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穎文 肖 濤 王中偉
(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 新疆 阿拉爾 843300)
紀錄片《塔里木河》共有十六集,每集三十分鐘,用河流為線索,串聯起兩岸人民生活與情感,體現了新疆這片廣袤土地的風情與人情。該片是新疆紀錄片中的上乘之作,其創作理念擴大了民族文化的表達空間,將人文與情感并置書寫,運用故事化手法講述新疆母親河——塔里木河的沿岸風土人情,從沿岸生活人們的日常生活切入,深入見證了各個民族人民“活態”文化與他們之間的感人情感。
《塔里木河》的創作理念在新疆紀錄片中算是翹楚,與以往較為單一的重視政治言說與文獻宣教的新疆紀錄片不同,《塔里木河》將政治言說與主流價值觀內化在劇情敘事之中,看似講人與人之間的深厚情感,卻將新疆各族人民與內地無法割舍交融的關系凸顯其中,暗含著多元文化、國家認同的主題。
這種理念創新的核心在于敘事的結構,通過結構進行建構重塑價值觀念。所謂結構,是指通過對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選擇,將之組合/敘述成一個具有意義的序列,以激發和表達特定而具體的情感與價值。[1]
《塔里木河》的敘事結構構思十分精細,例如在第九集《渡口》中,歌舞團團長為了在新婚的維吾爾族同學婚禮上做表演,特意去佛教中心學習了壁畫上的動作,將壁畫的內容融入到舞蹈當中,最終第一次在維吾爾族的傳統婚禮上表演了源自佛教的舞蹈。這一集為了闡釋多元文化的主題,利用了維吾爾族婚禮這一主線,把維吾爾族新人、舞蹈團團長、來自廈門的壁畫修復師和他同事的故事串聯起來,表現了新人對幸福的渴望、舞蹈團團長對多元文化的堅定、修復師們對佛教壁畫的奉獻。最主要的是這個劇情結構還有著更深層次的考慮,即通過設置懸念來傳達更主流的價值觀念。《塔里木河》在解說詞中說到:“由于信仰和文化不同,傳統的維吾爾族婚禮都只跳本民族的舞蹈”。那么,對于尋常受眾來說,就可能會存有這樣的疑惑:既然如此,歌舞團團長為什么還要在維吾爾族的傳統婚禮上表演源于佛教的龜茲舞蹈?在影片的最后,團長親自給出了答案:麥西萊甫也好,龜茲古舞也好,都是這片土地上的傳統文化,都是祖先留下來的瑰寶,是每一個當代的龜茲人都應該加以保護和傳承的對象。這一集的敘事巧妙的把文化多元的主題通過紀錄片內部結構表現了出來。
在以往紀錄片對新疆的塑造上,大多以呈現“文化奇觀”、“異域風情”為主,有意無意地將新疆形象建構的特殊而又遙遠。雖然記錄某種區域性、民族性的文化片段具有深遠的意義,但如果在較長的時間里,一個地方的紀錄片創作大多局限于這些區域性、民族性的文化片段,那么很可能在客觀上塑造了一個文化、習俗、信仰上的多重“他者”形象。其無形中導致了如下后果:過分突出區域文化的特殊性弱化了中華文化的普遍性,強調了地方民族卻忽視了共同的情感文化聯系,突出了地域認同但缺少了國家認同,這極不利于多元文化生態的發展。
《塔里木河》在吸收先進人文紀錄片的創作經驗之上,將地緣文化與人之間的情感結構在一起,“國”、“地區”、“家”三者交織在一起,把親情、愛情等大眾共通的情感作為情感線索貫穿于紀錄片當中,將新疆獨特文化與普遍情感結合,尤其在劇情的設計上,充分利用結構,精心選擇和串聯安排故事以表達價值觀。在社會和自然共生、傳統與現代的碰撞的過程中講述地方性文化遺產的現狀,將完整的活態的文化場域表現出來。這就使得《塔里木河》呈現的文化非常豐富,把漢族、塔吉克、柯爾克孜等多民族和諧共生的生活畫卷展示在觀眾面前,其中很多劇情的結構都在表現內陸與新疆水乳交融的關系:天南海北來新疆種植捕魚治沙的人,去北京圓夢的維吾爾族家庭,新疆艾德萊斯綢走向國際化的征途……
