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聶雄前
一
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過完年不久,李先生就突發腦血栓,“幾失半壁江山”。我至今還記得,他在病床上對我說:“我被抬上救護車的那一瞬間,看到了天空中那顆斗大的晨星,就死死地盯著,一刻也不敢閉眼,我知道我會活下去!”然后,他開始漫長的、默默而堅毅的康復。而我開始和他近距離地親密接觸,并反思他作為一個藝術家在深圳的文化命運。
《一個畫家和他的文化命運》(載《深圳商報》1996年1月11日第七版《文化廣場周刊》第20期)這篇文章,有我對李世南真切的同情,有我對當年深圳真實的體認。因為少不更事,我說了一些狠話,如“一顆又一顆的流星借這座城市的生產力之光,劃著炫目的拋物線墜落,為什么這座城市就不能以自己的力量點亮屬于自己這座城市的恒星呢?我們不能忍受別人視這座城市為‘文化沙漠’,我們沖動地發出‘引進大師’的豪言壯語,但是,大師湮滅在這座城市不是比這座城市被視為‘文化沙漠’更恐怖的事情嗎”之類,引發了一場小范圍的關于深圳文化的爭論。盡管有些人站在政治正確的立場上信口開河,但更多的人選擇給我聲援。李世南的命運和現象,一下子成為深圳全城的焦點,以至于當年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邵漢青大姐讀了此文之后,迅速登門探訪李世南先生。
我想說,在深圳期間,李世南命運的跌宕起伏、康復的頑強堅毅,讓我無數次想起《肖申克的救贖》中的那句話:“有一種鳥兒是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片羽毛都閃耀著自由的光輝。”李世南的羽毛太鮮亮了,當他受難的時候,我心底真真切切地感到上天對他的禁錮是一種罪過。于是,我身不由己地參與到一場漫長而神奇的精神之旅中。
二
從1994年冬月開始,我斷斷續續為李世南先生的大作《狂歌當哭記石魯》做編輯校對工作,先來的一組有十幾篇,我花了幾天時間就處理完了。然后要求他每寫完一篇就讓戴大姐帶給我,以滿足自己先睹為快的私心。就是在對這部手稿的編校過程中,李世南先生的第一個定位清楚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他是中國當代畫家中傳統筆墨功夫最好的之一。
22歲的李世南先拜何海霞先生為師。何海霞何人?張大千先生入室弟子也。李世南就在何老師軟軟的聲音里,十日一山、五日一水地跟著他學習山水畫。他這樣教李世南畫柳樹,“他說樹有各種神態,有的像龍鐘的老人,有的像婀娜多姿的少女,有的肅穆,有的婆娑起舞。他邊說邊比擬著樹的神態,忽而仰,忽而俯,做出各種美妙的姿勢,十根手指像柳條般柔軟”。在跟隨何老師學畫的過程中,盡管何老師被多次下放,李世南被多次抽調,但畢竟斷斷續續有九年時間。當又一次厄運到來之前,何海霞先生果斷將李世南轉到石魯門下,并留下鄭重其事的“石公必傳”的拜托,足見他對李世南的喜愛。
