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洲 占園園
“主旋律電影”是改革開放以來國產電影重要的創作精神、創作理念,隨著不同時期的社會氛圍的變化和時代精神的塑造發生著顯著的嬗變,并在近年隨著國產電影市場化發展的大潮,取得了較為明顯的成績。因此,在回望和總結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電影的發展歷程和所取得的成就時,主旋律電影的發展變化應該是不容忽視的重要部分,探討其不同時期的成就,對未來主旋律電影的拓展也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究竟什么是主旋律呢?……從作品對社會產生的意義來考察,它主要指的是作品的思想傾向或者說是指作品的思想品格,如果一部作品的思想傾向能在社會上產生正確的導向,如果一部作品的思想品格能以積極向上的精神力量陶冶群眾、凈化心靈,我們就可以說它表現了時代主旋律的精神……總之一句話,能夠正確地反映我們的時代精神和我們社會的本質或某些本質方面的作品,我們就可以說它表現了時代的主旋律。”[1]因此,“主旋律電影”的目的在于規范我國電影創作中的意識形態表達和通過電影作品彰顯社會主義主流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電影作品價值傳達中的政治正確和弘揚時代主潮應當是主旋律電影的第一要素,所以探討主旋律電影幾十年的發展變化必須要厘清主旋律電影創作策略的發展軌跡,以及觀眾觀賞訴求所形成的市場牽引力,這些元素決定著主旋律電影文本創作的核心及走向,并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
20世紀70年代末期,中國啟動改革開放的大時代,在經濟逐漸活躍、社會文化娛樂方式多樣化的同時,也帶來了錯綜復雜、多元交叉的價值理念;并且隨著十年“文革”的結束,以有別于過去的“政治運動”,國家迫切需要一種新的意識形態策略來想象并重建國家認同,強化政權合法性。所以,新的形勢要求經濟建設和精神文明都要開拓出新格局,一方面,改革開放搞活經濟、富裕民生,另一方面需要強化文化作品重鑄社會心靈、民族魂魄。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新的文化發展戰略思路逐漸清晰,路徑也隨之明朗,呼喚“主旋律電影”的創作訴求順應時代號召應運而生。當時,對這一剛剛萌發的創作理念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弘揚主旋律,就是要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和黨的基本路線指導下,大力倡導一切有利于發揚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社會主義的思想和精神,大力倡導一切有利于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的思想和精神,大力倡導一切用誠實勞動爭取美好生活的思想和精神。弘揚主旋律,使我們的精神產品符合人民的利益,促進社會的進步,不斷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這是發展宣傳文化事業、繁榮社會主義文化市場的主題。”[2]
“在‘突出主旋律’由政策提倡變為創作現實的過程中,電影界的許多創作人員從實踐中加深了體會和認識,電影主管部門領導和工作人員對它的認識也更加明確,并使它從單純的創作題材的要求上升為創作精神的呼喚。”[3]“主旋律作為一種創作精神,號召在一切電影創作中加強社會責任感,把握時代精神,爭取最好的社會效益;作為一種題材要求,則鼓勵和提倡反映改革開放、‘四化’建設、塑造社會主義新人形象和反映革命傳統的影片。這些旋律在創作精神和題材內容兩個層面上的意義是統一的,它主要是針對電影的創作方向和指導思想而言的。”[4]為進一步在實踐中落實主旋律創作精神,官方出臺《關于重大歷史題材影視作品拍攝和審查問題的規定》,規定凡涉及重大革命歷史題材的劇本須上報審查;另一方面,《國家電影事業發展專項資金上繳的實施細則》和《國家電影事業發展專項資金使用和管理暫行辦法》的相繼出臺,明確了對于重點影片的資助范圍和資助原則。這樣,“主旋律電影”從作為政策提倡到作為一種切實可行的電影發展指導方向,終于確定了一個制度化運作的雛形。
