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 恒
作為專業交響樂團的一名大提琴手,如果有人問我:“你最愛的作曲家是誰?”,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安托寧·德沃夏克”。如再問:“為什么?”我會動情地回答:“因為他為人類創作了一首多世紀以來無人超越、起凡脫俗、魅力無窮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使我一生將受益不盡。”這是我由衷的心里話。正因如此,從幼年開始學習大提琴的我,在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及畢業后加入專業交響樂團工作實踐的二十幾年里,對有關德沃夏克及其作品《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音響資料,名家演出該曲的音樂會及文字樂評等格外關注,并經常欣賞和試奏,力圖深入了解作曲家及其作品的音樂內涵和藝術魅力所在,以不斷提高自己的音樂修養和演奏水平,也祈盼有朝一日能在舞臺上演奏這首完美的作品。
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自1896年3月19日在英國倫敦女王音樂廳首演至今已122年了,首演當天就引起轟動,取得超乎意料的巨大成功,正如當時樂評所說:“這場演出受到了觀眾的狂熱歡迎。”從此,這首作品開始了在全世界范圍內連續不斷的巡演和演出,一個多世紀來,不僅受到了無數大提琴演奏家和交響樂隊指揮們的追捧和青睞,也成為音樂學院作曲和大提琴教學中的范例,是大提琴手是否達到高級演奏水平的標志,更是許多大提琴和交響樂愛好者及聽眾最喜愛的作品之一。該作品成為有史以來最為著名的大提琴協奏曲,也是世界級大提琴藝術家音樂會關鍵曲目中的核心作品,之所以能獲得如此成就,全在于這首不同凡響的協奏曲所獨具的藝術魅力所致。本文謹籍此為題作以下探析:
在德沃夏克少年時,就從貝多芬、柏遼茲、李斯特、門德爾松、舒曼、肖邦等創作演奏的大量優秀作品中,學習和汲取了豐富的音樂知識和創作手法,給他成人后高質量的音樂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作品104)》,被稱之為世界上最經典大提琴協奏曲之一(另一首是埃爾加《e小調大提協奏曲》)。和作曲家另一首傳世之作《“新世界”交響曲》一樣,是他在旅居美國的最后一年,創作的一首輝煌作品。
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創作動機似乎是偶然且被動的:1892年,德沃夏克受聘擔任美國紐約國家音樂學院院長,臨行前,他的好友捷克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哈魯斯·維漢誠請德沃夏克為其譜寫一首大提琴協奏曲,具有一貫嚴謹創作態度的德沃夏克沒有立即答應,原因有二:一是他雖然承認大提琴在室內樂和交響樂隊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一直感覺大提琴并不適合作為獨奏樂器;二是在1865年,他曾試寫過一首大提琴協奏曲,但創作過程中遇到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作品既沒演出,也沒出版。
1894年3月9日他在觀看美籍大提琴朋友維克多·赫伯特在紐約的一場音樂會中,聽到其演奏自己作曲的《e小調協奏曲》時,發現作者使用了三只長號。“但精明之處在于長號并沒有對獨奏的大提琴形成遏制,相反,大提琴清晰地穿透了長號聲。(德沃夏克語)”這一發現使他喜出望外、茅塞頓開,就在第二天,他再聆聽了這部作品,后來竟借來樂譜更詳細地研究學習,受到了極大啟發,從而找到了大提琴與樂隊之間正確的配置方法,解除了他長久以來認為“大提琴不適合作為獨奏樂器”的困惑,并激起了他要寫一首與眾不同的大提琴協奏曲的動機和興致。經過充分的準備,于同年11月9日,他胸有成竹地開始了這部《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的創作。耗時三個月后,這部長達40分鐘的曠世之作終于一氣呵成。作者在初版協奏曲譜最后以這樣的文字結束:“感謝上帝!于1895年2月9日小奧塔卡爾生日這天在紐約完成。星期六上午 11∶30”。
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從表面看是具備了傳統的三樂章體系:第一樂章(快板)奏鳴曲式;第二樂章(慢板)復三段體;第三樂章(中庸快板)回旋曲式。但在每一樂章、每一樂段甚至每一樂句的安排上,都獨具匠心、與眾不同。比如第一樂章以一個非同尋常的管弦樂引子開始持續86小節(長達4分鐘),兩個主題皆得以呈現。第二小節中小七度和弦的運用結合了被作曲家稱為美國時期典型樂句主旋律。第二主題則是一個幾乎可以稱為人聲的抒情旋律。德沃夏克對這個主題有著特別強烈的感情,不顧他那著名的外在情感的約束。他在給友人高爾的信中寫道:“每次演奏它,我就渾身發抖。”發展卻只有主旋律,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轉換,隨著主調在主旋律上變調、再現部引進了一種比較樂觀的情緒,導致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尾聲。