從這種明顯轉變的創作理念來說,《塔里木河》可以稱得上是新疆紀錄片創作史上的里程碑。
從敘事手段或者說是策略上來看,“藝術方式”的敘事是以特殊的結構模式、“講述”方式,乃至材料元素來講述故事。[2]關于紀錄片“藝術方式”的敘事并不是簡單的陳述史實,也并不以提供某種“正確可靠”的知識為最終目的,而是在保證記錄片內容真實的基礎上,對人類審美力量、文化內涵與人文情懷的詩意傾訴。
《塔里木河》選取了沿岸最普通的百姓與他們之間的故事,將充滿地域特色風光的描寫讓位于平實的生活。例如第八集《禮物》中阿卜杜熱合曼總是花很多時間為沙棘林去除伴生植物,而妻子并不理解自己,兩人一言一語的爭吵充滿了平凡的生活氣息,《塔河》完整的保留了這部分內容,即表現出阿卜杜熱合曼的性格特點,也通過他個人反映出以河流饋贈為生的人對自然的尊敬與愛護。在第十集《家園》當中,托乎提買提與吳青峰兩位老人,一個捕魚,一個種稻,勤勞的他們創造了這片魚米之鄉。在下游,101歲的維吾爾族老人幾十年如一日的種植棉花。這些平凡的選材與敘述視角都讓河流與它的子民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更加的凸顯出來,正是由于這種深沉的感情積淀,才使得《家園》中講述的鄰里之情、母子之情更加動人。再如第一集《源起》中,高山上的塔吉克人認為“一生只愛一個人,但是知音總是難覓”,第十集中101歲老人說:“我生在這里,就在這里老去。”這些平民化的敘述深刻表現了塔里木河兩岸人民對土地的眷戀,他們樸素美好的價值觀在塔河兩岸溫情脈脈的舒展,經過河水的沖刷,更加平凡而有力。
紀錄片內容逐漸過渡向故事化的講述方式是一種向電影敘事逐步靠攏的趨勢,《塔里木河》也大量的運用了故事化的敘事技巧。例如在第一集《源起》中,描繪了塔里木河源頭帕米爾高原上塔吉克人的生活風貌,著重描寫了柯爾克孜族香港·買買提一家,父親為了送孩子們去上學,要走過長長的山路,把孩子們送到鎮上的學校后,鏡頭又跟隨著父親順著來路回到大山深處,歸途中他孤獨的背影夾在蒼涼的大山中顯得無力又渺小,白雪朔風的環境讓父親布滿皺紋的臉顯得格外讓人心疼,畫面中孤獨的觸感仿佛從電視中蔓延了出來,讓大家在不知不覺中被這個故事感動。第六集《前方》中,離婚的大辮子姑娘熱撒拉獨自帶著女兒生活,失敗的婚姻并沒有打倒她,她開了一家蛋糕店,參加各種自己喜歡的活動,日子依然慢慢的向前走,她看似平淡的人生卻充滿了向上、積極的新價值觀念,讓人敬佩的同時也讓人知道了現代維吾爾族女性獨立、自信的生活。而在和田,阿熱克瓦一家三個兒子都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內地的新疆高中班,這讓阿熱克瓦一家都踏上了去北京的圓夢之旅。內陸與新疆的對比性是明顯的,但是父親要去北京看升國旗的愿望卻讓一種深刻樸實的家國情懷流露出來,塔里木河子民熱愛故土,也熱愛祖國的感情通過一家人的“圓夢之旅”綻放出來。
這些圍繞在塔里木河兩岸發生的故事記錄著這一片土地蘊含的希望與未來。《塔里木河》每一集都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一些細碎的生活構成了每集共同的主題,將沿河的風土與人生譜寫成人與河流的壯歌。