“主旋律電影”的創作理念,需要既能體現主流意識形態又有較高藝術水準的電影作品來證明,這就需要電影創作者在實踐中予以活化。為了快速推進這一進程,廣電部、財政部決定從1988年1月1日起,提供攝制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影作品資助基金,并對該基金的使用范圍和條件作了規定。正是在基金的支持下,作為“主旋律電影”的標志性作品和建國四十周年獻禮片的《開國大典》得到300萬元的資助基金并攝制完成。因此,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90年代初期的關鍵時刻,創作出了《開國大典》(1989)、《毛澤東和他的兒子》(1991)、《大決戰》(1991,1991,1992)系列影片等重大革命歷史題材和領袖人物傳記題材的主旋律影片,通過再現宏大歷史和革命歷程,力求再現革命歷史的本來面貌,重塑共和國創業艱難、守業艱辛的悲壯歷程,從情感上感化受眾,從而強化主旋律電影作品所負載的政治認同使命。
“主旋律電影”從理念到實踐,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邁出了關鍵的第一步,艱苦探索的藝術實踐賦予了主旋律電影作品深沉的審美價值,但如何使主旋律電影作品與大眾文化有機結合,在取得經濟效益的同時獲得所追求的社會效益,則是時代對于主旋律電影創作的更高要求。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電影市場逐漸呈現出商業性、娛樂性的文化風潮,在電視劇創作逐漸繁榮和以賀歲喜劇為代表的商業電影的雙重包圍下,主旋律電影作品如何在提升藝術性的同時,依靠作品自身的魅力吸引觀眾,形成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三性統一的標志性作品,成為電影創作中亟待突破的問題。1996年3月23日,全國電影工作會議召開,不僅要求90年代的主旋律電影要有藝術性,會議更強調了“廣大電影工作者要增強精品意識,不斷提高藝術水平;要深入生活,從人民群眾的偉大實踐中汲取智慧和營養;要堅持嚴謹的創作態度,認真負責,千錘百煉,把最好的精神食糧貢獻給人民。”[5]
這一時期的主旋律電影,如《毛澤東的故事》(1992)、《劉少奇的四十四天》(1992)、《周恩來》(1992)、《孔繁森》(1996)、《離開雷鋒的日子》(1996)等從塑造人物形象的角度出發,但與80年代的重大題材人物傳記影片又有明顯的區別。一方面,在創作中加入悲情元素,這些影片或展示對雷鋒精神的追憶,或呈現周總理慰問人民時的悲憫情感,泛情化成為這類影片采取的主要敘事策略;另一方面,重視對敘事視點的選擇,側重于宏大題材的平凡敘事,以領袖人物下到基層與百姓交流為基本敘事策略,在與普通百姓對話、互動的過程中,使平凡人物也具有宏大歷史的參與感。在《劉少奇的四十四天》中,通過對百姓生活的深入了解,充分體現國家領導人對普通百姓生活的關照和體恤。而對于“雷鋒”這樣的小人物、大英雄題材,《離開雷鋒的日子》則通過敘事視角的精心建構,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場,見證雷鋒離開后“雷鋒精神”永垂不朽的敘事內核,將主題巧妙地傳達給觀眾,在當時主旋律電影的敘事上具有一定的開創意義,同時也獲得了市場的認可,票房收入進入1996年的前十名。有評論說:“這種在主流意識形態的主題中注入倫理情感的策略和早期中國電影中的家庭倫理情節劇傳統頗有相似,借由國/家、政治/倫理一體化的表述,將個體的倫理敘事與時代的宏大敘事有機融合起來,使得觀眾在認可人物身上具有的道德品格的同時,也潛在地接受了背后的意識形態訴求。”