石魯又是何許人?是新中國公認的第一個畫派—長安畫派的奠基人,也是中國現當代畫家在世界藝壇最受推崇的少數幾位大師之一。關于石魯先生對李世南的意義,我在該書的序中有清楚的表達,由于面對的是學生的習作,石魯脫去了寫《學畫錄》時穿的文言文外衣,不再考慮歸納、綜合,往往在有的放矢的基礎上興之所至,談畫人物,談素描,談臨摹傳統,談創新,談生活,到處都有靈光閃現,都能發人之未發,想人之未想。正因為石魯當時所處的悲慘境地,他對他面前這個學生李世南的授業,就毫無疑問地帶有一種辯白和證明的性質:既然舉世滔滔皆曰可殺,那么我要表白我的價值所在;既然眾人都以“野、怪、亂、黑”的石魯風格為丑惡,那么我要證明它美在何處、美從何來。石魯這位偉大的導師教給了李世南哪些功夫呢?請看幾段:
除了油價在庫存和宏觀周期中由于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而產生的變動外,政策托底同樣不可忽視。當油價由于供給缺口而上漲過快時,各國釋放閑置產能和戰略儲備原油,邊際供給寬松推動油價回落。當油價由于金融風險集中爆發而超跌時,往往也是各國貨幣、財政刺激政策出臺之時,政府和央行釋放流動性為市場注入信心,邊際需求寬松推動油價反彈。
當勤奮的李世南長時間每天至少畫九幅素描和一大疊速寫的時候,石魯提醒他正確的學習方法是少而精。“畫斗方很方便,時間多點少點,地方大點小點,都可以有條件畫,把當天見到的、想到的、最有感受的東西畫下來,要像準備拿出去參加展覽那樣認真,一遍不行再畫一遍,直到自己盡力為止,如此天長日久,一定會有很大的進步,你試試看。”(見《狂歌當哭記石魯》“畫斗方”章節)
當李世南沉浸在素描加水墨的人物畫體系中不能自拔時,石魯告訴他“畫山水的時候,要把山水的神情氣態當人物看;畫人物時,要把人的神情當作山水來觀照”,“中國畫畫人物,無非就是講墨、氣、色。墨色在一幅畫的整體和局部上,都要注意對比,要使墨色響亮起來,形成強烈的對比,譬如人的頭部最黑的地方是頭發和眉目,其他部位都淡,所以頭發和眼睛要用最重的墨來畫,其他配上淡淡的顏色,就響亮了”(見《狂歌當哭記石魯》“談人物畫”章節)。
在《狂歌當哭記石魯》這部書稿中,李世南繪形繪色地描述了何海霞先生,尤其是石魯先生對他的開悟和教誨,在記憶的長河中淘洗出了無數的金子。我的好友許石林在1996年讀了此書之后,曾信誓旦旦地給我說,李老師這本書每個學畫的都應該買一冊,每個畫家都應該對照這本書進行反思,每一年都應該重印。而作為有幸最早讀到這部書稿的人,我深有同感。石魯先生的兩個鏡頭給我至為震撼的印象:一是對李世南的當頭棒喝,什么叫傳統?傳統就是一代一代創造出來的,傳到今天就叫傳統。你如果創造得好,傳下去就是傳統!二是在“最后一次談話”一章中,準備“四川、云南寫生畫展”的李世南讓老師挑展品,石魯先生要他拿一部分寫實一點的,擔心別人誤會弟子的傳統筆墨功夫。當年的我因此寫了下面這段話:
在讀李世南這部書稿的時候,我經常涌上一種深切的感動。這種感動來源于文字所描述的石魯和腦海里浮現的正在描述的李世南,他倆的風骨似乎成了我和我的同代人不可企及的一種境界。想一想,我能像石魯那樣堅持什么嗎?現在還有石魯和李世南那樣單純,那樣籠罩著一縷淡淡的憂郁的師生感情嗎?我們還能在一個喧囂的時代靜靜地、圣潔地懷想自己的老師或親友嗎?
