祠公文,遵化道耿如已進入魏忠賢生祠而不跪拜,結果呢?“皆下獄論死!”再想想,還有更主動趨炎附勢的呢。內閣大學士馮銓竟然寫詩稱魏忠賢是“偉略高伊呂,雄才壓管商”,簡直是古往今來第一偉人了。國子監監生集體上書,要求以魏忠賢與孔子并祀,吹捧魏忠賢“復重光之圣學,其功不在孟子下”。還有延綏府為魏忠賢建造的“祝恩”祠,完全是以皇帝專用的黃琉璃瓦為頂,祠內供奉的魏忠賢像是用沉香木雕成。現世可得的榮華富貴與死后才有的一世清名,怎么選擇?更何況,要立判生與死呀!唉,難吶……今番加官晉爵,張瑞圖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反而是充滿了悔恨、憂傷與恐懼。捧著魏忠賢扔給自己的一根肉骨頭,他一杯、一杯、又一杯,烈酒澆向心頭……君子的尊嚴啊,唉,別提、別提了,還是一醉方休吧!醉意朦朧間,一幅震撼千古的書法名作悄然問世:張瑞圖,行草,《杜甫飲中八仙歌》!筆鋒堅挺,筆勢跳蕩,強烈的節奏感,緊張的精氣神,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抑心理,一種撼人心魄的藝術張力,收放間凌厲四射……他是想用尖銳的筆鋒超越自己軟媚的行世嗎? 他是想在翰墨中豎起自己反叛的形象嗎?他是在用跌宕多姿折射出內心的痛苦與悔恨嗎?他是想借助藝術上的宣泄以求得內心巨大矛盾的平衡嗎?……“瑞圖書法奇逸,鐘王之外,另辟蹊徑。”清代秦祖永這一論斷,準確地道出了張瑞圖的書史意義。細心品讀張瑞圖,特別是沉潛于他苦難的心靈之路,你不難發現,堅守君子人格與茍且軟媚行世的巨大沖突,極度的壓抑感與極度的宣泄欲的巨大矛盾,形成了一種暗流洶涌的藝術張力。這種張力在張瑞圖的書法作品中撲面而來,行草《杜甫飲中八仙歌》就將這種張力表達到了極致。借酒澆愁愁更愁啊!人類藝術創造的一些頂級之作,之所以具有扣動人性幽秘的藝術張力,往往就是這樣,它依賴于巨大的內心沖突和獨到的精神體驗,它依賴于靈感靈性的瞬間爆發而奔騰直瀉。
同年八月,天啟帝駕崩,崇禎帝繼位,魏忠賢閹黨覆滅。不諳朝中事,我本一書生。經過十一次上書懇求,1628年,張瑞圖獲準辭官回鄉。從此,他隱居故鄉晉江,結廬東湖之畔,時常問佛于白毫庵中,從而鑄造了他書畫詩詞最后的登高望遠,波瀾不驚,萬古寂寥,一切都歸于平淡。
一任斜陽紫氣盈,
天風容我過瑤津。
洪波萬里奔騰去,
古道長亭接短亭。
戊戌春節,又一次品讀張瑞圖,不禁仰天長嘆,我信筆寫下了這首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