[6]從這個角度來看,90年代的主旋律電影創作找到了與觀眾對話的一個契合點,在進行主流意識形態表達的同時又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90年代的革命歷史題材創作,《大決戰》(1991,1991,1992)、《重慶談判》(1993)、《鴉片戰爭》(1996)等,在主旋律的“觀賞性”上作出了一定的努力。特別是《重慶談判》,著力展現了領袖人物柔情的一面,消解了80年代主旋律電影的嚴肅性,拉近了歷史人物與觀眾之間的心理距離。另一方面,以《大決戰》為例,通過全知視角重現了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平津戰役的悲壯歷史;同時,對于林彪在重大歷史轉折關頭的作用又做出了符合歷史基本事實的再現,重塑了槍林彈雨、開疆破土時代的英雄夢想和歷史記憶。從這兩個方面來講,90年代的主旋律電影在重大革命歷史題材作品的創作上進行了有價值、有情懷的探索。
“對于中國電影來說,市場是最大的政治……市場從根本上來說將成為中國電影的一種試金石,而一切試圖通過電影來傳達的人文理想和意識形態觀念也必須借助于市場才能成為現實。”[7]因此,進入21世紀以來,主旋律電影在商業化浪潮中進行著大膽嘗試。2001年,在《關于改革電影發行放映機制的實施細則》(試行)中明確指出“改革電影發行放映機制的主要目的是建立有利于優秀國產影片發行放映、占領市場的有效機制,減少發行層次,增加發行渠道,促進影片流通,合理分配制片發行放映利益。改革要堅持既提高微觀運行的競爭力,又確保增強宏觀管理控制力的原則,充分發揮國有電影發行放映主渠道的骨干作用,增強對市場的影響力、輻射力。”*《關于改革電影發行放映機制的實施細則》(試行),參見廣發辦字〔2001〕1519號。在這樣的政策引導下,中國的主旋律電影作品需要快速擺脫對體制呵護的依賴,在市場大潮中不斷提高自己的市場競爭力和觀眾感召力。
另一方面,隨著時代的變化,觀眾審美觀念的嬗變和大眾消費意識的增強,特別是新生代觀眾群體的迅速擴大,過于直接的意識形態宣傳在接受方面的阻力逐漸加大。在新的歷史時期,雖然持續傳達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仍然是重要使命,但在實現手法方面,主旋律電影需要更加注重“娛樂性”和“消費性”。因此,無論是取材還是具體敘事,主旋律電影越來越注重它自身的屬性特征——經濟屬性和產業功能。“主旋律電影”依賴政策支持而存續的時代已經過去,建構主旋律電影作品自身的魅力,讓觀眾自愿走進電影院并接受“主旋律電影”的“縫合”和“認同”效用,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的主旋律電影所必須完成的任務,而創作實踐也確實做出了以下富有價值并獲得大眾認可的探索。
八九十年代的“主旋律電影”多以一種回顧歷史的姿態進行創作,新世紀以來,隨著電影市場的進一步繁榮,主旋律電影的敘事策略也隨之產生了相應的變化,為了貼近觀眾的認知,更多的是面對現實社會、以真實事件為藍本,在此基礎之上進行大膽的符合市場規律的創作實踐。因此,當下的主旋律電影在敘事上越來越呈現出“商業敘事”的特征,以“去政治化的政治”為策略,以緊張的敘事節奏、炫目的視覺效果、強盛的明星陣容等手法包裝作品,以市場化的方式吸引觀眾進入影院,在自愿觀賞的基礎上實現主流價值的傳達。
近年創作的《湄公河行動》《戰狼》系列和《紅海行動》等故事基本上都有現實依據,并在事實基礎上尊重藝術規律,根據市場要求進行大膽的演繹。“如何讓故事好看”成為了當下主旋律敘事比較關注的話題。而回應觀眾的訴求,在視覺場面營造、主創陣容選擇等方面進行關照則是項目運作大格局中必須考慮的問題。以《湄公河行動》為例,選擇了備受觀眾矚目的“湄公河慘案”為藍本,突破了以往主旋律電影中以革命歷史和英模人物為核心的講述方式,塑造了當下中國緝毒警察的英雄形象,以類型化的方式傳達了匡扶正義、除罪懲惡的價值理念。同時,真實事件的改編也強化了電影作品與現實社會的關聯度,容易激發觀眾的興趣,有利于施展商業化的營銷策略來引爆作品的市場效應。