每集《塔里木河》的片頭,運用俯拍、航拍將河流總貌、南疆地形壯闊表現的淋漓盡致。在第八集《禮物》當中阿卜杜熱合曼被當地政府聘為護林員,當他扛著工具走向林地的時候,一直是用俯拍鏡頭,讓他背后的林地占據畫面的一部分空間,直到人物越來越小,樹林的廣袤越來越凸顯,這在無形之間也凸顯出了人與自然的關系,阿卜杜熱合曼說“感謝大自然的饋贈”的同時,鏡頭也塑造了同樣的含義。
《塔里木河》中使用了大量特寫鏡頭,這些特寫鏡頭或者用于突出強調,或者用于寄托情感。例如在第一集《源起》中,父親在送孩子上學的路上,鏡頭好幾次拍到了父親的鞋子——非常傳統的柯爾克孜族鞋,而兩個孩子卻穿著旅游鞋。這也反映出一種傳統與現代的碰撞,孩子們擁有更廣闊、更現代化的未來,父輩雖然堅守傳統,卻對孩子們的未來抱有更廣闊的希望,上學就是父親希望的寄托,一種從傳統向現代轉變,一種對現代化的渴望,一種對樸素的堅定和執著就這樣悄然無聲的傳遞給我們,這些特寫鏡頭就像一個又一個隱喻,強調時代,也說明現在。在第八集《禮物》中,阿卜杜熱合曼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沙棘燉鴿子,當阿卜杜熱合曼開玩笑說“女婿吃的肉好小”時,鏡頭則一直對著憨笑的女婿,這個笑容的特寫讓這一集流淌出平凡真實的幸福氣息。溫馨的家庭生活充滿了平實感人的氣息,那種真實,略帶羞澀的微笑,寄托著這一家人深厚的感情。
第十一集《刀郎》中,在介紹海麗盤村刀郎人已經從游牧狩獵轉向了農耕生活時,一個長鏡頭從葡萄林的中間勻速劃過,葡萄林規模之大被這個鏡頭表現出來,從游牧到農耕,文明的轉變竟然如此迅速徹底,廣袤的葡萄林是那么繁茂,生活的蛻變反映出整個民族逐步現代化的步伐,生活越來越好,記錄一片樹林,卻折射出歲月與文明的碰撞與交織。第十五集《瀚海》中,漁民在博斯騰湖上乘船航行的縱深、俯拍村莊的鏡頭都有著十分強烈的觀察氣息,讓這里的生活呈現出一種原始感,也突出了紀實性。另外,長鏡頭與縱深鏡頭還運用在了捕魚等動作場景當中,將塔里木河的遼闊與渺茫用鏡頭慢慢的刻畫出來。在段落的過渡中,鏡頭從山河風景上劃過,舒緩了畫面節奏,讓觀眾對故事有了回味的時間,也給了解說詞表達內涵,提煉精華的機會。
廣角鏡頭在第十六集《樓蘭》當中出現數次,在博物館解說員去樓蘭古城的路上,眼望車窗外的沙土地。一望無際的灰色沙漠被廣角鏡頭夸張的改變了形狀,土地變成了荒涼的球形,風沙如同氣流一般涌動,整個畫面顯得怪異蒼茫,令人感覺此刻仿佛不是去樓蘭,而是去探索另一個曾經繁榮而現已湮滅的星球。疏離與空曠的時空被廣角鏡頭完整的呈現出來,在疾風的吹動下,似乎喚醒了樓蘭沉睡千年的夢。
當下,紀錄片解說詞越來越精致、考究、得力,特別是對于《塔里木河》這種傳播文化為主的電視紀錄片,解說詞不僅幫助觀眾理解紀錄片內容,還起到深化紀錄片的主題的作用。其一,創設文化情境。例如第十二集《信仰》,解說詞為:“傳說只有真正的英雄,才能看到正好投射在河流曲折處的九個太陽。”這一句解說詞承擔了開篇鋪墊的作用,通過傳說讓紀錄片敘事進入相應的文化意境。在《信仰》中,艾爾登在博物館,配合的解說詞為:“東歸畫卷鋪展,歷史大門洞開,血,仍未冷,夢,還滾燙,艾爾登如有神靈附體,進入到祖先的精神世界。”這類解說措辭有力,運用歷史與傳說的講述,創造出來凝重而滄桑的文化意境,讓觀眾對文化充滿了敬畏之情,其對文化的闡釋,對主題的提煉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二,挖掘文化底蘊。依然是在第九集《渡口》,在介紹龜茲古渡時,這樣解說這座老城的歷史:“東漢時期,就曾在西域設立西域都戶府,商旅駝隊絲路文明延續著這里的繁榮歲月,如今每逢集市,當地百姓還是喜歡聚集在這里,按照傳統的方式交易買賣……”從歷史到現在,昔日文明延續成了一種民間的習慣,也讓這座城市的人文氣息躍然而出。解說詞在這里就起到了突出文化底蘊,塑造歷史意境的作用。《塔里木河》每一集的解說詞都充滿了詩意,除了發揮解說詞的必要功能以外,幾乎每集都有對文化、情感、人心的的詩意描述,這些解說深化了每集的人文主題,表現文化與歷史交融的內涵。