第二樂章是作者最深邃的抒情表達之一。客觀的聽上去,好像處理了相同的主體材料,并在樂章結尾處類似即興演奏的樂曲中進行了變奏。而樂章中間部分正是前面介紹過回憶往事的主題,來自德沃夏克的歌曲《留下我一人》(又譯《讓我獨處》)。
第三樂章基本上是用回旋曲式寫成的,然而它的主題性質,尤其是所擴展的終曲,已使之遠離了傳統回旋曲樣式的終樂章。此樂章中真實有型的帶有自傳體性質的潛在感情,通過從b小調主旋律到晚些時候占優勢地位大調的和弦發展,得到加強,正是用這種方法“從黑暗走向了光明”,這里正反映德沃夏克對自己能重回祖國的喜悅和企盼;這里作者依然引用了第一樂章的主旋律,強化了作曲的循環性。回到故鄉的德沃夏克,為哀悼他曾心愛的約瑟芬娜·庫尼科娃的去世,大幅(60小節)擴展了該樂章的結束部分,這深刻的親密感宣泄通道,經過簡單編排,再次引用了約瑟芬娜最喜歡的歌曲《留下我一人》。
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被行內公認是所有大提琴優秀演奏曲目中,技巧難度極高的作品,它幾乎運用了一切可能的演奏技巧,沒有受過嚴格專業訓練的大提琴手一般是無法演奏的。1895年,英國優秀的大提琴演奏家斯特恩高興地接受了德沃夏克批準在首演中擔任大提琴獨奏,并提供與作曲家一起赴布拉格學習該作品的相關費用,在布拉格和維卡共同度過的兩個星期中,每天會晤探討協奏曲。斯特恩對獨奏部分的技術難度感到驚訝,他說:“這部大提琴協奏曲與迄今為止任何大提琴協奏曲都很不一樣,在音調技巧方面可以說很難。為了把握這部作品,我每天必須練習差不多七個小時。”
美籍俄裔大提琴演奏家米爾斯坦認為:“天才具備兩條,第一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充滿感情的演奏;第二是要通過專心而穩定的學習,獲得好的演奏技巧。”提琴教育家拉米安也指出“一個好的演奏家應當讓完美的演奏技巧和可以使每個人理解、信服的音樂表現力結合在一起。”我們在演奏實踐中也深刻體會到:演奏技巧是音樂作品得以完美表現和成功的重要保證,尤其象《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這樣宏大的作品,沒有高超的演奏技巧,想要完整試奏都是不可能的,更談不上準確無誤的去表現作品深遠的內涵和復雜的情感表達了。
《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是德沃夏克藝術創作頂峰時期旅居美國最后一年創作的最宏偉的作品之一。這首作品之所以被全世界公認為偉大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不同于德沃夏克其他任何協奏曲,它具有更深刻的民族性,更強的戲劇性,以及藝術的抒情性,同時又結合了多元化的民族素材和英雄主義的音樂風格,使德沃夏克不僅成為獨樹一幟的民族主義作曲家,而且作品的民族色彩更加濃郁鮮明,藝術魅力也更加絢麗奪目。對此探析如下:
1、德沃夏克的音樂創作始終根植于民族音樂之中,民族音樂素材的精巧選用和民族風格的多樣化表現,貫穿于他一生的創作之中。他是典型的“繼承與創新”的作曲家,在繼承“捷克音樂之父”斯美塔那“將民族音樂吸取并將其融入到自己的音樂中”的創作手法的同時,通過自己豐富的音樂積累和高超的寫作技巧,賦予民族音樂更多的創新,并且突破了民族音樂之間的局限,將本國的民族音樂特征與異國民族音樂傳統相互融合,使作品能瞬間抓住聽眾的心靈,并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從而使自己的創作既獨具個性,又通俗易懂。
濃郁的民族風格賦予德沃夏克的作品以經久不衰的生命力。在《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中,他采用自己故鄉波西米亞民間音樂元素的同時,也將美國黑人音樂和印第安人的音樂元素融入其中,如第三樂章中庸快板,采用自由的回旋曲形式,卻巧妙地運用了黑人靈歌旋律和波西米亞民族舞曲節奏,使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協奏曲的三個樂章的架構具有交響樂氣派,作曲家的創作理念在“快板的第一樂章——田園風抒情的第二樂章——熱情奔放的終樂章”三個段落一氣呵成,連貫自然,其中加入了大量美國黑人原住民奔放的民族風味和多段質樸優美的波西米亞民謠,把大量個性鮮明的民間音樂元素用自己獨有的音樂語匯和創作手法變成了德沃夏克式的民族風格,使音樂作品得以升華。《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正是在充分體現了民族音樂的神韻后,又將民族主義音樂的藝術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2、以“情”為本的美學原則和真實細膩的情感表達是《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藝術魅力之靈魂:
俄羅斯著名音樂評論家謝洛夫說:“音樂是靈魂的直接語言”。而西方音樂歷史上,感情論音樂美學的代表人物,哲學家黑格爾在他的《美學》中反復強調音樂的內容是情感的表現,認為情感才是音樂所要據為己有的領域。他說:“在這個領域里音樂擴充到能表現一切各不相同的特殊情感。靈魂中一切深淺程度不同的歡樂、喜悅、諧趣、輕浮、任性和興高采烈,一切程度不同的焦躁、懊惱、憂愁、哀傷、痛苦和惆悵等,乃至敬畏、崇拜和愛之類情緒都屬于音樂所表現的特殊領域。”在世界音樂歷史的長河中,很多偉大的作曲家的優秀作品都驗證了這一理論的正確性,這也正是音樂的特殊屬性。而德沃夏克及其作品在這方面可稱之為典范,《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就是更具說服力的范例。
在《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中,德沃夏克以自己嫻熟的創作手法,以如歌的旋律和運用了豐富的大提琴演奏技巧,揭示了人類情感的豐富內容與復雜層次。愛國之情、民族之情、骨肉之情、悲憫之情、愛戀之情……,滲透在作品的每個樂章、每個樂句甚至每個音符之中。
大提琴協奏曲體裁的交響化手法,是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的舒曼、圣桑、拉羅和埃爾加及德沃夏克等作曲家的協奏曲作品得以體現的,其中,德沃夏克通過其《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將這一體裁推向高峰,并廣泛地影響著后世作曲家對這類體裁的創作和進步。
《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作為德沃夏克晚期作品,首先可以說是一部他本人的得意之作。1895年3月11日,作品即將在英國首演前夕,他寫信興奮地告訴捷克著名古典音樂作曲家約瑟夫·博胡拉斯夫·斯福特:“我已經完成了為大提琴而作的新協奏曲,我可以肯定地說這首協奏曲遠遠超過我的其它兩首協奏曲(小提琴和鋼琴協奏曲)。不要驚訝我正在這樣給你寫信,自吹自擂通常是不可靠的,但我必須告訴你的是這部作品給我帶來了純粹的快樂,我想我沒有弄錯。”
1895年3月19日,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在英國首演獲得巨大成功,引起世界樂壇轟動,一時好評如潮,有評論說:“……主題材料的豐富與美好,以及第一樂章發展部非同尋常的興趣,都使得這首新協奏曲帶來的反響和作曲家最近的作品不盡相同。三個樂章的旋律都非常悠揚,樂隊和獨奏之間保持著公正的平衡。而炫技樂段又有著令人欽佩的構思。”
之后,該作品開始了世界范圍內連續不斷的精彩演出,所到之處無不受到廣大聽眾的追捧和喝彩。值得一提的是:德國著名大提琴家羅伯特·豪斯曼于1896年在自己的公寓里和彈鋼琴的勃拉姆斯一同演奏這首協奏曲時,這位曾熱情幫助過德沃夏克的音樂大師感嘆道:“如果我知道寫作這樣的大提琴協奏曲是可能的,我也會進行嘗試!”
任何藝術作品都具有其時代性和延續性,不同的是,有些作品往往在問世之時或之后相對一段時間里短暫的存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變遷,會變得暗淡無光、繼而消失。而有些作品卻因其自身的強大生命力和藝術魅力,不僅不因時代的變遷而消失,反而會隨著時代的進步和文化藝術的發展,在每個不同的時期,通過無數優秀的演奏家(演唱者)的詮釋,綿延不斷的散發出多姿多彩的藝術魅力。而集非凡的音樂天賦、深厚的生活體驗、強烈的創作激情、高超的寫作才能于一身的德沃夏克所為人類獻出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正屬后者,所以我們今天能聽到德沃夏克的這一協奏曲也實為幸事。
在學習大提琴和工作藝術實踐中,對德沃夏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進行過無數次的賞析和探討,但從未正式落實于文字,寫這篇文章,使我對這部杰作又進行了一次深層次的學習。《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問世一個多世紀來,為無數大提琴演奏家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藝術技能展現的天地 ,給無數作曲家提供了一個優秀的范本,給無數音樂愛好者及廣大聽眾呈現無限美的享受。如羅曼·羅蘭所言:“生命飛逝,肉體與靈魂像泉水似的流去,歲月鐫刻在老去的樹上,整個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樂,唯有你常在,你是內在的海洋,你是深邃的靈魂。”安托寧·德沃夏克和他的佳作《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必將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