《湄公河行動》還有效地利用導演的品牌效應,在運用的基礎上,鳳凰涅槃,再造創生。林超賢導演在香港警匪類型片中作出了不菲的成績,轉戰內地的新創作調用了他的既有經驗,在堅守傳達內地主流意識形態的大前提下,通過警匪、諜戰等類型化的敘事策略,創新地完成了《湄公河行動》的作品形態,也建構起林超賢導演本人的創作品牌效應,為后續的《紅海行動》開拓了堅厚的項目發育基礎。營造導演的品牌效應為主旋律電影創作拓展前路,也是新時代下中國電影創作富有價值的實踐和探索。
順應時代的需求,21世紀的主旋律電影在商業化浪潮中也毫無例外地運用豐富多樣的營銷策略參與市場化運作,將其與警匪、諜戰、災難、革命愛情等元素融合起來,通過奇觀化的畫面營造,結合驚險打斗的視覺效果,最終搭配明星效應和全方位宣傳,呈現商業大片的制作。2006年《云水謠》將涉及到“海峽兩岸”的主旋律敘事與纏綿悱惻的愛情相融合,主旋律作品因愛情元素的加入而更加人性化,愛情因戰爭背景而更動人、雋永,兩者結合,自然而然在人類共通的情感領地產生共鳴;另外,作為合拍片,中影集團、臺灣龍祥公司以及香港英皇公司都有投資,演員來自海峽兩岸及香港,演技派和偶像派并存,更加滿足了年輕市場中的審美需要,是主旋律市場化的一大突破。《建國大業》導演韓三平在采訪中說到:“這部影片之所以邀請一線明星參與,首先因為謀劃出了一個巨大的舞臺空間……能夠吸引眾多演員來扮演著名的歷史人物。我們不排除用那么多明星具有商業原因……電影在最開始時吸引人注意的是什么?確實就是明星……所以我不排除明星和名人效應,這是我們要通過這部影片創造兩個效益的必要手段……當然確實我們還用明星來提高這一類影片在觀眾心目中的地位,希望提高普通觀眾對它的關注,同時提高影片的上座率。”[8]事實證明,在史詩電影的運作中加入豪華明星陣容,是突破觀念束縛的大膽創新,龐大的粉絲群體最終帶來4.16億票房,*票房數據來源于“藝恩網”,http://www.cbooo.cn/m/566769。《建國大業》一舉摘得年度票房第三的好成績,*排行數據來源于“藝恩網”,http://www.cbooo.cn/year?year=2009。不僅獲得了可觀的經濟效果,也更大范圍地傳達了主流價值,獲得了更廣泛的社會效益。徐克導演的《智取威虎山》也沒有受限于原著和舊版本電影,根據當下的觀賞趨向,重新設定了英雄人物形象,在制作層面上采用逼真的數字技術營造出視覺奇觀,在商業化制作和主流價值之間找到了平衡點。“主旋律”電影通過商業化策略升級轉型。從以前的“重投入輕產出”到現在的“重投入重產出”,新世紀的主旋律電影創作實現了在中國電影產業格局中的突圍。
從創作層面來說,主旋律電影通過近四十年完成的在敘事策略上的轉型升級,對于中國電影的創新發展和繁榮振興是極為有效之舉,將主流意識形態與不同的電影類型、完善的商業模式進行結合,激發受眾的觀影興趣,其思想性才能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事實證明,《戰狼》系列和《紅海行動》等商業大片,為“如何平衡電影與主旋律思想的關系”做出了表率。“主旋律”是中國電影極為重要的創作理念、創作精神,可以與主流商業電影進行結合,以突破觀眾對“主旋律電影”的傳統認同障礙。
從對電影的認識層面上來說,在“主旋律電影”創作理念提出的初期,主旋律電影主要表現的是中國人民為了新中國成立、為了祖國建設而作出的犧牲和貢獻,謳歌在這個艱難歷程中嘔心瀝血的革命領袖和英雄人物。當時的決策者們認識到電影可以作為意識形態的傳播工具,電影有助于樹立國家形象和縫合政治認同,但對于達到這一目標的方法還沒有探索清晰;新世紀后的電影決策者更清醒地認識到,作為文化產品,電影具有商業屬性和自身的規律,這是對電影從“他律性”到“自律性”的認識的深化。這就對電影創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緊跟時代的脈搏,聆聽市場的聲音,才能真正做到“弘揚主旋律,提倡多樣化”,真正實現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