三
1996年秋季,我和李世南先生一家會師在深圳益田村小區。三年里,我無數次在他的畫室里看他畫畫,聽他論道,畫案上一直擺著徐渭、八大、石濤等無數古今中外名家的作品。我也無數次在益田村小區后面空曠的馬路邊陪他散步,聽他講古。夕陽西下,野草瘋長,那是我沉重而受滋養的青春,也是有著鮮亮羽毛的李世南拭干鮮血和咀嚼苦難的中年。
縱觀李世南漫長的藝術人生,他出身銀行世家,長輩都是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自己天賦異稟,勤奮堅毅,機會眾多。但藝術人生的困厄集中濃縮在兩個坎上,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李世南一直受到“非科班出身”的質疑,即便有何海霞和石魯這樣的大師背書,非議和詆毀也從未間斷,這是他爬了19年才爬出的第一個大坎。是“八五美術新潮”中一鳴驚人的《開采光明的人》這幅杰構,徹底堵住眾口;是在西安郊區馬軍寨時期創作的《欲雪》《孤獨者》等一大批條幅形式的作品,確立了李世南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潑墨大寫意人物畫法,并奠定他作為正宗文人畫家的突出地位。
李世南是當代為數極少的真正的文人畫大師,文人畫所要求的格局謹嚴、意匠精密、下筆矜慎、立論幽微、學養深醇,他都體現了;文人畫特有的“趣由筆生,法隨意轉,言不必宮商而丘山皆韻,義不必比興而草木成吟”,他都達成了。文人畫并不是李世南命里必居的精神故鄉,在秦磚漢瓦與歐風美雨的巨大碰撞中,他有過迷惘和搖擺,但他一本書一本書地深研,一張畫一張畫地琢磨,一個老師一個老師地問道,一個壁壘一個壁壘地打通,才讓這個故鄉接納和擁抱。賈平凹說李世南在馬軍寨時期“不隨流俗走,誓與古人爭,認識了丑,更懂得了善,遂看懂金木水火土五行世界,遂得人、道、藝三者變通”。陳傳席跋李世南《風雨行圖卷》:“觀世南先生畫,如讀太白詩、東坡詞、漢卿曲,雄渾蒼茫,氣吞云夢,至于神明煥發,隨想見形,隨形見性,變化無方,至無蹊轍可求。嗟夫,神乎技矣,進乎道也。吾國之畫,石恪、梁楷之后,吾獨知有世南先生也。”——李世南以一個人的戰斗革新了自己,也革新了這個時代的文人畫;李世南以一個人的抗爭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這個時代的世俗味和銅臭氣!
李世南藝術人生的第二個大坎就是深圳時期,“幾失半壁江山”的肉體之傷和“世紀末效應”交織在一起,中年生命的迷茫、負重和所居城市的陌生、功利糾纏在一起,讓無數人對他的藝術生命抱以懷疑。但我見到的卻是別樣的情形:一方面,他在祭奠石魯的過程中,完成了一次死生悟道,一次人格修煉,一次堅持藝術個性的立誓;另一方面,他家族遺傳基因中自由開放、兼收并蓄的天性得以完全釋放,西方的古典音樂經常輕輕飄蕩在他的書房里,他巨大的畫案上也陡然增加了許多西方現當代大師的畫冊。讀過李世南《狂歌當哭記石魯》 《羈旅——病中日記選》的讀者應該都有印象,李世南青少年時代的美術啟蒙和創作試驗,一直是中國畫和西洋畫雜糅融匯的。他之所以能快速走出深圳這個坎,就是得力于深圳改革開放的文化背景。他順勢激發的家族密碼,他主動尋求的中西融合,讓他的潑墨、潑彩大寫意人物畫更加生動起來,狂野起來。中國文人畫的傳統也因為他的這一努力,開始進行創造性的轉換。
李世南以“獨行者系列”的一組大畫對關心者和懷疑者給予回應。世紀之潮鋪天蓋地地涌來,一葉扁舟卻迎頭而上,在人與潮構圖的巨大反差中,他再次顯示出狂烈的生命張力。在20世紀最后一個夏日,他在狂風驟雨中突圍深圳出走中原,開始了他越活越年輕、越活越精神的逆生長,同時也開始了他筆墨越來越老、立意越來越高的正生長。
四