《塔里木河》除了開篇的歌曲以外,還有現場音樂及少數民族載歌載舞或者一家人在吃飯休閑時的音樂,這些音樂一起構成了《塔里木河》整體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第四集《寶物》中,在介紹采玉時,流傳于和田的《采玉歌》緩緩響起,并由此引出對河流的贊美,這里的音樂就成為了整體敘事的一部分。因為音樂是跨越文化和疆土的情感抒發語言,渲染氣氛是其更為主要的功能。例如在第十六集《樓蘭》結束時,配合樓蘭遺址與充滿文化意境的解說詞,音樂淡淡的響起,鋼琴聲舒緩而充滿情感,將結束時的畫面定格在一種奇妙的美感之上,影像雖已結束,余音卻久久回繞。此外,片中有時輕快的樂曲也彌補了剪輯上的沉穩剪輯帶來的倦意,讓畫面更有趣味。
一般來說,紀錄片中的聲音除了解說詞之外,還有前期拍攝過程中同步錄制的客觀聲音。這些都是創作的寶貴素材,也是構成視聽系統的重要質料。愛因漢姆說:“聲音產生了一個實際的空間環境,它有巨大的空間表現力。”[3]在《塔里木河》中,送孩子上學的父親腳踩冰雪時發出的咯吱聲,漁船在河水上捕魚時呼嘯而過的風聲,河水拍案的驚濤聲,剪樹枝時的碰撞聲,都是恰到好處的體現著真實,這種塑造現實的能力是其他聲音無法比擬的。現場的環境音就是真實感的最佳體現,如果去掉這些環境音,整個影片的表現力就會大大降低。
新疆是一個有著豐富人文資源的寶庫,是一個可以為紀錄片創作提供諸多創作題材和靈感的寶地。[4]復雜多樣的地緣、血緣、神緣、語緣,使新疆各族人民擁有著各不相同又相互影響、多元一體而又各具特色的文化遺產,為包括《塔里木河》在內的新疆紀錄片創作提供了豐厚的土壤。在如何把那些“超越時空、跨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5]的內容挖掘出來、弘揚起來和傳播開來等方面,《塔里木河》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塔里木河》深刻的哲學思索、詩意的人文意境、細膩的情感故事、深厚的家國情懷,寫實描摹的日常生活,意味深長的文化傳遞,不僅讓觀眾在審美上感到愉悅,也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奇觀化與他者化的新疆形象,從而促進了多元文化的傳播。
[1] [美]羅伯特·麥基. 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原理[M]. 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39.
[2] 李顯杰. 電影敘事學理論和實例[M]. 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 39.
[3] 王建林. 淺談影視聲音的空間藝術[J].浙江傳媒學院學報,2005(4): 56.
[4] 古麗扎爾·鐵木爾, 阿迪夏·夏合熱曼. 新疆是紀錄片創作人的寶地[J]. 電影評介,2008(5): 12.
[5] 敬天林. 當代,二百年和兩千年的文明對話[N]. 光明日報,2014-06-23(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