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罪與罰
——日本動漫《輝夜姬物語》啟示

黎 波

高畑勛（Takahata Isao）1935年10月29日出生于日本三重縣伊勢市，2018年4月5日，因肺癌在東京都逝世，享年82歲。1985年高畑勛與宮崎駿創(chuàng)立了吉卜力工作室，開啟了日本動畫的一個嶄新時代，被譽為日本動漫巨匠。

《輝夜姬物語》是高畑勛導演的代表作品。劇本改編自日本最早的物語作品 《竹取物語》，影片講述的是小山村里伐竹為生的贊岐造老爺爺（地井武男配音）在進山砍竹子時，在一根發(fā)光的竹筍中發(fā)現了只有掌心大小的人偶般的輝夜姬，便把人偶當成天賜大禮，誠惶誠恐的捧回了家中，而小家伙竟然在贊歧造家老奶奶（宮本信子 配音）的手中越變越大。之后的歲月里，舐犢情深的老爺爺小心呵護他的公主（朝倉亞紀 配音），小女孩則以驚人的速度生長，她與村里的孩子們周游鄉(xiāng)間，尤其與誠實可靠的舍丸哥哥（高良健吾 配音）感情甚篤，竹子一次次的展現出異稟，會無師自通的哼唱一首令她莫名潸然淚下的失傳的鄉(xiāng)謠歌曲。期間贊歧造老爺爺在山里先后發(fā)現金子和美麗布匹，他決心讓公主過上貴族的生活，于是舉家搬到了京城的豪宅中。還特意從宮里請來女官相模指導輝夜姬學習，一切按照貴族公主的模范來培養(yǎng)和要求竹子。由此徹底的割斷了輝夜姬與山村里的生活，過往的山村生活也徹底的被抹除干凈。在京城的生活里，贊歧造家迎來的生活反而充滿復雜變數。出落得美麗脫俗的輝夜姬名動京城，絡繹不絕的王公貴族前來求親，輝夜姬被迫去看見人世間的污穢與人的種種卑劣。例如在輝夜姬成年起名禮三天三夜的隆重慶典上，眾人在酒后丑態(tài)百出，而輝夜姬在其中卻成了一個擺設和被消費的存在；其后有皇族五個公子對輝夜姬的追求中充滿欺騙和虛偽，天皇強權的霸道。輝夜姬承受失落和孤獨折磨后內心的吶喊和反抗開始引起了月宮的回應，最后被月宮眾神帶回。從鄉(xiāng)村到京城，從竹子到輝夜姬公主——地理空間上的切換，身份名號的轉變，影片由此展開，同時也展露了生活的變幻和生命的不可捉摸。

影片在官方海報上還有一個副標題---公主的罪與罰。何為罪何為罰？輝夜姬公主是怎么落入凡塵間又是為何被帶回月宮的呢？就留予每一個觀者了。有網友這樣回答：輝夜姬眷戀凡間，想要過上隨心所欲的生活——這是她的罪。說來諷刺，童年在山上的時光，便是讓她做“竹子”，讓她把最重的罪完完全全地犯一遍，那時的她無拘無束，得以盡情地辜負自己的仙骨與美麗。可那偏偏是她最快樂的時光。而“罰”呢？神的本意，是要她歷練人間的污穢、丑陋、欲望與蕪雜。這當然是嚴重的懲罰。她最向往的人情，成了自己最沉重的枷鎖與桎梏。因為父親的殷切期望，她放棄自由，安靜地做一只精致完美的籠中雀。因為感情而傷害自己，放棄對生活的全部幻想。誰也不能想到，她斂眉低目地坐在那里，心里卻還飽存著這樣無望又真摯的情誼。

有趣的是影片中贊歧造老爺爺配音者曾問導演這個影片是不是否定了地球，導演回答說，恰恰是肯定了地球。輝夜姬在影片中幾次說出的話好像也從側面做出了回答， “天和地啊，請你們接受我吧，求求你，讓我在這里多留一下下，多感受一下活在這土地的幸福，一下下就好。”尤其是影片最后當月宮眾神要帶輝夜姬離開污穢不堪的人間時。輝夜姬回應的是：“人世間才不污穢，不論喜悅或是悲傷，這土地上的生物全都散發(fā)出光彩，鳥兒、蟲兒和野獸；草木花朵還有人情……”。

好的影片總是像“鞋子里的石子”，它總能硌到觀看者的神經。《輝夜姬物語》是硌到我的粗神經了。高畑勛這部被評為日本國寶且是他個人高齡之作，用偽文青的話說“絕對的良心之作”，故事被演繹得很開放很精致。