2000年春夏之交,我千里迢迢第一次來到鄭州,想把他從河南拽回深圳。可惜我沒有蕭何之才,在三天四夜的深談之后,我對他的生存狀況和藝術創作充滿羨慕和向往。26年間,從深圳的一葉廬到鄭州的缽廬,從北京的仰山堂到雙柿堂,我都曾登門探訪,每一次都是乘興而去,盡興而歸。我的親人和同事都知道,只要談起李老師,我就會笑得合不攏嘴;只要見過李老師,一段時間我都會心情輕松。
26年間,我曾經領著著名作家彭見明、著名美術評論家王魯湘、著名畫家楊福音等一眾專家學者看李世南的畫作,聽他們嘖嘖稱贊;26年間,我盡管已經為他寫過三篇不短的文章,但依然在苦苦思索非主流、很著名的畫家李世南的歷史定位。評價李世南的專著和文章可謂多矣,但孤獨的超越者的定義、筆墨表現主義的界定和臻于化境的斷言,在我看來都缺乏嚴謹的邏輯支撐。只有康德的名言,才是對李世南人生和創作最恰如其分的闡釋。請看譯文:
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在李世南的創作歷程中,實際上就只有兩類作品:一大類是他頭上的星空,包括“中國歷代書法家像贊”“中國歷代高僧”“達摩面壁圖”“石魯像”“蘭亭系列”“沈園系列”等;另一大類就是他心中的道德律,包括“四川紅原寫生”“關中農民寫生”“終南老道寫生”“關中三嫗”“開采光明的人”“地獄之門”“土圍子系列”“白屋系列”“獨行者系列”“流逝系列”“浮生系列”“過客圖卷”“山雨欲來圖卷”等。前者于李世南而言,是需要沐手焚香、凝神靜思的;后者于李世南而言,只須將心比心,信手拈來。
前者讓李世南與遠去的歷史和傳統、天上的星空和地上的神圣勾連起來,他的悲憫、孤獨,他對前圣高山仰止般的追慕,他對先賢心向往之的膜拜,皆由此而生。后者讓李世南與時代的現實生活和社會的心理狀態聯系起來,他快樂著他筆下人物的快樂,他痛苦著他筆下人物的痛苦,他夢想著他筆下人物的夢想。正如康德所指出的,兩者沒有高低之分,卻同樣常看常新,百讀不厭。在鄭州的缽廬,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弘一法師像》,眼睛立馬就濕潤了。那是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也就是李世南的眼睛呀!什么天心月圓,什么悲欣交集,在當時當地,弘一法師只有悲天憫人啊!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貫穿在李世南藝術創作的過程之中,他的歡喜、悲傷、憤怒、孤獨、善意都灌注到筆墨、線條、構圖、色彩之中,化為一種人化的自然,成為一種直覺的情緒并感染到我們。
李世南所有成熟的藝術作品,不在乎歷史的框定,不在乎政治的定性,不在乎道德的裁斷,也不在乎各種學術邏輯和表現規程。他只敏感于特定人物的生命狀態,并為這種生命狀態尋找直覺表達的角度。像“過客系列”“浮生系列”“白屋系列”中渺小如螻蟻般的生命在孑然獨行,匆匆如過客般的人生隨風而逝,直接映照出人類生存的真實;而晚期的“裸體系列”,在龍尸鳳骨與性魔欲浪激烈碰撞的今天,畫面上扭曲的形體、夸張的表情、狂野的發泄,何嘗不是靈魂迷失的吶喊,何嘗不是靈魂跟不上腳步的悲哀!天人合一、民胞物與的“蘭亭系列”“沈園系列”,完全實現了石魯先生要他打破山水、花鳥和人物之間藩籬的愿望。李世南在創造中點化自然、釋放自然,最后也把自己和創造一起變成一種形式化了的“自然”,這是多么偉大的杰作!
五
和世南先生相識相交26年了,從“活下去”的同一個信念出發,我們都成了更好的自己。現在,他將大半生心血凝成的精品力作授權給海天出版,于我而言是天降幸福,無限感激盡在心頭。一個多月來,我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翻看他的畫作圖片,想著他作畫時全神貫注的模樣,回憶著我倆在一起開心的情形,真是感慨萬千!
大江奔涌在世南先生的心頭,他不知道枯竭的滋味,也永遠不想知道。而我想起歌德的詩:
我曾領略一種高尚的情懷,
我至今不能忘卻,
這是我的煩惱……
是的,這是我的煩惱。
是為序。
本文是作者為《李世南畫集》寫作的序言,有刪略。