影片帶有導演個人強烈的自省表達。我在其中看到的是，世俗的愛總是要傷人的。影片里贊歧造老爺爺不遺余力的把輝夜姬一直往他所期盼的幸福生活上推，而他所認為的的幸福就是踏進上層社會擁有尊榮無比的地位。可他好像忽略了他的公主是完全獨立的個體，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我們的社會里何嘗又不是這樣呢，父母們總是告誡孩子，我們是過來人，我知道怎樣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大家都忽略了誰也不能替代他人，唯有各自度過各自的一生這一簡單的事實。輝夜姬何嘗又不是順從于家庭倫理道德和歉疚于父輩的感情付出而一直的屈從。只是她在此中無法獲得“真實的快樂”，只有在豪華的府邸開辟的小小田舍里看著花草蟲鳥才能感受到自在的呼吸。

西方人雖也愛父母孝順父母，但他們?yōu)楹螞]有背負著強烈的家庭倫理道德，束縛自己，是值得研究的。這種西方“家文化”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學習和繼承的。影片中的贊歧造才不會背負上要把公主推向他所認為的幸福生活里去，輝夜姬也不用順從父親學習如何做一個上層社會的公主。如此大家才能更好的更快樂的按照自己的意志尊重生活。

可是，人生豈又是可以如此簡單的設定嗎？

人可以是受文明教化，但更多的時候“人”也許是由空氣、陽光、雨水、灰塵還有社會的蕪雜和家庭里飄浮的種種人情、氣味組成的，任何時候我們看到的生命和記憶總是由一些微小的容易忽略的事物拼成。假如輝夜姬繼續(xù)留在小山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又會是如何光景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月宮里干凈得沒有任何情緒和愛恨離愁且永恒的不生不滅又有何差別呢？我們可以想象生活可人生容不了假設，如果我們稍稍回顧我們已走過的人生時光，也許發(fā)現用“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來形容世俗人生經不起小小的選擇最恰當不過了。

這部影片的另外一個創(chuàng)新開拓在于它的制作方式，打破傳統(tǒng)二維動畫中的角色與背景分開制作后期再合成的傳統(tǒng)制作方法，首次采用將人物動作和背景合而為一。這種一體化的制作方式在最終的效果上是顯而易見的，影片的質感就是最好的明證，同時場景里情緒的表達和氛圍渲染遠比其他常規(guī)制作形式更容易出彩。與動漫手法制成的《摯愛梵高》那種純油畫繪制的質感就完全是兩個類別，在這里不需要談起介質的不同帶來不一樣的表現力了。從我對繪畫的實踐認識來看，按照西方透視和解剖的方法來制作的中國人肖像寫實繪畫雖有攝像機一樣的精準，但是在這個系統(tǒng)下繪制出的這種攝影照片般精準給人的感覺與真實的中國人總是有著一些差距的，它不像“中國人”，我們看明清時期中國畫繪制的人物肖像，可能它沒有攝影機那樣外貌特征精準，但給人的感覺是它捕捉到的情緒、神韻還有一些難以明了的東西是精準的。簡單來說中國畫，潑墨也好、工筆也罷，它渲染繪制的“中國人”就是“中國人”。我想這也許和介質有關聯(lián)，但也不單純是質介的關系了，還和我們使用的繪制方法和觀察方式有關。我們中國人觀察事物的方式應該和外國人的觀察方式是有差別的，同時中國人的臉和西方人的臉也是絕然不同的。可以想象是高畑勛這個水墨與傳統(tǒng)漫畫風格的結合并加入日本古典的鳥獸戲畫以及現代水彩描摹的純手繪制作的講述東方古老物語故事的影片，在時下追求3D和CG的風潮下是多么的獨特。所以，宮崎駿在觀看影片后評價說“這種電影，根本不像樣子！但這才是日本動畫的未來”。當然像這樣耗時八年多制作，原畫達到五十萬張之多的動畫影片，估計也只有日本這樣成熟而強大的動漫工業(yè)體系才能支撐得起。

這幾年國產動漫市場熱鬧火爆，越來越多的人才與公司加入這個行業(yè)，動漫領域前途一片光明。比如這幾年先后出現了《大圣歸來》《大魚海棠》《大護法》《大世界》等所謂的“大”字輩動畫，這都是可圈可點的作品，但放在《輝夜姬物語》面前，在世界動漫產業(yè)的學堂里，國人才發(fā)現學生與先生的差異。尤其當你在中國高校里發(fā)現所有動漫設計專業(yè)的學生使用的教材和學生臨摹的都是日本大眼睛大胸部的卡哇伊美少女形象時，就知道“國漫”榮光還需要在相當時間內的求索苦旅中待放。有人看到高畑勛《輝夜姬物語》曾說，這部片子有意向中國水墨動畫致意，就會無限的幻想自己曾有的榮光，并為20世紀國內相關為數不多的美術電影廠制作的水墨動畫藝術而驕傲自豪。孰不知，所有的偉大都不應該是在過往的歷史里，偉大和輝煌應當在未來的日子里，在創(chuàng)新中的華麗轉變。雖然中國動漫產業(yè)還只是一個破土春筍，但中華民族文化之根脈，深遠、長久、很有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